《回南天》：中國南方新浪潮即將涌現？

Louis hothothot

在2月初閉幕的第49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上，電影《回南天》被稱為繼《地球最后的夜晚》和《南方車站的聚會》之后的又一部“南方新浪潮”力作。同時，鹿特丹又將2019年的戛納系的《春江水暖》和《南方車站的聚會》，一股腦都放進了展映單元。再加上拿下老虎獎的中國電影《她房間里的云》，這一屆鹿特丹電影節，算是對這兩年中國電影的“南方新浪潮”作品的一次重點回顧了。

這個“南方新浪潮”的說法，可能很多人還不是很熟悉。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國電影主要以北方為主，從西北的黃沙大漠，到東北的老工業區……北方題材、北方景觀一直在中國電影中占有非常大的篇幅。

相對而言，偌大的南方，雖然有著雄厚的資金，卻只貢獻出了不成比例的電影數量。貌似只有少數的電影曾深刻地表達過南方特有的潮濕、性感、粘稠的情欲，比如《蘇州河》、《春風沉醉的夜晚》、《推拿》等。啊！還全是婁燁的電影！真意外！

再后來，“貴州王家衛”畢贛的橫空出世，終于正式開啟了“南方新浪潮”的序幕。幾年前，畢贛的《路邊野餐》也曾在鹿特丹電影節大放異彩。再回顧一下最近三年，老虎獎都被中國電影所包攬。這個陰冷又多雨的鹿特丹，絕對可以說是中國“南方系”友好電影節了。

《回南天》是南方導演高鳴的第一部劇情長篇，他和“南方系”很多導演一樣，處女作便一鳴驚人;作品也和“南方系”電影的情感體驗類似，《回南天》帶來的是一種粘稠又憂愁的體驗。

說起這種電影氣質，不得不提蔡明亮。這位常年在臺灣工作的馬來西亞導演，從出道至今，紅遍了三大電影節。他的作品，自始至終帶有一種化不開的粘稠和情欲糾葛。我永遠也忘不了《黑眼圈》中的男女情欲戲：在城市森林火災的背景下，孤獨的年輕男女，渴望通過性來度過難熬的夜晚;然而濃烈的煙塵讓人無法容身，他們在開放的爛尾樓上，在裸露的床墊上，年輕的肉體擁抱在一起，親吻、撫摸、被煙嗆得咳嗽而不得不停下來，而后欲望重來，他們接著再次擁抱親吻……很難說他們愛得深，或許兩人只是陌路男女，甚至不知道彼此名字。但是身在底層，貧乏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都沒有給人太多的選擇。情欲和更為奢侈的愛，是他們能獲取的為數不多的救贖。熱帶的夜晚，有著濃郁的情欲糾葛，也有刻骨的孤獨。

《回南天》中的男女主角，是一對同居男女。一個是花店小職員，夢想開自己的花店，一個是小區保安，夢想重建小舞臺，可以登臺出演美猴王的戲劇。他們也說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愛情，或許只是同一屋檐下的同病相憐者。但是，我們可以時刻感受到他們那種刻骨的孤單：雖然身處大城市中，繁華光鮮的生活卻遙不可及，夢想也時時被碾碎。

這部電影剛開始的第一場戲，便有蔡明亮的影子。一個面貌清秀的男孩，一只手拿著乒乓球拍，對著墻打球。這種游戲我小時候也常玩，通常是為了對付那百無聊賴的夏日午后。男孩的房間略微陰暗，并不屬于我記憶里的童年夏日的那種明亮燥熱的視覺記憶。但是一個人對著墻打乒乓球的體驗，那種無法揮灑的過剩荷爾蒙，和無聊的、無法打發的私人時間，卻激發起人的記憶。

這個時候，女主角來到墻前，試圖獲得男朋友的注意力，但是男孩并不打算停下來。直到乒乓球被女朋友打掉。兩個年輕的身體，在來來回回的推讓后，關系呈現出糾葛又略帶緊張的狀態：男孩想有進一步的身體接觸，女孩則不耐煩地拒絕。

蔡明亮的《黑眼圈》中的人物，無不在燥熱的夜晚中苦熬著。性是為數不多的慰藉，但是，始終沒有人能獲得真正的、足夠的安慰——盡管性的成本足夠低、也足夠簡單。城市中人際關系的疏離、身體和情感的煎熬，都在暗黑的街頭里隱藏著。而《回南天》中，盡管男女主角有著自己狹小的私人空間，但是，性始終是被拒絕的。縱然男孩有了過激的舉動，和兩個女孩有著性上的瓜葛，但是，他的心靈和身體，都不在同一個頻道上，依然是極度孤獨的。

高鳴痛快地承認了蔡明亮對自己的影響，以及自己去捕獲那種南方的粘稠的嘗試。在他看來，“回南天是南方的一種獨有的天氣現象，春夏之交，冷暖氣流交織，空氣中凝結大量水汽，萬物流淚。是一年中最難受的幾天。我想借用這樣的一種天氣現象來講述兩男兩女的情感交織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人性的兩面，每個人都有復雜的生活，在人性的兩面和復雜的生活之間是什么？我想透過鏡頭，去觸碰模糊地帶的瑣碎、欲言又止的苦衷、想飛但摔下來的疼痛。在南方潮濕的季節里，為疲累所困的生活，找一個可能通道。”

為了表達疲憊受困的身體，高鳴找到了一個意象，那便是魚。電影中出現的很多橋段都和魚有關，比如，女一號給男一號做魚湯、那條跳到濕漉漉地板上的魚、那條被放生的魚、小區綠色湖面上的死去的黃色金魚、男一號幫女二號養金魚、寺廟里的金魚缸，等等等等。

高鳴說：“我覺得我們所有人都像湖里面的魚一樣，有的人自由自在地游著，有的人游到岸邊上不了岸;有的被釣上來就丟棄在岸上，曬成了魚干... 還有的，就是我自己，最像被釣起來裝進了魚缸的魚，四面透明，好像哪都是出路，又哪都去不了，被困住了”。

可以看出，高鳴是個心思敏感細膩的人，對生活有很多感受。通過日常洞見哲學化的體驗，非藝術家的敏銳所不能見。以及，他這些年在深圳打拼所獲得的成功和失敗經驗，人生的困頓等體驗，都投射進了作品里。但問題在于，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容易說清楚，有時候甚至會破壞藝術所需要的想象空間。

在他這部處女作上，這個缺陷還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與盡顯蔡明亮大師功力的《黑眼圈》作對比。后者用了“欲說還休”的辦法將劇情簡潔化，既保持觀眾的想象力，又提供給觀眾對現實的思考。回顧一下《黑眼圈》中的床墊，我們可以發現，床墊出現在故事中，有長長的凝視創造出來的強烈意象，還有重復的、多層次的表達，以及在人物心理變化時的推波助瀾作用。所以，床墊成為了對“不加保護的生命”的唯一保護。回頭看《回南天》，魚的故事就顯得零碎和單薄。盡管電影有不少魚的橋段，但是故事卻稍顯破碎。

另外，《回南天》中孫悟空的設定也很有趣，高鳴說：“年輕的時候，渴望像孫悟空一樣無拘無束，可是人到中年，覺得自己是被捆住了手腳的孫悟空”。男主角，那個夢想重開小舞臺，和師兄登臺演猴戲的小保安，穿上了光鮮耀眼的美猴王戲服。但是，保安的藝術夢想，有幾個能實現？這就是現實。

所以，悟空的這個設定，有著完整的故事線索，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男孩故事線的行為驅動力。到了結尾處，還有著超現實主義的表達。但遺憾的是，這個意象被其他線索（比如“魚”和“小丑”）分割了。以至于難以形成像“床墊”那么簡潔、集中、強烈的表達效果。

相對而言，《南方車站的聚會》在雙線索講故事方面，做得要成熟多了。更厲害的是，在警匪片的外殼包裝中，作品對人的狀態的曖昧方面也留有很大空間。我很喜歡那段陪泳女和黑幫大哥船上逃亡的戲，幾乎讓人誤以為自己在看一部彩色的安東尼奧尼電影：人物之間的疏離關系，木然又無法交織的眼神，兩顆只能貼近卻無法交織的心，和自由不羈的“三不管地帶”……面對寧謐的星空，我們獲得了片刻的安穩和慰藉。這一刻，南方夜空記下了。

其實，對于“南方新浪潮”這個說法，我是有一些懷疑的。它是一個電影流派嗎？顯然不是，因為它沒有明確的電影觀念和主張，幾個導演的自身風格也大不一樣，很難歸于一種流派中，不像中國第6代導演呈現的一水的新現實主義風格。

但話說回來，從第6代之后，中國似乎再沒有導演群體性地出現。也許是出于對新電影流派和語言的期待，對文化更新力量的渴望，人們總是期待一個新的電影運動。這或許便是一旦稍有幾個出挑的南方年輕導演，“南方新浪潮”的媒體話題便呼之欲出的原因吧！

如果將眼光往中國西部放放，不難發現“西藏新浪潮”在這些年里，已經在內地獨立電影工業中有了些許火花，甚至可以說在藝術成就上有著不小的建樹。但是，畢竟地處大國偏僻一隅，加上藏區資金、媒體以及電影傳統的薄弱，這一流派并未引起主流文化界的普遍關注。反倒是年輕的“南方新浪潮”，僅憑一眾處女作就后來居上，獲得媒體青睞。

然而坦白講，對于這些流派，我更愿意保持一種觀望的態度。畢竟，每個流派都是依靠整個社會文化的整體提升，在文學、戲劇、音樂、繪畫等多種藝術門類的文化水位齊頭并進的推動下，才會出現的，就像當年的“85新潮”一樣。

就看這些新導演們，能否成為下一次電影新浪潮的前奏吧！

回南天 （2020）

導演： 高鳴

主演： 黃宇聰 / 陳宣宇 / 梁龍 / 林子熙

語言： 漢語普通話 / 粵語

上映日期： 2020-01（鹿特丹國際電影節）

片長： 107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