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明 馬曉晴
摘要:隨著5G技術的快速發展,MGC新聞(即機器生成的新聞)正被廣泛應用于傳媒行業。從體育簡訊、財經報道到音視頻內容,MGC新聞在促進媒體智能化發展的同時也引發了一些法律爭議。本文以近期人工智能生成新聞受著作權法保護一案為研究對象,具體分析MGC新聞在當前我國法律體系中的法理依據和實踐困境。
關鍵詞:人工智能 ?MGC新聞 ?版權保護
2019年1月10日,工信部宣布發放5G臨時牌照,中國5G商用建網正式拉開帷幕。5G技術的高速率、高可靠、低時延、低功耗等新特點,將有效提高媒體行業內容生產的智能化水平。機器寫作、AI剪輯等“5G+AI”應用場景將推動機器創作成為媒體未來發展的一大趨勢,MGC也成為繼PGC、OGC和UGC之后,又一媒體內容生產方式。但同時,這一發展趨勢也帶來一系列問題:MGC新聞有無版權?若有版權則應如何判定權利歸屬?若內容存在侵權行為,侵權問責主體是誰?由此可見,MGC新聞在帶來新的行業趨勢的同時,也對現有版權制度提出了挑戰。
2020年初,廣東省首例涉及人工智能“作品”的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件在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法院判定由騰訊公司研發的智能寫作輔助系統“Dream Writer”創作的財經報道文章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這是MGC新聞首次被法律界認定為構成作品的著作權[1]。
筆者認為,由于我國現行法律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認定標準較為模糊,對人工智能權利主體的判定也存在較多分歧。此案在一審判決中雖沒有突破現行著作權法框架,但同時體現了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領域中的一些前瞻性探索,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社會價值。因此,本文將以這一具體案例為研究對象,具體分析MGC新聞在當前我國法律體系中的法理依據和實踐困境,探討MGC新聞的版權認定路徑。
一、MGC新聞的內涵及特點
MGC(MachineGeneratedContent)新聞,即由機器產生的新聞內容。這個概念與PGC、OGC和UGC相似,是一種內容生產方式。所不同的是,MGC新聞的生產主體不再是自然人,而是人工智能。例如新華社的“快筆小新”、今日頭條的張小明(xiaomingbot)”、騰訊的“DreamWriter”等,都是目前國內媒體中MGC模式下的生產主體。MGC新聞的出現,簡化了新聞生產流程,提升了新聞傳播的效率,體現了人工智能技術與傳媒領域的深度融合。MGC新聞的生產流程分為數據采集、數據加工、自動寫稿和編輯簽發四個環節。首先利用大數據對大量信息進行快速分析,然后套用固定算法對提取信息進行排列組合,最后通過新聞報道要求的格式呈現。[2]其優勢在于對復雜信息、尤其是海量數據的快速分析和提取,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向公眾傳播核心新聞信息。以騰訊的“DreamWriter”為例,它可以根據系統抓取的數據,在幾分鐘內觸發用于生產數據稿件的表達模板,然后通過內容管理系統對該模板進行改造,最終輸出一則與人類記者類似、符合新聞報道要求的文章。
有研究者認為,目前MGC新聞還處于弱人工智能(Artificial Narrow Intelligence,ANI)階段,既不能進行深度報道或人物專訪等領域的創作,所創作內容也常被歸為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時事新聞”范疇。但隨著機器學習( machine learning) 技術的不斷進步,不需要人類進行大量訓練和建模、能夠強化學習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正陸續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技術的進步將不斷豐富MGC新聞的內容和形式,形成采訪、寫作、音視頻剪輯等新聞生產全流程的智能化鏈條,進一步釋放新聞采編部門的生產力。本文所研究的MGC新聞,是指由人工智能技術承擔新聞內容創作,且生成具有一定創作高度、與人類創作并無明顯區別的新聞作品。
二、MGC新聞的版權爭議
這起涉及人工智能“作品”的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件的背景是“某貸之家”網站在未經授權許可的情況下,全網轉載了由騰訊財經開發的自動化新聞寫稿機器人“DreamWriter”撰寫的文章而被騰訊公司提起訴訟。以往的研究成果顯示,主體的非人類和內容的非獨創性是圍繞此類MGC新聞是否有版權的爭議焦點,這既包括在現行法律的框架中如何認定和維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版權,也包括對未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法律性質的調整和確認。
首先,在我國現有的著作權法體系中,受版權保護的作品必須是由自然人的智力創作,沒有自然人作者創作(Authorship)的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因此,MGC新聞在著作權認定上,需要先判斷創作主體是誰,即在相關內容的創作中能否體現自然人的參與且自然人的貢獻是否超過機器。國內有學者在分析人工智能創作物是否為作品時,明確表示“作品須為人類的智力成果”。如王遷認為,只有人的智力活動才能被稱為“創作”[3]。
MGC新聞的特殊性在于由人工智能承擔了內容生產流程,所有生產環節均由人工智能自動完成,人類對所生成的內容缺乏控制與可預見性,難以體現人類的智力成果。按照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條規定,“為他人創作進行組織工作,提供咨詢意見、物質條件,或者進行其他輔助工作,均不視為創作。”反對MGC新聞構成作品著作權的觀點認為,人類的作用屬于“其他輔助工作”,不應視為有自然人參與的創作行為。
以騰訊公司的機器寫作技術為例,其“數據稿件的自動處理方法和裝置”(申請公布號:CN107301158A)發明專利申請文件顯示,獲取數據、分析數據和生成表達等核心環節均為機器自動完成,自然人只在輸入輸出階段對權重進行調整。而在傳統的自然人新聞創作過程中,首先需要檢索和分析相關數據,然后通過個人的理解和思考將所獲取信息按照一定邏輯進行組合,進而完成一篇新聞稿件的創作。既然如此,又應該如何判斷MGC新聞屬于著作權法認定的作品?
其次,即使相關內容的創作主體無異議,在著作權的認定過程中,還需繼續判定該內容和自然人的參與能否構成著作權法承認的“作品”。我國《著作權法》中第二條對“作品”的定義為:“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同樣,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也認為符合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通常是指“所有以可復制形式表達的獨創性的智力創造物(intellectualcreations)”。[4]因此,“獨創性表達(originalexpression)”這一顯著特征是判斷MGC新聞是否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的核心要義。“獨創性”要求作品為著作權人獨立完成且具有最低限度的創造性,并且現有的表達與過往所有作品的表達存在差異,但對于作品的創作水平和美學價值并無硬性規定。
在本案中,法院認為,由“DreamWriter”軟件創作的新聞作品是根據主創人員獨特的表達意愿形成文章結構,即創作理念屬于人類的智力成果范疇,因此可認定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同時,從生成過程看,涉案文章的表現形式并非唯一,體現了由騰訊公司主創團隊相關人員個性化的安排與選擇決定,同時文章內容考慮了目標受眾喜好,滿足了差異化的需求。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在這里可以看出,法院在判決過程中充分尊重了創作內容的個性與思想,正如不同自然人記者針對同一主題進行的報道一樣,即使是同樣的數據和材料,由不同的人工智能進行創作,也可能會找到不同的新聞角度。筆者認為,MGC新聞的獨創性判定應將我國司法現狀與新聞業的生產實踐充分結合,從有利于新聞產業發展的角度做出合理安排。
三、MGC新聞的著作權主體
如果被其他網站或媒體擅自轉載或抄襲的MGC新聞被認定為受到著作權保護的作品后,侵權一方侵犯的是誰的權利? 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MGC新聞的作者認定,我國《著作權法》規定,著作權屬于作者,而作者是指創作作品的公民是作者。從這里可以看出,技術或機器并不能成為MGC新聞的作者。如前文所述,MGC新聞的生產原理是通過海量數據對機器進行訓練,形成人工智能寫作軟件,再由該軟件自動進行新聞生產。在這一過程中,出現的主體包括:軟件開發者、機器所有者、內容所有者、機器(寫作的行動者)等。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對于MGC新聞的著作權主體主要有三種主張。
第一種是歸軟件開發者享有。這種情況一般指在內容創作中,人工智能僅需根據軟件開發者事先設定好的內容模板進行關鍵字符替換,即可生成一篇新的新聞作品。較之其他主體的勞動成果,軟件開發者顯然對于內容的貢獻最大。例如,中國地震臺網刊發的多篇微信文末的備注均顯示:“以上內容由機器于x年月x日x時x分x秒自動編寫,用時x秒,公測階段僅供參考”字樣,此類地震短訊就是由人工智能自動檢索、更換模板數據進而自動發布的新聞。
第二種是歸軟件所有者享有。這種情況的內容生產不再是經過信息檢索后簡單更換關鍵信息即可完成創作,而是需要對所抓取的大量信息進行分析處理,提煉出主題后再填到設定模板中。如由人工智能創作的財經和體育類新聞。在此類情況中,從軟件開發思路到內容創作的過程都較多體現了軟件所有者的意志和特點。同時,軟件所有者一般為法人主體,其著作權歸屬可按照法人作品的制度安排。依照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七條規定應屬委托作品。在沒有明確約定的情況下,著作權由委托人享有。
第三種是歸內容所有者享有。這種情況的MGC新聞生成模式是指,由人工智能創作完成后,內容所有者需安排專門人員對相關內容進行編輯、審核后再進行發布。但因為編輯、審核新聞稿的自然人并不固定且隸屬于新聞機構的專業團隊,利用人工智能編發新聞作品的行為屬于一種職務行為,因此著作權最終應歸屬于其所隸屬的新聞機構。
本案的特殊性在于,作品的創作主體“DreamWriter”計算機軟件是騰訊公司自主開發的一套基于數據和算法的智能寫作輔助系統,發明專利、軟件權利所有均歸屬于騰訊公司。同時,軟件開發、數據收集、內容生產等步驟也是在騰訊公司主持下進行的,代表了公司的意志。從我國著作權法的理論看,由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主持,代表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意志創作,并由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承擔責任的作品,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視為作者。因此,本案中作品的著作權和可能引發的侵權責任均由騰訊公司承擔。
此外,在權利保護方面,該文章被認定為法人作品,騰訊公司作為其所有人,將享有完整的著作人身權和財產權。按照我國法律規定,法人作品的發表權以及復制權、發行權、出租權、展覽權等權利保護期為作品首次發表后的第50年。故而在本案中,法院可在無任何爭議的情況下判決被告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全文轉載侵犯了騰訊公司享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四、結語
從目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能力來看,MGC新聞仍集中在數據收集、分析和簡單內容加工層面。人工智能在新聞創作方面的成果與經由人類采訪、思考、分析所完成的作品相比還有相當大的距離。MGC新聞能否符合著作權法要求,還應依個案進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本案在我國現有著作權法的規定下,有效保護了MGC新聞的創作權,維護了權利主體的合法權益,為弱人工智能階段應MGC新聞面臨的著作權爭議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解決途徑。但同時,人工智能具有創造性、結果非事前確定性、系統運行的獨立自主性、理性智力、自我進化、從系統外學習、收集、處理和傳播數據的能力等特點。[5]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深入發展,MGC新聞的內容、形式將日益完善,甚至有可能獨立生成富于思想性的深度報道。這些內容能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權利歸屬于誰?版權保護期限是多長等一系列問題仍然值得探討。總的來說,智媒時代,只有肯定MGC新聞的價值,充分保護MGC新聞的著作權才能促進傳媒行業的良性發展。
基金項目:本文系重慶大學傳媒工作坊大學生科技創新團隊(0232005107000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人工智能寫作領域第一案落槌法院首次確認AI生成作品具獨創性受著作權法保護[EB/OL].[2020-01-14].http://www.legaldaily.com.cn/legal_case/content/2020-01/14/content_8100580.htm.
[2]耿磊.機器人寫稿的現狀與前景[J].新聞戰線,2018(01):43-46.
[3]王遷著.著作權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4]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劉波林.著作權與鄰接權法律術語匯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5]梁志文.論人工智能創造物的法律保護[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35(5):156-165.
(劉海明,系重慶大學新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馬曉晴,系重慶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