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杰
在債權轉讓合同的履行過程中,原債權人往往轉讓的是金錢債權,即將債務人對自己的欠款、應付賬款、租金等轉讓給新債權人,以達到融資、提前回收欠款等目的。在審判實踐中,新債權人與債務人產生糾紛的,在沒有約定管轄條款的情況下,新債權人一般會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18 條,在貨幣接收方所在地,即自己所在地法院起訴債務人,造成表面上的“被告就原告”的現象。另外,《民訴法解釋》第18 條雖然對以給付貨幣為爭議標的的案件管轄權作出了規定,但在該條文的適用過程中亦出現不同理解。筆者在本文中試圖以實踐中遇到的案例為基礎,以我國現行法律與司法解釋、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觀點為依據,以合同履行地為切入點,對以給付貨幣為內容的債權轉讓后新債權人與債務人發生糾紛的法院管轄問題進行探討。
A 公司委托B 公司進行理財,B 公司為此專門設立了以A 公司簡稱命名的“A 公司定向資管計劃”,B 公司作為受托人和資產管理人,以“A 公司定向資管計劃”名義代其與C 公司簽訂債權轉讓合同,約定B公司代替A 公司受讓C 公司對D 公司享有的應收賬款債權。該債權轉讓合同所指的應收賬款是C 公司基于與D 公司簽訂的《大單采購協議》而享有的應收賬款,該轉讓合同約定收款賬號為C 公司所在省份甲省的銀行賬戶。債權轉讓合同簽訂后,B 公司向D 公司發出債權轉讓通知,告知D 公司涉案應收賬款權利已經轉移至B 公司,并在債權轉讓通知中披露A 公司是委托方,自己為受托方,要求D 公司將其后的應付賬款匯至B 公司在乙省的銀行賬戶。D 公司在債權轉讓通知上蓋章確認,且在之后的兩年內一直向B 公司支付款項,但截止起訴時尚欠部分款項未支付。后B 公司與A 公司委托合同到期,B 公司遂解除與A 公司的委托關系,將應收賬款權利交還給A 公司,并發函通知D 公司自特定時間點后,將應當支付給B 公司的款項支付給A 公司,并告知D 公司應向A 公司在丙省的銀行賬號支付款項。D 公司收到該函,但未蓋章確認,并拒絕繼續支付款項。A 公司遂將D 公司訴至A 公司所在的丙省法院,要求支付相應款項。D 公司提出管轄權異議,主張本案應當移送至D 公司所在地人民法院進行審理。以上案情圖示如下:

本案中,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系委托關系,B 公司與C 公司之間系債權轉讓合同關系,C 公司與D 公司之間系買賣合同關系。由于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為委托關系,且C 公司與D 公司均知曉A 公司的存在及其與B 公司的關系,故A 公司自始有權以自身名義向D 公司主張債權,B 公司向D 公司發函的性質僅為通知其變更支付賬戶,而非債權轉讓關系,不適用債權轉讓中通知到達即生效的情形。另外,關于B 公司與C 公司之間的關系,也有觀點主張為保理合同關系。由于本文試圖討論的內容為與債權轉讓相關的管轄權問題,不涉及實體問題的爭議,且該案從形式上也顯示為債權轉讓關系,通說對保理合同的性質亦均認可債權轉讓說,故本文僅從債權轉讓角度進行討論,而不涉及保理合同的問題。
由于上述案例是本文試圖探討的基礎模型,故在此將其抽象出以下內容:第一,原始合同為買賣合同;第二,債權轉讓行為在形式上成立;第三,各方當事人均未對管轄問題進行約定;第四,買賣合同中約定了應收貨款的收款賬戶;第五,本案爭議標的為應收賬款。
確認原被告之間的基礎法律關系,是確認法院管轄權的前提。由于債權轉讓合同的法律規定相對明確,學理研究也比較成熟,故本文僅對實務中曾經遇到的當事人主張的意見進行分析與探討:
第一,有當事人主張債權轉讓后,新債權人與債務人形成的是獨立的債權債務關系,不是合同糾紛,不應當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第23 條關于合同糾紛管轄的規定,而應當適用《民訴法》第21 條關于一般地域管轄的規定,即“原告就被告”原則。筆者認為,從法理角度看,債權轉讓的性質是不改變原債權關系的內容,由原債權人將合同債權全部或部分讓與新債權人,其結果是新債權人加入原合同;從實務角度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82 條規定,債務人此時可以以向原債權人抗辯的理由向新債權人主張抗辯,并未脫離原合同單獨規定雙方權利義務。另外,從立案時的案由選定來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立案案由的規定也說明,此類情況應當以原合同關系認定案由。因此,新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關系仍然是合同關系,而不是獨立的債權債務關系,應當適用《民訴法》第23 條的規定。
第二,有當事人主張債權轉讓合同的效果應為被轉讓的合同權利及其從權利從該合同所涉全部的權利中剝離,使得新債權人單獨享有該部分權利,而債務人則依據原合同約定享有相應的抗辯權與抵消權,即二者雖然均以原合同為基礎,但脫離原合同,形成了新的合同關系。筆者認為,新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合同關系依然是原合同,并不是新成立的合同。一方面,從債務人的角度看,法律地位的取代是債權轉讓生效后重要的法律效果,即新債權人在承繼了原債權人被轉讓的合同權利后,以替代方式成為該被轉讓合同權利關系中的債權人,原債權人退出該被轉讓的合同權利關系,但債務人的合同地位沒有發生變更,故新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權利義務依然是原合同,而非重新形成新的合同關系。另一方面,從新債權人的角度看,由于存在有效的債權是債權轉讓合同成立的前提,新債權人在受讓前應當對原合同負有一定的審核義務,因此可以推定新債權人知曉原合同的內容。在此基礎上,新債權人仍然選擇受讓債權的,既是表明自己接受原合同約束的意思表示,也是信任債務人依然受原合同約束的結果。因此,新債權人只是以加入或替代方式進入原合同關系,并未與債務人另行建立新的合同關系。
第三,有當事人主張新債權人是以加入的方式進入被轉讓合同的,故應當完全受到原合同的約束,即對于原合同內容的更改,除債權主體及從權利因法律規定發生變更外,其余權利必須由新債權人與債務人形成合意才能更改。筆者認為,該問題不能簡單的一概而論。從與債權人主體是否相關聯的角度看,原合同可分成三部分內容,第一部分是與“債權人”這個身份相關聯的內容,第二部分是專屬于原債權人的內容,最后一部分是不相關聯的內容。第一部分內容自債權轉讓行為對債務人生效后即發生變更,比如擔保權等從權利;第二部分內容根據《合同法》第81 條規定,不發生變更;最后一部分內容并不當然發生變更,而是應當結合債權轉讓協議的內容、債權轉讓協議是否對債務人生效及債務人的意思表示綜合判斷。
綜上,具體到本文基礎案例,A 公司與D 公司間的糾紛應當按買賣合同糾紛處理,基礎合同為《大單采購合同》,但該合同中與A 公司身份相關的內容已經發生變更。
在確定原被告間的基礎法律關系后,確定管轄權的法律依據就一目了然,即應當適用《民訴法》第23條和《民訴法解釋》第18 條的規定來確定管轄權。其中,《民訴法》第23 條規定的是合同糾紛的一般管轄原則,即由合同履行地或被告所在地法院管轄;《民訴法解釋》第18 條規定的是合同履行地的認定標準。根據上述兩條法律的規定,在本文討論的基礎上,法院在確定管轄權問題時應當分為三個層次進行審查:第一,當事人是否約定了合同的履行地點;第二,如未約定履行地點,該如何確定合同履行地;第三,受理法院是否享有管轄權。由于被告在提出管轄權異議時,往往主張受理法院不享有管轄權,雙方的焦點也集中在受理法院所在地是否是合同履行地,故在前兩個層次得出結論的情況下,第三個層次就失去了討論的價值。本文也僅對前兩層次進行討論。
在討論現行法律規定前,筆者想先回顧一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合同履行地,尤其是以給付貨幣為義務的合同履行地確定標準的觀點變化過程,有助于分析現行法律規范中合同履行地認定標準的法源與原因。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如何確定“合同履行地”的司法觀點,以2015 年《民訴法解釋》的實施行為時間點,分為前后兩個時期。這兩個期間內,最高人民法院的觀點并不完全一致。
在2015 年前,最高人民法院并沒有在民事訴訟法的意義上對“合同履行地”制定統一的認定規則,其主要采取的認定方式是根據合同類型分別規定合同履行地。如1992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92 年意見》)并沒有對合同履行地的一般認定標準作出規定,但在第19-22 條分別對購銷合同(買賣合同)、加工承攬合同、財產租賃類合同、補償貿易合同作出規定。這種做法雖然能夠適應當時的社會經濟生活,但隨著我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其弊端也日益顯露。
首先,按照合同類型分別規定合同履行地的做法不僅復雜,在實務中也不易適用。2015 年前,在合同履行地相關的管轄案件中,經常出現的法律條文包括《92 年意見》第18-22 條、1996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確定經濟糾紛案件管轄中如何確定購銷合同履行地的規定》、《合同法》第61 條、第62 條、第141條,《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等,且由于各規定調整對象不一致、法官對法律的理解不一致、各規定間又經常交叉適用等因素,造成大量合同管轄案件判斷標準的不一致與混亂。
其次,程序法中按照合同類型分別規定合同履行地的做法在可覆蓋的訴訟請求種類上失衡嚴重,造成在審理程序問題時需要依據實體法的規定進行判斷。比如在2015 年之前的此類法律文書中,經常援引《合同法》第61 條、第62 條、第141 條等實體法律內容。援引實體法規定解決程序法中管轄問題的做法一直存在爭論。反對者認為實體法上的合同履行地具有不確定性與多樣性兩個特點。這兩個特點也會必然導致合同管轄的混亂及管轄爭議的大量存在,導致法院先審實體后定管轄,導致“被告就原告”。①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51 頁。
為減少管轄權爭議,避免在確定合同糾紛管轄權時履行地判斷規則的各種弊端,最高人民法院在2015年制定、實施《民訴法解釋》時,以程序法的規定為原則,結合實體法內容,統一了合同履行地的認定標準,即第18 條規定。該條規定整合了《92 年意見》第18-22 條的內容,同時吸收了《合同法》第62 條的立法理念,實質上意味著法定履行地規則在此時已經成為認定合同履行地的基本原則。與之前混亂的裁判標準相比,該條規定很好的解決了之前的爭議與問題:一是該條本身就是民事程序法的法條,從根本上避免了審判程序問題要適用實體法律規定的爭議;二是合同履行地首先以雙方約定的履行地為準,合同明確約定履行地點的,不依據實際履行義務的地點確定合同履行地;三是引入“爭議標的”這一概念,即根據當事人訴訟請求,并結合合同履行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而非籠統的按照原合同整體約定確認履行地。
《民訴法解釋》第 18 條的實施帶來的合同履行地認定規則的變化是十分明顯的。以本文案例中的爭議標的,即買賣合同中的應付貨款為例。在《民訴法解釋》施行前,買賣合同糾紛,尤其是以給付貨款為訴求的案件的合同履行地,并不能得出確切的結論。在沒有“爭議標的”概念的情況下,確認買賣合同履行地的核心是“貨物”,買賣合同中交付貨物的履行地很容易就被等同于交付貨款的履行地。雖然《合同法》第62 條第3 項規定接受貨幣一方所在地可以作為合同履行地,但適用該條法律規定的前提是買賣合同中約定不明確且依據《合同法》第61 條仍不能確定的情形,而根據當時有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確定經濟糾紛案件管轄中如何確定購銷合同履行地的規定》等司法解釋,很容易依據貨物流轉的情況確定履行地,導致該條規定在管轄權確認的層面上形同虛設。但是,由于法復(1993)10 號批復確定了借貸合同中“貸款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規則,司法解釋也未在買賣合同糾紛中排除付款地法院管轄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就曾有觀點認為,對于因價款支付而產生的爭議,而當事人又在合同中約定了付款的地點,并且合同又已實際履行,該案件完全可以由付款地法院管轄。①姜啟波、孫邦清著:《訴訟管轄》,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9 頁。
在《民訴法解釋》施行后,由于引入“爭議標的”的概念,使得法院在處理管轄權爭議時,能夠直接針對當事人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內容作出判斷,即在管轄爭議階段就精確定位雙方的具體矛盾,而不是以合同類型概括性定義涉訴債務的管轄問題。因此,法院在處理買賣合同管轄權爭議時,首先要突破“買賣合同”這一有名合同的概念束縛,應當根據原告的訴訟請求指向的具體合同義務直接定義涉訴債務的管轄權,而不得用其他合同義務約定的履行地來判斷涉訴債務的管轄權。這不僅使得合同糾紛案件管轄權的確認規則確定化,而且精準化。所以,從買賣合同履行地的確認規則角度看,我們得出的結論與《民訴法解釋》第18 條的制定初衷是一致的,即2015 年前,雖然法律對買賣合同(購銷合同)的合同履行地作出規定,但我們依然沒有標準化的判斷依據;而2015 年《民訴法解釋》施行后,我們可以精準的確定案件的管轄權。
根據《民訴法解釋》第18 條確定的規則,在確認合同履行地時,應當首先確認合同是否對爭議標的的合同履行地作出書面約定。在簽訂借貸合同、買賣合同等包含給付貨幣義務的合同時,指定收款賬戶是履行給付貨幣義務,尤其是支付大額款項的常見收款方式。那么,合同中約定的收款賬戶開戶行所在地能否視為“約定的履行地點”就成為管轄權確定過程中雙方當事人爭執的核心問題。這一爭議不僅在本文的基本案例中出現,也同樣出現在其他案件中。②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1 民轄終178 號民事判決書,湖南省益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湘09 民轄終8 號民事判決書等案件民事裁定書中的當事人意見部分。筆者在實務中見過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若合同中(不論合同具體性質)約定了接受貨幣的銀行賬戶,則該賬戶開戶行所在地即為給付貨幣義務的合同履行地;第二種觀點認為,即使合同中約定了接受貨幣的銀行賬戶,但由于未明確該賬戶的開戶行是否要具體參與收付款活動,其也不能作為合同履行地。
筆者對上述兩種觀點均持不支持態度。筆者認為,將開戶行視為約定的合同履行地的前提是認定雙方在簽訂合同時具有該共同的意思表示。在對簿公堂的時候,合同雙方往往出于主觀目的或歸因性偏差效應各執一詞,這就必須綜合銀行賬戶的性質和人們在經濟生活中使用賬戶的現狀,結合“兩便”原則(即便于當事人參加訴訟,便于人民法院行使審判權),綜合認定合同簽訂時雙方的意思表示。
從銀行賬戶的特征來看,開戶行所在地與爭議標的間并不存在必然聯系,也不必然成為當事人約定賬戶時的考慮因素。在當前經濟環境下,銀行賬戶已經演變為賬戶所有人與銀行之間不斷建立與更新存取款合同信息的載體。在以給付貨幣為內容的案件類型中,賬戶實際上具有雙重關聯性。一方面,銀行賬戶受賬戶所有人的實際控制,直接反映該賬戶所有人在本賬戶內財產的收入與支出,即其財產權益;另一方面,收款賬戶受開戶行的實際監管,由開戶行根據交易記錄維護該賬戶的信息。
但是,在信息化技術成熟且發達的今天,賬戶所有人對賬戶的使用與開戶行對賬戶的監管和維護出現了實質上的分離。一方面,由于賬戶信息的保存形式、記錄方式、修改方式等全部采用電子化作業,賬戶所有人不需要到特定的銀行辦事機構,即賬戶開戶行處辦理存取款項、轉賬、查詢信息等業務,而是可以在網絡技術的支持下,實現跨行、跨區域的業務辦理,完全不依賴現實世界中固定的辦事機構或辦事人員,筆者將此稱之為使用的“虛擬化”。另一方面,賬戶開戶行作為賬戶信息的監管與維護機構,必須在現實世界中存在固定的經營場所與服務部門,依托自身或上級銀行的各種電子設備與專業員工,在現實世界為賬戶所有人提供服務,筆者將此稱之為服務的“物理化”。
“虛擬化”必須以“物理化”為物質依托與服務基礎,“物理化”也需要“虛擬化”體現自身服務的便利與價值,以便為開戶行創造更多利潤。因此,“虛擬化”體現的是賬戶自身的使用價值,而“物理化”是確認物理坐標的依據。由于合同雙方在約定收款賬戶時考慮的是貨幣所有權的轉移方式,而不是貨幣所有權在何處轉移,指定賬戶其實已經變為雙方使用賬戶的使用價值,即“虛擬化”的一面。這種選擇并不必然導致當事人的合意延伸至“物理化”的層次,即考慮賬戶開戶行及其所在地,進而達成選定合同履行地的合意。同樣,由于“虛擬化”帶來的便利,賬戶所有人可以無視地域的距離使用賬戶進行收付款,也不必考慮與擔心“物理化”會為自己使用賬戶帶來不便。這就造成賬戶所有人的住所地、經常居住地、糾紛發生地等在客觀上往往不與開戶行處在同一行政區劃內,甚至相隔甚遠。因此,銀行提供服務方式的演變直接導致了“虛擬化”與“物理化”在賬戶所有人主觀使用與客觀物理距離上的雙重分離。
在審判實踐中,管轄權的確認其實是“物理化”的應用過程。不過,如上所述,就使用價值與目的而言,合同雙方關于付款賬戶的約定實際上只是基于銀行賬戶“虛擬化”服務的考慮與選擇。在“虛擬化”與“物理化”分離的情況下,當事人在簽訂合同時不一定會考慮“物理化”是否會對給付貨幣造成影響。換句話說,由于“虛擬化”提供的便利足以使得當事人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忽視“物理化”造成的影響,幾乎可以無視開戶行的實體存在,所以雙方在指定賬戶時其實并不必然考慮開戶行的地域、監管、催收等“物理化”因素,也不必然考慮“物理化”可能對雙方帶來的有利條件,故而管轄權的確定(依托于“物理化”的應用過程)并不必然,也不宜與約定付款賬戶(不必然與“物理化”產生關聯的環節)直接產生聯系。因此,合同雙方關于付款賬戶的約定只能認定是將指定賬戶約定為合同履行的方式,不能直接推定雙方選定了合同履行地,更不能直接推定合同當事人達成了選擇開戶行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合意。況且,從相反的角度看,若將賬戶開戶行所在地不加限制的確認為合同履行地,會使得別有用心的當事人利用此類認定規則,選擇與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等毫不相干地方的銀行作為賬戶開戶行,進而出現惡意規避地域管轄的情形。
但是,上述分析僅是針對于不能機械的推定當事人約定以賬戶開戶行所在地作為合同履行地的意見分析。在實踐中,如果開戶行所在地符合“兩便”原則,且與爭議標的有直接聯系,則可以認定為合同履行地。在一方當事人提出簽訂合同時雙方存在關于開戶行所在地的合意時,法院應當在“兩便”原則的框架下,綜合分析銀行賬戶的“虛擬化”“物理化”與合同爭議標的的實際關聯度再行認定。若開戶行在約定收款賬戶時,是雙方必須考慮因素之一,則可以將開戶行所在地視為雙方約定的合同履行地,否則不能視為雙方存在該意思表示。例如,最高人民法院(2009)民立他字第39 號批復意見中,在針對委托網上理財合同的合同履行地確認時就認為,委托理財合同屬于雙務合同,標的即委托理財賬戶中的款項,所以委托人將款項存入委托理財賬戶并將控制權交給受托人是履行其義務的行為,因此,委托理財賬戶的開設地可以作為合同履行地。該案中,委托理財賬戶是雙方履行合同的重要環節,而由理財賬戶所在地法院管轄,更有利于當事人和人民法院的調查取證等活動開展,也更有利于了解賬戶所在地的地方政策法規。①王德榮:《委托網上理財合同履行地為委托理財賬戶的開設地——上海天駿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等與孟霆君委托理財合同糾紛申請再審案》,載《人民司法案例》2009 年第24 期,第85 頁。關于雙方是否具有該意思表示的證明責任,由于其不屬于我國現行法律規定的特殊舉證責任范疇,故應當適用“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舉證原則。
回歸本文中的基本案例。約定收款賬戶是雙方對于支付款項方式的約定,服務于債權人實現債權,是負有貨幣給付義務一方履行義務的方式。賬戶開戶行在該案所涉的這一類糾紛中,既不需要對爭議標的進行監管,也不負有催收款項等權利或義務,且原被告在本案中均未對選定收款賬戶時受開戶行影響進行舉證。因此,該案中的賬戶只是雙方為實現債權人收款權利而約定的付款途徑,是債權人享有的不能脫離其主體身份而單獨存在的從屬性內容,隨債權人主體變化而當然發生變化;該案中的開戶行所在地并非當事人合議選擇的合同履行地,不符合合同約定履行地點的情形。
在雙方當事人對合同履行地無約定的情況下,根據《民訴法解釋》第18 條規定,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即為合同履行地。關于這一點,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根據《民訴法解釋》第18 條的規定,“給付貨幣和交付不動產的履行地比較容易確定”②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55~156 頁。。但由于 2015 年前的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與批復中并未對買賣合同中因給付貨幣而產生的糾紛單獨確定合同履行地的管轄規則,雖然“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的認定標準源于《合同法》第62 條的規定,但在同樣具有給付貨幣義務的借貸合同中確定“貸款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規則,故關于“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的理解還應注意以下兩點。
首先,必須強調的是,相較于《合同法》第62 條“接受貨幣一方所在地”的表述,《民訴法解釋》第18 條的表述為“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關于二者表述為何不同,最高人民法院并未給出官方解釋。筆者認為,此處使用“接收”一詞更為準確。從兩個詞語的含義來看,“接收”是一種客觀狀態,在此處僅有“收到”的含義,而“接受”則含有當事人主觀“認可”的意思表示,即所謂的“接收未必接受”。因此,“接收”與“接受”本身就具有客觀描述的表述模式與主觀思維的表述模式的差異,而管轄權爭議作為法院審理程序的一部分,不應涉及實體權利的判斷,故此處用不含有主觀色彩的“接收”更為恰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的價值取向顯而易見,即在管轄權確定的過程中,只考慮客觀上是否有接收貨幣或將要接收貨幣的事實。
其次,有當事人在此重提收款賬戶的問題,即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是指接收貨幣賬戶的開戶行所在地。筆者認為,從文義表述看,“接收”是一種客觀狀態,“接收貨幣一方”即為執行這種狀態的主體,而該主體的“所在地”即為自然人的居住地或法人、其他組織的住所地。因此,此處的“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即為通常意義上的收款人所在地,不應做其他解釋。退一步講,即使“接受貨幣一方”是指接收貨幣的銀行賬戶,但如上文分析,該賬戶的開戶行作為“物理化”因素,不能夠直接推定其是影響收款賬戶選擇的條件,應當根據當事人提交的證據來進行判斷。
基于上述兩點,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接受貨幣一方所在地”的理解與適用中以買賣合同關系進行舉例,明確表示“如買賣合同,A 為出賣貨物方,B 為買受方,如A 起訴要求B 支付貨款的,A 為接收貨幣一方,A 地為合同履行地;如B 起訴A 交付貨物的或者交付貨物不符合約定的,A 為履行義務一方,A 地為合同履行地。因此,此類合同糾紛管轄地是確定的”。①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54 頁。
綜上,具體到本文基礎案例,A 公司向D 公司主張的權利,即爭議標的為給付應付貨款,故該案合同履行地應為該糾紛中的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即A 公司所在地。《大單采購協議》中雖然約定來收款賬戶及開戶行,但該約定不能視為對付款義務履行地的約定。
結語:法與科技互動之下司法實踐思路與標準的調整
作為本文分析問題的切入角度之一,基于銀行賬戶自身性質進行分析的方式其實是筆者關于是否能夠將開戶行所在地等同于合同履行地問題的重要分析方式,也是筆者想特別說明的一個分析角度。我們在各種審判業務培訓中均能聽到各種關于“法與科技的互動”的理念,但很少有人會將這種互動的理念應用于司法實踐,甚至出于穩定性、既判力等原因排斥這種理念的應用。在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賬戶已經由原先聯系緊密的整體功能細分為“虛擬化”與“物理化”兩個更為細致的功能,這種變化自然會影響到司法實踐中的個案審判。其實在信息技術不發達的年代,人們使用賬戶的功能與現在無異,均為其“虛擬化”的功能,也就是說,使用的“虛擬化”本身并未有改變,只是該“虛擬化”與“物理化”發生分離,因而不能由“虛擬化”的表象直接推定“物理化”的結果。
時至今日,隨著信息化技術的飛速發展與廣泛應用,賬戶“虛擬化”與“物理化”已經出現分離,賬戶所有人已經可以實現在任何現實世界的地方,只需動動手指即完成大額貨幣交付。所以,現在的“物理化”并非不存在,但已經由臺前轉向幕后,與“虛擬化”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綁定”。相應的,如果我們還堅持用30 年前對賬戶的認識水平來處理眼前的案件,就難免在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上出現偏頗。所有理論都有其適用的現實環境,當環境發生改變時,如何準確把握改變的方向與過程,進而對司法實踐的思路與標準作出調整,是所有司法工作者應當具備的基本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