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江 閆春華
2018年秋冬筆者在陜甘寧晉蒙等多省區實地考察,發現沿長城一線的農牧交錯地帶林草植被已有了較好的恢復,生計狀態也比預期的要好。這與人們已有的“生態環境惡劣、民眾貧困”印象有比較大的反差。在幾次出入毛烏素沙漠時筆者發現,一方面因大量的沙地被禁牧休牧,沙地植被逐漸恢復;另一方面,少量的耕地被高強度開發后提供了高產出的作物。這一相對宏觀的觀察思考與筆者在科爾沁地區的研究似乎可以對接起來,這促使筆者進一步深入研究農牧交錯地帶的生態與發展議題。
大致沿著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中國可以分為西北游牧和東南農耕兩個地區,而長城(包括秦長城、漢長城和明長城)恰好是農牧交錯的分界線,沿線是生態脆弱區。農牧交錯生態脆弱區,具體指北起大興安嶺西麓呼倫貝爾,經內蒙古東南、冀北、晉北,直到陜北、鄂爾多斯高原,是中國半濕潤農區與干旱、半干旱牧區接壤的、基本上沿著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及向外延伸的過渡地帶。因為是兩種不同類型生態系統的交界過渡區域,農牧交錯帶對各個生態因子的變化極為敏感,具有典型的生態脆弱特性,主要表現為波動性強、敏感性高、適應性低和災變性多等方面①孫武:《人地關系與脆弱帶的研究》,《中國沙漠》1995年第4期。。不難看出,農牧交錯生態脆弱區(以下簡稱“生態脆弱區”)的鄉村發展,最主要和最基本的問題是生態問題。相關研究也顯示,中國脆弱生態環境與貧困之間有一定的相關性。特別是在地理區位、交通條件等較差的西部地區,脆弱生態環境與貧困之間高度相關,二者幾乎為因果關系②趙躍龍、劉燕華:《中國脆弱生態環境分布及其與貧困的關系》,《人文地理》1996年第2期。。
生態脆弱區的貧困問題是生態、經濟與社會的綜合性問題。1987年,世界環境委員會對撒哈拉以南地區的相關研究表明,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地區更悲慘地承受著這種由貧困引致的環境退化的惡性循環痛苦,而環境退化又進一步導致了貧困③[英]戴維·皮爾斯、杰瑞米·沃福德:《世界無末日——經濟學·環境與可持續發展》,張世秋等譯,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6年,第313頁。。幾乎在同一時期,費孝通在內蒙古赤峰地區進行考察時也關注到了當地的生態失衡影響了地區經濟發展。他認為當地生態失衡主要源于“四濫”行為,即濫砍、濫牧、濫墾和濫采。濫砍:森林的砍伐量遠遠大于其生長量;濫牧:草場的載畜量超過其合理范圍的承受能力,超載放牧現象十分嚴重;濫墾:移民開荒耕種、廣種薄收,陷入“越墾越窮、越窮越墾”的惡性循環;濫采:燃料短缺促使人們砍樹刨根、亂挖亂采藥材等①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9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496-497頁。。隨后,費孝通在甘肅定西地區考察時也同樣注意到了植被破壞、水土嚴重流失等生態環境的惡化是地區貧困顯而易見的原因②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10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157-158頁。。馬戎等人更是直接地指出,中國北部和西北部許多貧困地區之所以貧困,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當地的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導致自然資源匱乏,當地經濟因此陷入惡性循環;為了維持生計加大利用自然資源的力度,生態的進一步惡化又導致減產和貧困③潘乃谷、周星主編:《多民族地區:資源、貧困與發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頁。。
從整體上來看,中國貧困地區普遍面臨著產業發展水平低、鄉村發展動力不足、生態環境問題突出等問題。對此,學者們也嘗試提出一些解決策略。如趙曦在系統分析中國西部貧困地區可持續發展面臨困難的基礎上,提出了創新扶貧制度、控制人口數量與提高人力資本投資水平、推進生態治理、強化社會服務等戰略措施④趙曦:《中國西部貧困地區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01年第1期。。義旭東⑤義旭東、徐鄧耀:《生態-經濟重建:西部貧困山區可持續發展之路》,《青海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曹明明⑥曹明明:《西部貧困地區可持續發展的模式初探》,《人文地理》2002年第4期。、高云虹⑦高云虹:《我國西部貧困農村可持續發展研究》,《經濟問題探討》2006年第12期。等人也從政策扶持、生態治理、社會保障等層面提出了西部地區可持續發展的對策。陳潤羊等人基于西部地區的新農村建設問題,探討了鄉村建設中該如何正確處理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關系的可行途徑與模式,提出了整體上以“環境優先”為目標,以農村城鎮化、重點區域、關鍵產業、農村空間“四位一體”協同推進的發展模式⑧陳潤羊:《西部地區新農村建設中環境經濟協同模式研究》,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18年。。
綜上所述,關于貧困地區該如何實現鄉村綠色發展的問題,學者們大都從政治、經濟、生態、社會等宏觀層面提出了相關的解決策略,具有一定的價值,但總體而言缺乏針對性。對此,本文從相對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層面入手,以科爾沁沙地這一典型生態脆弱區為例,采用經驗研究與文獻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分析這一地區貧困問題的生態根源,進而探討該地區是如何突破“生態惡性循環”,并重新建立起“生態-經濟”系統的良性循環的。
筆者對生態脆弱區環境與發展之間的關系問題關注已久。自2001年以來,陸續在內蒙古呼倫貝爾、集寧等地承接各類經濟與社會發展項目,對當地的生態環境、社會、文化等都較為了解;2018年對阿拉善、毛烏素沙地等地進行實地考察,體會到生態脆弱區的最新進展情況。同時,選擇科爾沁沙地轄區內一個村莊的生態治理為研究點,先后于2015-2018年在科爾沁沙地轄區及其周邊地區進行了5次田野調查,并采用參與觀察及深度訪談等方法搜集到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
納克斯在討論不發達國家的貧困問題時發現,資本形成不足是一個關鍵問題。就像個體一樣,一個窮人因吃不飽飯而身體弱,身體弱導致他的工作效率低,然后就會變窮;反向來看,因為窮,就吃不飽飯,吃不飽飯就難以有效工作,如此循環往復。對于一個國家而言,也存在著一組會起循環作用的力量,這組力量能使不發達國家永遠處于貧困狀態之中。如果把國家作為一個整體來看,也可以歸納出“一個國家因為窮所以窮”⑨[美]羅格納·納克斯:《不發達國家的資本形成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6頁。,而這就是不發達國家所普遍面臨的“貧困惡性循環”。
納克斯認為,資本形成不足造成的“貧困惡性循環”,具體體現在資本形成的供給和需求兩個方面。從供給方面來看,形成“低收入-低儲蓄能力-低資本形成-低生產率-低產出-低收入”的惡性循環。從需求方面來看,形成“低收入-低購買力-低投資誘惑-低資本形成-低生產率-低產出-低收入”的惡性循環①譚崇臺主編:《發展經濟學概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7-38頁。。不難看出,兩個子循環系統的起點和終點均為“低收入”,核心是“低資本形成”。兩個子循環的交織構成了貧困的惡性循環,呈現了貧困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
“貧困惡性循環”理論主要指向的是不發達國家,認為在制度、經濟、資源等總體情況變化不大的情況下,這些國家的貧困具有惡性循環的特點。從與發達國家相對應的不發達國家來看,貧困的惡性循環理論以“資本形成不足”這一核心要素出發,總結出了不發達國家之所以貧困的一般性規律,具有一定合理性和普適性。但就若干個具體的區域或人群而言,可能存在“貧困惡性循環”的特殊環節。比如,筆者在對三門峽移民貧困問題的研究中發現,移民貧困的主要根源是“搬遷”問題。因為搬遷,移民失去了較為優質的土地,但卻沒有因此而獲得相應比例的補償,隨之出現了發展動力不足問題;因為搬遷,移民對遷入地的生產生活適應能力較差,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們的發展;因為搬遷特別是多次返遷,原有的對移民生活起重要作用的血緣關系、親緣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減少了,“未能隨遷的鄉土關系”②陳阿江、朱啟彬:《未能隨遷的鄉土關系——錦鎮搬遷對商貿活動影響的分析》,《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的減少導致移民的社會關系網絡逐漸破碎,社會支持系統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弱甚至消失了。總之,移民因搬遷而出現了發展資源匱乏、社會適應能力弱、社會關系網絡斷裂、社會支持系統消失等問題,最終陷入了貧困的惡性循環,即筆者所稱之為的“移民貧困綜合癥”③陳阿江:《土地資源約束條件下的農村經濟發展——三門峽庫區個案研究》,《學海》2000年第2期。。
從過去若干年的發展實踐來看,生態脆弱區也陷入了“貧困惡性循環”,但這一區域普遍性貧困的主要原因是生態環境的惡化。針對這一地區因環境惡化而引發的貧困惡性循環,筆者稱之為“生態貧困”。圖1展示了科爾沁地區“生態貧困”的演繹邏輯:(1)在全面放墾蒙地等政策的驅動下,大量外來農耕人口集中移入牧區。人口增加以后,過度放牧和濫墾濫伐行為加劇,林草等原生植被遭到破壞,隨之引發了土地荒漠化等一系列生態失衡問題。(2)生態環境的惡化致使農牧業產出下降,經濟發展動力不足導致低收入,人們普遍陷入貧困狀態。(3)為了養活不斷增加的人口并維持基本生活需要,民眾只能向自然界過度索取,增加開發強度,結果又引發了嚴重的生態失衡問題。生態的惡化進一步約束經濟發展進而加劇貧困,最終陷入“生態惡化-貧困加劇”的生態貧困怪圈。

圖1 “生態貧困”的演繹邏輯
生態脆弱區的環境惡化,形式上看是人口增加所致,實質上是農牧系統之間的不協調造成的。傳統的游牧是在大空間范圍內實現生態良性循環的。即牧民會根據水草等資源的分布情況劃分出春夏秋冬不同營地,通過頻繁移動的“四季游牧”方式維持草原生態系統平衡。可以說,在游牧傳統中,對整體性的把握和調和的原則,自然地孕育了一套“人-草-畜”關系的生態哲學,而這種生態哲學又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人們維護與自然的平衡④麻國慶:《草原環境與蒙古族的民間環境知識》,《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1年第1期。。與游牧不同,農耕可以在村落甚至更小的空間范圍內運轉,其追求的是定居、穩定和封閉。在相對封閉的小空間范圍內,農耕人口的增加意味著需要開墾更多的土地。但受制于生產力水平和科學技術的限制,同時缺乏在使用中加以保護的意識,農民開荒耕種更多為一種廣種薄收的對土地的掠奪方式。比如,農民將草場開墾為耕地以后,只能靠天吃飯,而恰恰“十年九旱”又是生態脆弱區的主要氣候特征。受降水量、氣候、溫度等自然條件的影響以及不斷的風蝕和侵襲,這塊土地的地力很快就會被耗盡,而后開始沙化,最終演變成寸草不生的流動沙丘。于是,農民只能丟棄沙化土地、重新開辟新地,陷入“越墾越窮、越窮越墾”的惡性循環。
科爾沁沙地、毛烏素沙地等生態脆弱區的實際情況充分地展現了農牧系統之間的沖突。本文以科爾沁沙地為例進行說明。科爾沁沙地屬于溫帶半干旱大陸性季風氣候,沙地地帶性和非地帶性土壤交錯分布,植被屬于草原帶的沙地植被①吳正主編:《中國沙漠及其治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536-537頁。。清朝中后期,隨著蒙地的陸續放墾,大量移民集中移入內蒙古東南部和南部地區②宋乃工主編:《中國人口·內蒙古分冊》,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7年,第178頁。,其中科爾沁地區為一個重要的遷入地。以科爾沁沙地的主體區通遼市為例,乾隆三十五年(1770)地區總人口(主要為蒙古族)為18.3萬③王龍耿、沈斌華:《蒙古族歷史人口初探(17世紀中葉~20世紀中葉)》,《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而到了清末,地區總人口已經達到了249.3萬,其中,蒙古族人口僅有19.3萬④王士仁:《哲盟實劑》(復印本),哲里木盟文化處,1987年,第126頁。,這也就是說,經過百余年跨越邊界到達通遼地區的移民已高達230萬。而一直到1981年以前,政府都在有計劃地向內蒙古地區移民。截至1996年,通遼地區總人口為348.02萬,而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高達80%以上。相應的,耕地面積也出現了近810萬畝這一高峰值⑤烏蘭圖雅:《科爾沁沙地近50年的墾殖與土地利用變化》,《地理科學進展》2000年第3期。。村民開荒耕種的同時也在擴大養殖規模,超載放牧情況十分嚴重。如通遼地區草場的合理載蓄量為每只羊應該占有草場面積15畝左右,1949年每只羊可利用的草場面積為30畝左右,但到了1991年已經不足4.5畝⑥常學禮、魯春霞、高玉葆:《人類經濟活動對科爾沁沙地風沙環境的影響》,《資源科學》2003年第5期。。此外,為了解決燃料短缺問題,農民又在砍樹刨根。總之,過度開墾、超載放牧以及濫砍濫伐等行為嚴重地破壞了科爾沁沙地的原生植被,植被蓋度的降低引發了土地荒漠化⑦烏蘭圖雅、包玉海、香寶:《科爾沁地區的墾殖與荒漠化》,《中國草地》1998年第6期。、沙塵暴⑧袁國波:《21世紀以來內蒙古沙塵暴特征及成因》,《中國沙漠》2017年第6期。、旱災與澇災⑨包紅花、寶音、烏蘭圖雅:《科爾沁沙地近300年旱澇時空分布特征研究》,《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08年第4期。等一系列生態失衡問題。生態的惡化又嚴重影響了村民生計,從根本上限制了地區發展,造成貧困。而為了維持人們基本的生活需要并盡可能實現利益最大化,村民加大了開發力度,結果又造成了嚴重的植被破壞、氣候變化、土地沙化等一連串生態問題,進一步影響了村民生計,加劇了貧困。1996年,針對科爾沁沙地嚴重的生態惡化狀況,國家考察隊實地考察后做出了“沙化嚴重地帶不宜繼續居住,村民需要搬遷”的建議。河甸村位于科爾沁沙地沙化嚴重地帶,被列入首批生態移民之列。
農牧系統之間的不協調實際上就是社會系統和生態系統之間的沖突。在沒有人為過度干預的情況下,生態系統內部可以進行有效的能量轉換和物質循環,實現系統的動態性平衡。而如果人們為了獲取最大的經濟收益過度擾亂了生態環境,就會使生態系統惡化,進而影響人類的生存與發展。
生態環境不僅是地方經濟發展的重要依托更是人們生存的首要基礎。生態脆弱區生態環境的惡化直接影響著當地人及其后代能否在本地繼續生存下去。因此,恢復植被進而恢復生態系統平衡是切斷生態脆弱區貧困問題的優先之策。由前文的分析可知,過度放牧和濫墾濫伐等行為是造成科爾沁沙地等農牧交錯區生態惡化的直接原因。按照常規理解,只要停止這些行為就會實現生態好轉。但由于植被被過度破壞,僅憑停止這些行為已無法實現生態系統的自我修復,需要主動干預,以此來加快生態系統的恢復。科爾沁地區的實踐顯示,在整體上控制過度放牧和過度開墾行為的同時,用“植樹造林”作為生態惡性循環的關鍵突破口。
河甸村⑩依據學術規范,村名已經過技術處理。是科爾沁沙地轄區內通過植樹造林進而突破生態惡性循環的典型村莊之一。2018年村內統計顯示,村莊共有305戶、836人。村莊總面積66150畝,其中耕地13300畝,占土地總面積的20.1%,草地與濕地14850畝,占土地總面積的22.4%,林地38000畝,占土地總面積的57.5%。村民主要以種植業和養殖業為生,種植業以玉米等糧食作物為主,養殖業為舍飼養殖。歷史上,村莊所在的科爾沁沙地為水草豐茂的科爾沁草原。清末蒙地放墾以來,隨著大量外來農耕人口的移入,盲目開墾、過度放牧、過度樵采等人為因素及自然因素①自然因素主要體現為降水減少而且變率大,內蒙古通遼市若干旗(縣)年降水量曲線顯示,地區30余年(1950-1982)降雨趨勢以每年8‰-23‰的速率減少。具體參見吳正主編:《中國沙漠及其治理》,北京: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539頁。的影響,村莊所在地區土地荒漠化面積不斷擴大。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地區生態系統呈現出整體性的衰退跡象。惡劣的生存環境使區域內的廣大百姓深受其害,牧業日趨衰落,種植業收入微薄,村民生活日漸貧困。
1996年,在科爾沁沙地生態環境十分惡化的情況下,為了免于因風沙覆蓋而遷移外地,河甸村村干部最終決定帶領村民開展植樹造林工作。根據村會計提供的信息可知,1996年村內林地面積僅有3307畝,森林覆蓋率不足5%。雖然草地和濕地面積高達35671畝,占總土地面積的近54%,但此時的大部分草地已沙化,濕地面積也在不斷縮小。而經過長達20余年的植樹造林工作,截至2018年,村內共有林地面積38000畝,森林覆蓋率高達57%。林地中,34693畝林地是由早期的7840畝荒地和20821畝退化草地和濕地轉化而來,另有6032畝由退耕轉化為林地的(見表1)。

表1 河甸村不同時期不同類型土地使用情況(畝)
河甸村植樹造林的整個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1996年國家考察隊建議進行生態移民,但遭到了村民的拒絕 。此時,雙重壓力裹挾中的村干部必須在中間予以調和,以做到既能妥善回應政府的意見又能有效安撫村民的情緒。就當時情況來看,擺在村莊面前的首要問題是選擇“留下”還是“搬走”。對此,村干部進行了如下追問和思考:如果選擇近距離搬遷,遷入地的土地等資源是否比遷出地豐富?村民的生存基礎能否得到保障?一旦村民繼續沿用已有的生計模式,未來的某一時刻他們自己或子孫后代或許還會因為生態的惡化而不得不繼續搬遷,那么搬遷的盡頭在哪里?如果選擇“留下”,他們首先要改善村莊的生態環境。當地村干部十分清楚,森林是村民賴以生存的基礎和農牧業發展的保障。可是植樹造林、改善村莊生態環境的成功概率又有多大?
針對河甸村民強烈要求“留下來”的愿望,村干部隨后對植樹造林能否成功問題進行了探討。探討的重點是本地能否滿足樹木成活的基本條件?基于長期的本地生產生活經驗以及以往的生態實踐經歷,村干部確信:村莊生態環境雖然在不斷退化但仍具備樹木成活的基本條件。具體表現為:(1)原有植被生長茂盛。20世紀80年代之前,草、喬灌木等植被生長茂盛,說明地區生態環境可以滿足植被生長的基本條件。(2)水資源相對充足。20世紀80年代之前,人們挖10-20厘米深土坑便能見到地下水,由自然降水累積而成的水泡子水量也十分充足。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即使村內大水泡子面積在逐漸縮小,但小水泡子仍然能發揮澆灌樹木等用水功能。(3)土壤條件良好。雖然流沙含水性較差,但刮掉表面20厘米左右浮沙后便可以見到濕土層,見到濕土后再挖坑栽樹可以提高樹木成活率。(4)本地樹種的成活率較高。本地楊樹種具備耐寒、耐旱、耐貧瘠等特點,較為適合當地的降水量、溫度、濕度、土壤等條件,不會出現“水土不服”問題。
判斷植樹造林具備較大成功概率后,村干部帶領村民改善生態環境的信心增強了。綜合權衡以后,河甸村村支書、村主任和村會計三位主職村干部選擇了以合作方式進行植樹造林,并就如何動員村民植樹造林達成共識。同時制定了植樹造林的具體動員方案,即一畝荒山每年承包費用為2元,期限50年,所栽樹木全部歸村民所有。為了動員更多村民加入,村干部又通過啟用熟人社會中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人情、面子等本土性資源開展了差序化動員工作,最終形成了包括三位村干部以及他們親朋好友①村民的加入并非僅僅是受道德層面簡單約束的結果。作為理性小農,他們更在乎并精于算計成本和收益問題。此時,他們非常確定的是:栽樹成本不高。2元錢一畝荒山,樹苗為本地楊樹,剩余的人力可以忽略不計;栽樹長遠收益可觀。如果將時間段拉長,少則5-8年,多則10-20年后,樹苗便都能陸續成材,潛在收益可觀。共計12戶家庭為主的植樹造林“先鋒團體”。而后,在國家退耕還林政策的推動下,大部分村民陸續加入到了退耕還林行列。
針對科爾沁沙地干旱少雨、土地嚴重沙化、沙塵暴肆虐等十分脆弱的生態條件,河甸村民實現積極的主體性參與的基礎上②唐國建、王辰光:《回歸生活:農村環境整治中村民主體性參與的實現路徑——以陜西Z鎮5個村莊為例》,《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充分挖掘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地方性知識”,并在植樹實踐中逐步總結出一套適合于當地生態條件的本土技術。具體內容為:(1)苗木選擇與培育。村民重點選擇兩年或兩年生以上的壯苗,移栽時根部帶夠濕土,提高成活率。(2)整地與挖坑。村民先刮掉表層浮沙,見到濕土后再挖坑栽樹。(3)栽種與澆水。村民先往坑內澆一桶水,待水滲透到一半左右的時候,將樹苗插入泥漿里,填土并踩實,而后再澆足水。(4)固定流沙。流沙容易吹到樹苗,加快水分蒸發。村民用秸稈、舊樹枝等雜物拋撒在樹苗周圍,起到防護作用。
從科爾沁地區來看,持續性的生態治理工作取得了顯著成效。如第五次荒漠化和沙化監測結果顯示,截至2014年底,科爾沁沙地分布區內植被蓋度50%以上的面積增加了396平方公里,沙地的擴展勢頭初步得到了遏制,沙漠化現狀呈現整體逆轉的良好態勢③國家林業局:《中國荒漠化和沙化狀況公報》2015年12月。。就河甸村來看,通過20余年堅持不懈的努力,目前,村莊土地面積的一半以上被森林所覆蓋。大面積森林擋住了流沙,改善了區域內的濕度,調節了溫差。生態環境的改善,夯實了生存基礎、穩定了民心。由于森林的防護作用,濕地系統恢復,草場的沙化退化得到了有效遏制,村內的耕地也得到了保護。而當民眾明確意識到生態環境對經濟發展具有促進作用時,他們更加積極地植樹造林并有意識地保護生態環境。
對于生態脆弱區而言,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是交織在一起的。不同于一般地區,生態脆弱區的經濟發展既要以提升民眾收入為目標,也要以保護環境為前提。因此,探索“環境友好型”的生計模式是解決貧困問題的根本之策。如果想實現生態和經濟的互利耦合,需要全面轉型這一地區的生計模式,進而實現農牧系統之間的有機結合。經過長期的實踐,當地探索出了一種新型農牧相結合的“舍飼養殖”模式,以此代替了延續已久的“濫墾”和“濫牧”行為。
仍然以河甸村為例加以說明。為了便于讀者對當地有一個概略的了解,筆者把河甸村6萬余畝土地的主體功能加以區劃,如圖2所示(見下頁),它呈現了村莊功能區劃的基本概念。約占總面積80%的是森林、草場和濕地,它們主要承擔生態功能,為村民的日常生活和村莊的農牧業生產提供生態保障。耕地面積錯落于林間,約占總面積的20%。其中約2/3的耕地面積生產糧食,除少量食用,主要為村民提供現金收入,約占農牧業收入的一半;約1/3耕地的農產品作為牛羊飼料,最終以商品牛、商品羊的方式外銷,養殖業收入約占村莊農牧業收入的另外一半。在1/3的飼料地中,約1/6的耕地提供牲畜的精飼料(玉米);另1/6的耕地提供粗飼料(青玉米秸稈)。

圖2 河甸村主體功能示意圖
舍飼養殖的發展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依托4000畝左右土地的作物產出,解決了全村牲畜(1500余頭牛和2000余只羊)飼料的需求,而這部分耕地僅占村莊總面積的6%左右①調查中了解到,2畝土地(1畝青貯玉米和1畝籽粒玉米)產出的飼料可以喂養1頭牛,村內1500頭牛需要配3000畝土地。同理,村內2000只羊需要配2000畝土地。由于還兼喂豆類作物秸稈、干草、豆粕等粗精飼料,所以村內實際種植的喂養牲畜的青貯玉米和籽粒玉米的面積約為4000畝,占總面積的6%左右。。即使農耕地依然對環境有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因為所占的比例很小,所以農耕地對環境的總影響還是非常有限的。這一小比例的面積替代(甚至超過)了早期草場的草料供應,使占總面積一半以上的草場得以休養生息,進而恢復其生態功能。
河甸村為何用較少的土地便可以解決所有牲畜的飼料問題?實地調查中了解到,近年來,為治理不斷惡化的草原生態環境,科爾沁地區加大了禁牧和休牧等工作的力度②禁牧指長期禁止放牧,一般以年為期限。在科爾沁地區,禁牧區為嚴重退化或中度、重度沙化、鹽漬化的草地。休牧又稱季節性禁牧,指在一年的特定季節內禁止放牧。休牧是從牧草返青期(4月初)開始到結實期(10月初)結束。具體休牧時間各旗縣據當地情況而定,但休牧期一般不少于3個月。。但為了實現“禁牧不禁養”的目標,地區也積極鼓勵農戶發展新型農牧相結合的“舍飼養殖”產業。從河甸村的實際情況來看,農戶之所以能在少量土地上實現增產增收并較好的發展養殖業,是綜合使用現代農業技術的結果。
首先,高產飼料地的培育。(1)發展電力灌溉技術。村民可以使用較為完善的灌溉系統澆灌土地,擺脫了地區“十年九旱”和“靠天吃飯”的困境。(2)平整土地,廣泛采用大型農機具。標準化的大面積平整土地為大型機器的使用(耕種、收割等環節)提供了便利,提高了勞動生產率。(3)有機肥的使用。目前村內所有牲畜的糞尿混合物幾乎全部流回了農田系統,土地肥力隨之增強。(4)高產種子的使用。村民專門購買生物產量高、纖維品質好等特點明顯的玉米種子,青貯玉米的畝產量可達5000斤左右,籽粒玉米的畝產量為1200斤左右。
其次,推廣運用了青貯技術。通過將青玉米秸稈切短、壓實和封嚴三步處理,可以將原本適口性差、質地粗硬的青玉米秸稈轉化為柔軟多汁、氣味酸甜芳香、適口性好的粗飼料。經過發酵的青貯飼料為牲畜提供了豐富的蛋白質等營養元素。同時,由于飼料耐儲存,保障了飼料一年四季的均衡供應。
最后,牲畜飼養技術也在不斷提高。科學配比粗飼料和精飼料,促進牲畜生長;防病、防疫等技術,則極大地降低了舍飼養殖的風險。
現代農業技術的運用促進了農牧業發展,實現了村民增產增收。以2018年為例,村內種植業和養殖業總收入約為1469萬元。其中,養殖業的年總收入約為725萬元③2018年村內共有1500頭牛、2000只羊。每頭牛的年純收入約為3500元,每只羊約為1000元。因此,養殖業的總收入為1500*3500元/年+2000*1000元/年=725萬元。,占農業總收入的49.4%,種植業的年總收入約為744萬元④村內共有耕地13300畝,其中約4000畝土地產出的粗飼料和精飼料喂牲畜。剩余9300畝土地產出的玉米基本出售。平均每畝玉米的純收入為800元左右,種植業的總收入為744萬元左右。,占農業總收入的50.6%,兩者比例基本持平。按人口平推,農業人均純收入約為17572元,但由于一部分年輕人外出務工,所以實際的人均收入是不均衡的。一般的中年夫妻,如果2人都從事農牧業生產的話,年收入在10萬元左右。村民有錢了以后,普遍變“懶”了,已經很少有人愿意花力氣去草地上打草喂養牲畜了。從生態系統恢復的層面來看,農牧充分結合以后的一個非預期后果是,減緩了草場壓力,保護了環境。
新型農牧結合的“高產飼料+舍飼養殖”模式是當地人因地制宜地利用和改造環境的創造性實踐。其要點是:村民通過在少量土地上集中產出粗飼料和精飼料的方式為養殖業提供大量飼料,而牲畜的糞尿混合物則作為有機肥料流回大地,在農牧系統內部實現物質與能量的高效利用和轉化,重新建立起了農業循環①陳阿江、林蓉:《農業循環的斷裂及重建策略》,《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7期。。在更大的尺度上看,村莊又形成了“林-農-牧”相互促進的生態農業發展格局:大面積樹林為種植業和養殖業的發展提供了基礎和保障;受到林帶保護的種植業發展較好,這不僅為養殖業提供了充足飼料,也為擴展養殖規模提供了資金基礎;養殖業的發展增加了村民收入,同時為種植業提供了肥料。反之,種植業和養殖業得到有效發展后,村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這又強化了當地人保護樹林的認知、態度和行為。村內林業、種植業和養殖業三者相互促進、良性循環。
綜上所述,河甸村經過長達20余年的探索與實踐,成功突破了生態惡性循環,建立起了“生態-經濟”系統的良性循環。“生態-經濟”系統的良性循環具體包括生態系統內部的良性循環和經濟系統內部的良性循環,以及兩者相互交織的耦合循環。從生態系統內部的循環情況來看,森林、草原等植被逐漸恢復后,喬灌木層、草本層等組成的多元結構逐漸建立了起來,隨之,由植物、動物、微生物等形成的生態系統逐漸趨于動態性平衡。從經濟系統內部的循環情況來看,農牧充分結合以后降低了農戶的生產成本,增強了村莊產業發展的內生動力,實現了村民增產增收。最終在資本形成的供給和需求兩方面分別形成了“高收入-高儲蓄能力-高資本形成-高生產率-高產出-高收入”和“高收入-高購買力-高投資誘惑-高資本形成-高生產率-高產出-高收入”兩個子循環系統,實現了經濟系統內部的良性循環。從兩者之間的耦合循環情況來看,“林-農-牧”相互促進的生態農業既發展了經濟也保護了環境,實現了“生態-經濟”系統之間協同性、一致性和同步性的良性發展目標。
“西北-東南”構成了中國歷史的核心議題。長城內外的游牧和農耕地區,交織演替著沖突與融合。從長時段看,當氣候變干、變冷時,北方游牧族群不斷南下,農耕線隨之南移;當氣候濕潤、溫暖時,特別是在南方人口大規模增值的情況下,南方農耕族群則不斷北上,農耕線隨之北移。晚清以降,農耕區人口增加,加之朝廷政策放寬,大量農耕區人口北移西遷,農耕線也隨之不斷地北移西進。農耕人口移入以后過度墾伐,致使這一農牧交錯地帶的生態更加脆弱,形成生態性的貧困問題。
打破“生態的惡性循環”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突破的辦法可以歸結為三個方面。首先是“禁”。“禁”主要指“禁墾、禁牧和禁砍”。目前生態脆弱區都嚴禁開荒、砍伐森林,部分牧區實行禁牧措施。其次是“休”。“休”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生態自覺”的休歇。如內蒙古大部分地區積極踐行了國家出臺的季節性休牧政策,草原生態得到恢復。二是“非農化的非預期后果”,主要是農村人口外流從事非農工作以后,緩解了人口對土地的壓力,使土地得以休歇。最后是“植”,主要是植樹、種草。從國家層面來看,陸續啟動的三北防護林、退耕還林還草等工程已經取得了十分顯著的成效。從民間實踐層面來看,類似于河甸村的一些地方主動地開展了植樹造林工作,改善了生存環境的同時也夯實了農業發展基礎。此外,一些地區基于經濟理性的考量,發展沙棘、甘草等產業,在增加經營者收入的同時,也收到了非預期的綠色外部性。
光有“綠色”還不夠,還必須實現“小康”,只有“綠色小康”才是生態脆弱區的振興之道。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國家的工業化、城市化不斷推進,使一部分勞動力轉移到非農產業上,家庭收入顯著增加。與此同時,由于一部分鄉村勞動力的轉移,使留在本地人口的人地矛盾大大減緩了。相對于中原及東南沿海地區,農牧交錯區的人均土地資源還是比較豐富的,如河甸村人均土地面積達79畝,即使只計算總面積中20%的耕地面積,人均耕地面積也有近16畝。因此,對于這一地區而言,只要有生態保障,發展農牧副業還是有較好的潛力的。如一些地區利用農業技術集成發展了農牧相結合的舍飼養殖業,一些地區依托大面積的森林發展林下經濟,另一些地區利用沙漠資源打造并發展了以“沙文化”為主的沙療、沙漠旅游等產業,等等。由此可見,這些地區只要利用好外部的優惠政策,根據地區優勢匹配好特色產業,可以實現既美麗又富裕的發展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