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2020年3月10日,海口,露天體育健身運動場所有序開放,市民在海口世紀公園運動場健步走。 新華社 ?圖
★“因為疫情,新老客戶提高了健康意識,但也正因為擔心疫情,他們不敢來健身。”
健身教練處于需求大于供給的地位,月均收入集中在1萬到1.5萬元之間。然而,由于疫情收入腰斬的健身教練,空有一身腱子肉,轉行做起外賣騎手、做微商賣蛋白粉,不是段子,而是事實。
現在健身需要限定人流量,要戴口罩,要提前預約,浴室不能開放,麻煩程度讓很多會員望而卻步:“健身完以后不能洗澡更衣,那之后要去約會的人該怎么辦?”
在北京國貿上班的羅蕭從未想過,他穿越了半個北京城,從朝陽區的國貿站坐了20站地鐵,到豐臺區的郭公莊站,只是為了能健身60分鐘。
2020年4月,羅蕭背著黑色大健身包的身影,出現在許多剛剛獲批恢復營業或“偷偷開門”的健身房門口。有次因為店內鍛煉人數過多,他還在大晚上被趕出健身房,只好盯著哪個客人預約了卻沒來,趕緊頂上空缺。
中國有近4億人經常參加體育鍛煉,近十余年,隨著全民健康意識的提高,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健身房“擼鐵”,一些頭部品牌提出了百店千店擴張計劃,數千萬乃至上億的融資、并購也并不罕見。
健身房的商業模式,從誕生起就帶著預付費行業的烙印:前期需要大量投入,用于門店租賃和裝修、購買器材和招聘人員,后期需要健身教練盡可能將場地年卡或私教課程售賣給顧客,提前回籠資金償還負債,或者增開新店吃掉更多的市場蛋糕。
然而,新冠疫情期間,健身房停業,連月來沒有新會員和課程銷售收入,一批健身房資金鏈斷裂,正在悄無聲息地倒閉。
5月,不少健身房已經復工,卻依然面臨客流減少、成本增加、營業受限等問題。疫情或許可以讓這個以健康為底色的行業擠掉資本泡沫,加快優勝劣汰。
寸土寸金的健身房
循著網上搜索的結果,羅蕭一個個電話去問健身房是否開門,疫情之前他常去的幾家健身房總是語焉不詳,只是告知他“等通知吧”,羅蕭懷疑這幾家很可能已經“山窮水盡”。
作為一個有健身焦慮的90后,羅蕭在跨國公司工作,穿行于寫字樓之中,喜歡在下班后甩掉西裝革履,麻溜兒地套上運動衫,趕去健身房鍛煉。
第一財經旗下的DT財經統計數據顯示,北京每個寫字樓周圍500米內平均有11個健身場館。而羅蕭工作的國貿地段,是北京健身場館最密集的地區,在國貿和朝陽門附近,平均一個寫字樓分別有高達2.05和1.44個健身場館。
讓白領一下班就能“燃燒我的卡路里”,開健身房核心要義就是地段。北京國貿樓宇林立,人流密集,各種類型的健身機構精巧地鑲嵌在地面以下。
馬一翔是北京一家綜合體能工作室的創始人,也是一個健身教練,他的工作室位于北京國貿地下一個130平米不到的空間,已經空了整整三個月,此前他的健身房一年365天從未關過門。
疫情將一切改變。1月25日,北京只是要求采取體溫監測和信息登記等制度,1月28日,升級為要求暫停聚集性健身活動(團體操課、體育培訓等),部分體育場所需要關閉,其中包括開在地下空間的健身房。
馬一翔清楚記得,健身房燈滅于2月2日,物業和街道的工作人員過來張貼停業告示,要求所有人在1小時內離開,燈滅了,學員說“教練沒事兒我們繼續練”,他和學員們只能“摸黑劃船”一萬米,結束了最后一次訓練。
封閉、聚集、接觸性高,健身房被視為病毒傳播的重要場所。2月4日,安徽蚌埠就發現多名確診的新冠病毒感染者曾在同一家健身房健身。當地發出緊急通報,要求在此健身的461人立即向社區報告并做好自我隔離。
寸土寸金的國貿地段,店租要“每平米按天收費”。停業后,自比好廚子不怕沒顧客的馬一翔,和全國健身教練一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很多會員不知道自己的健身房已經倒閉了”。
是不是應該先暫時關掉店面,等局勢明朗些了再東山再起? 這樣的想法也曾劃過馬一翔的腦海,“健身本來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愿意為了情懷賠得一塌糊涂。”不過他當健身教練15年,客源穩定,其中還包括一些專業運動隊的培訓,因此還沒有到資金斷流的絕境,“但也只是勉強維持生活”。
根據健身內容平臺Gym-Square聯合三體云動發布的《2018中國健身行業數據報告》,中國健身俱樂部門店數量約有4.6萬余家,健身人口超過4300萬。健身房門店數量前五名分別是上海、北京、深圳、廣州和成都。
中國的健身行業中,健身教練處于需求大于供給的地位,畢業往往能“包分配”,工作之后月均收入集中在1萬到1.5萬元之間。然而,由于疫情收入腰斬的健身教練,空有一身腱子肉,連在街頭重復“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推銷資格都沒有了,他們轉行做起外賣騎手、做微商賣蛋白粉,不是段子,而是事實。
在國外,一些大型連鎖健身房也因疫情陷入破產泥淖,其中包括知名品牌24Hour Fitness和Golds Gym等。
開業之后,“只求活下去”
除了北京之外,一些大中城市的健身場所從3月下旬左右逐步恢復營業,但是復工并不意味著資金復流。
“不求大富大貴小康生活,只求活下去。”很難想象,喊出這個口號的是一家東莞地區最大的健身公司,店鋪的占地面積就接近八千平方米。
擺在該品牌創始成員之一鄧家眼前的,是一本“沒有一分錢收入”的賬單。“停業的兩個月期間,沒有開一張新卡,但是教練和后勤部門的底薪是照發的,加上房租,這些開支就達到一百多萬。”恢復營業之后,人力成本又要不可避免地上升。
根據上述健身行業報告,健身行業3/4左右的開支都集中在用工成本和房租物業水電兩項上。2018年超過七成以上倒閉或被轉讓的門店,都因現金流斷裂、入不敷出導致。
本來寄希望于開業之后,新老會員可以到健身房“報復性消費”,但鄧家發現,4月恢復營業后的客流量不及疫情之前的一半,有時甚至只有往常客流量的25%。
鄧家“五一”假期去廈門散心,此前她已經為了健身房“活下去”連續工作了兩個月,包括她在內的多位教練主動提出,可以減少底薪來和健身房共渡難關。以她所在健身房為原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同行倒閉了。
“因為疫情,新老客戶提高了健康意識,但也正因為擔心疫情,他們不敢來健身。”這一點鄧家心中早有預計,而且按照公司給東莞政府遞交的恢復營業申請,現在健身需要限定人流量,要戴口罩,要提前預約,浴室不能開放,麻煩程度讓很多會員望而卻步:“健身完以后不能洗澡更衣,那之后要去約會的人該怎么辦?”
客流量降低的另一原因是損失了一些群體。比如幼兒園的復課時間遲遲未定,家長為了照顧家中的“神獸”,無法出門來鍛煉身體;同時,一些高校復學的時間也推遲到5月份,大學生也來不了。
無奈之下,許多健身品牌斷尾求生,降價營銷。南方周末記者從多家健身機構了解到,有的健身房將原本將近4000元的年卡降到了2888元,有的推出了單次使用或者個人限時包場的服務。
但在一些經營者眼里,打價格戰并不是企業生存的最好方式。
為了不給別人打工,馬一翔在2016年創建了健身工作室。在他看來,投資性質的連鎖健身品牌,寅吃卯糧,資金鏈本來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基本不可能做到有6個月的應急周轉資金,疫情之后再降價銷售去還之前因開店欠下的債,很有可能走向爆雷結局。
“這是一場健身行業的‘金融海嘯,大健身房是難以掉頭的巨輪,或許小健身房還更加靈活,抗災能力更好。”但馬一翔也羨慕,大健身房的投資方資金更加充裕,由于租用的是大型國有地產公司的店鋪,可以享受政府的店租減免政策,同時也更有底氣向銀行貸款來渡過難關。
以連鎖健身俱樂部一兆韋德為例,一兆韋德獲得了多家銀行數億元人民幣的貸款支持,貸款期限一至三年不等。該公司首席信息官金龍接受GymSquare采訪時透露,一兆韋德上海各門店可觀的健身房會員付費規模,是疫情非常時期獲得貸款支持的主要原因。
恢復營業,乍一聽上去似乎是對健身行業的利好,用連鎖健身品牌Shape創始人曾翔的話來說,“和平年代,新冠疫情是最大的黑天鵝,而這只黑天鵝還沒完全張開翅膀”。
在他看來,資本正處于觀望狀態,也非常小心謹慎,健身品牌無法完全依賴資本輸血,“好好活下去”還只能靠自己,通過調整產品和服務來適應目前的狀況。
在家健身是新時尚還是偽命題?
疫情讓人們更加重視健康。北京大學臨床心理系和中山大學心理學系的研究人員對169名健身房會員調查發現,疫情期每周至少運動1次的占49.7%,一周4次或以上的達23.7%。而無鍛煉的占比最少,僅為8.9%。
居家鍛煉成了備選。打開手機或電腦,跟著線上視頻一起運動,有的人則是購買了瑜伽墊、小的健身器材甚至游戲式鍛煉的switch。
對高歌猛進的線下健身行業而言,被迫轉型線上像是一盆冷水,又像是一條蹊徑。
有的健身教練化身網絡主播,為用戶提供一些在家健身的視頻。除了自救之外,不少品牌還采取了“抱團取暖”的措施,比如11家運動品牌一起在運動科技平臺Keep上開設居家健身直播課程。
但線上的熱鬧對帶動線下的資金運轉作用有限。南方周末記者接觸的五家健身品牌相關負責人均表示,制作健身視頻,只是他們維護客戶關系的一種手段,往往收費低廉甚至免費。真正想順利熬過這個夏天,還是得靠傳統的開卡、上課回籠資金。
對上述169名健身房會員調查發現,接近半數的受訪者迫切想要重返健身房。
該研究的主要成員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臨床心理學研修班成員鄧薔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人們的鍛煉動機主要可分為5個維度:健康、樂趣、能力、社交和外貌。除了動機之外,能堅持運動,還和運動鍛煉條件、社會支持、鍛煉氛圍等因素密不可分。
這樣看來,很大程度上,運動健身是一項“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生活方式。
在同一個空間里,三五好友聽著同樣的音樂,踩著同樣的節拍,完成同樣的動作,健身結束大家再擺姿勢拍一張合照,不知不覺中滿足了社交需求,這是線上難以提供的場景和體驗。
Keep主營線上健身視頻,盡管Keep有些“疫”外收獲,即新用戶數量和使用時長雙增長,但也一直在研究探索線下的運動場景。從2018年開始,Keep已在北京開設多家門店,主要提供燃脂搏擊、尊巴舞蹈等團隊健身項目,而非傳統的重器械健身。
“健身是一件孤獨和有難度的事情,我們希望線下能把門檻降低,增加社交聯動,又能把用戶消耗的數據都反饋在App上,形成線上線下的運動閉環。”Keep公關部相關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在Keep線下業務約占公司營收的1/10,主要業務還是聚焦在線上業務以及“吃、穿、用、練”的電商消費領域。
“線上教學沒有時間、地域的限制,適合幫助健身入門的小白養成健身習慣。”一家北京地區的連鎖健身品牌的市場負責人認為,線上教學不能取代線下運動,缺乏教練面對面的指導,在家鍛煉容易造成動作姿勢不標準,或者進行超越自身運動能力的鍛煉,受傷風險較大。
對于像羅蕭這樣的健身愛好者來說,線下運動更加顯而易見的好處是,只有真正觸摸到那些沉重冰冷的器械,才能充分鍛煉自己想要加強的每一個身體部位,感受到肌肉充血的滿足和自信,個人自購那些器材顯然不太現實。
五月不減肥,六月徒傷悲。正因為有大批羅蕭們無可替代的健身需求,曾翔的健身房以往4月-12月都是高峰旺季,中午和晚上時間段的課程人頭攢動。“總體來說,行業現在很困難,我們也不例外,能平穩度過這次危機的只有少數品牌,我們一定會是其中一個。”
歇業三個月以來,忙著看書、跑步、帶娃的馬一翔,終于在4月29日等到一個好消息——2020年“兩會”召開時間確定。在他心里,這個消息意味著他的工作室估計很快就能恢復營業,此前他覺得7月能開“就不錯了”。
(文中羅蕭、馬一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