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2019年春節(jié)假期,臺北故宮迎來客流高峰,各大展廳包括紀念品商店的游客人頭攢動。
資料圖

周功鑫卸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已有八年,如今她還是非常關心兩岸故宮的動態(tài)。
喜馬拉雅供圖
★在周功鑫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期間,臺北故宮的文創(chuàng)產品開始風行華人社會。幾年后,北京故宮也開始注重文創(chuàng)產品開發(fā)。在她任內,兩岸故宮的合作實現了“破冰”。2009年,臺北故宮舉行“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從北京故宮以借展方式借出37件藏品,這是兩岸故宮第一次進行大規(guī)模交流合作。
“北京故宮的建筑在整體上就是一件文物,它理應受到很好的保護。”談到2020年初的“奔馳開進故宮事件”,臺北故宮博物院前院長周功鑫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2020年1月17日,微博用戶“露小寶LL”發(fā)布了一組把越野車開進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照片,引發(fā)爭議。照片中,“露小寶LL”和另一名女性同行者倚靠在黑色奔馳越野車前,背景是故宮的太和門廣場。
周功鑫在2008年到2012年期間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如今雖已卸任八年,她還是非常關心兩岸故宮的動態(tài)。臺北故宮博物院與北京故宮博物院有著共同的歷史源流,她對二者都有深厚感情。
“奔馳開進故宮事件”在大陸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周功鑫認為這體現了民眾的文物保護意識。對于網民的憤怒,周功鑫的態(tài)度相對樂觀,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覺得民眾被教育得很好,說明民眾的素質在提高。”
“教育是博物館的靈魂。”在周功鑫看來,一個博物館不管是辦展覽還是賣文創(chuàng),教育都是貫穿其中的核心功能。她經常向媒體提起席勒的“審美教育”理論。席勒認為,人類在感覺、悟性、意志之外,還有一種“美感官能”,但由于工業(yè)革命以來知識分工過細,人的美感官能往往被忽略,甚至導致感受美的能力喪失。因此席勒主張“審美教育”,促進個體感性與理性和諧發(fā)展。“也許對于文化產業(yè)來說,重拾人的美感官能非常重要。”周功鑫說。
在周功鑫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期間,臺北故宮的文創(chuàng)產品開始風行華人社會,“朕知道了”膠帶貼紙至今還在淘寶上熱銷。幾年之后,北京故宮也開始注重文創(chuàng)產品開發(fā),并推出了自己的文創(chuàng)“爆款”。不過,周功鑫覺得文創(chuàng)只是“末節(jié)”:“文創(chuàng)商品是展覽的延續(xù),是博物院教育的延伸,是末節(jié)。”
在她任內,兩岸故宮的合作實現了“破冰”,兩岸文博界的交流也達到了1949年以來空前的高峰。2009年,兩岸故宮達成“九項共識”,人員和出版物的交流、研討會的共同舉辦、文創(chuàng)的研習等議題,都在此后幾年實現。同年,臺北故宮舉行“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從北京故宮以借展方式借出37件藏品,這是兩岸故宮第一次進行大規(guī)模交流合作。2011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與浙江省博物館聯合推出《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合璧展……
近幾年,這樣的合作盛況已不復見。“我已經離開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周功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不愿多談目前兩岸文博界的交流情況,更愿意講自己在臺北故宮的親身經歷。
“專業(yè)人才非常短缺”
周功鑫常常戲稱自己剛“入宮”時是一名“小宮女”。她祖籍浙江諸暨,家里四代行醫(yī),1968年上輔仁大學選專業(yè)時,父親希望她也學醫(yī)。但是周功鑫“那時候不喜歡醫(yī)院,也怕血”,受到曾留學法國的表伯父郭善潮的影響,她選擇了法語專業(yè)。
1972年,周功鑫應聘臺北故宮博物院,當時她的中國古代文物知識“完全為零”。面試時,考官問她喜歡中國古代哪個畫家,她大腦一片空白,說了王維,后來才發(fā)現王維根本沒有畫作存世。由于外語好,可以做外賓的導覽,周功鑫最終通過了面試,成為最基層的導覽解說員。
當時臺北故宮有很多從大陸過來的老專家,周功鑫從零開始學習中國古代文物知識,經常請教的是當時已經退休的前副院長莊嚴先生。
老先生傳授的不僅僅是文物知識,還有一整套老故宮的“規(guī)矩”。周功鑫說:“這一整套規(guī)矩都是民國時定下來的。”1924年11月6日,溥儀離開紫禁城,隨后清室善后委員會進場。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從那時起,北京故宮就定下了嚴格的文物保護制度,后來這套制度被帶到臺北故宮。“就算后來我成了臺北故宮的院長,也沒有權力進文物庫房——凡是不相關的人員都不能進庫房。如果要調文物,就要三個人一起進庫房,我們叫‘出組。”周功鑫說。她在臺北故宮“當差”幾十年,印象中從沒遇到文物竊毀。
由于周功鑫導覽做得好,也借此“打下了藝術史基礎”,“進宮”沒幾年,她就被擢升到院長辦公室,先后擔任兩任院長蔣復璁、秦孝儀的秘書。1970年代的藝術史研究還比較傳統,大家關心的重點是書畫和瓷器,研究漆器的人相對較少。周功鑫覺得這是一片有待開墾的學術領地,專門在漆器上下功夫。1980年代,她在巴黎第四大學做的博士論文題目就是《清康熙前期款彩“漢宮春曉”漆屏風與中國漆工藝之西傳》。
拿到博士學位時,周功鑫已經四十多歲了,她在臺北故宮擔任展覽組組長時,深感“臺灣的博物館專業(yè)人才非常短缺”。1999年,周功鑫離開了工作27年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入職母校輔仁大學。當時全臺灣只有臺南藝術大學設有博物館學研究所,周功鑫抱著要為臺灣培養(yǎng)博物館專業(yè)人員的目標,經過三年籌備,于2002年在輔仁大學創(chuàng)辦了博物館學研究所。與臺南藝術大學的博物館學專業(yè)側重于學術理論方向不同,由博物館人親自創(chuàng)辦的輔仁大學博物館學專業(yè)以重實操著稱。周功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要在將來的博物館能夠適用,這是我最大的考量。”
“先不要想著賺錢”
“一定要掌握社會的脈動。”在輔仁大學的課堂上,周功鑫曾對首屆博物館學研究所的十五名學生這樣說。21世紀初文博界的“社會脈動”,是文創(chuàng)產業(yè)大幅增長的風潮——臺北故宮和北京故宮在新千年里,先后走上文創(chuàng)產業(yè)的道路,而且都取得了引人矚目的商業(yè)成功。
這個“社會脈動”,源自萬里之外的英國。“創(chuàng)意產業(yè)這個概念最初興起于英國。”周功鑫說。1997年,托尼·布萊爾主政的英國政府將英國文化與遺產部改組為“文化、媒體與體育部”,容納了廣告、建筑、設計、影視、游戲等新興部門。被布萊爾委任的新任文化部長克里斯·史密斯將文化活動重新界定為“創(chuàng)意產業(yè)”(creative industries),“按照企業(yè)化的角度與論述方式來定義文化與經濟的聯系”。“他是一個天才部長。”周功鑫這樣評價克里斯·史密斯。短短幾年內,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在克里斯·史密斯的大力推動下,成為英國新的經濟增長點之一。其中,英國的博物館,特別是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也被要求協助推動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博物館的文創(chuàng)事業(yè)從此成為全球各大博物館的重要議題。
在輔仁大學任教的周功鑫,當時只是在課堂上介紹這股風潮。2008年馬英九上臺執(zhí)政,給了周功鑫付諸行動的機會。馬英九當局延攬周功鑫回臺北故宮當院長,周最初有些猶豫。當時輔仁大學博物館學研究所招了七屆學生,周功鑫說:“才7歲還是個小baby呢,我放不下。”馬英九派來的說客“行政院長”劉兆玄對她說:“如果你不回去,故宮將來會出大問題。”這句話打動了周功鑫。
論藏品數量,北京故宮有186萬余件,臺北故宮只有不到70萬件;就建筑而言,北京故宮已被列入世界遺產,而臺北故宮只是一般的博物館建筑。作為臺北故宮的新掌門人,周功鑫的首要任務是將藏品更好地介紹給大眾。她開啟了臺北故宮文創(chuàng)改革。
2008年5月上任的周功鑫,6月就規(guī)劃了臺北故宮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計劃。“我正好可以把九年來在大學里學到的,帶到我熟悉的工作環(huán)境。”當時中國兩岸三地沒有一條成熟的博物館文創(chuàng)道路可供借鑒,要怎樣從古代文物中提煉出大眾可接受的、創(chuàng)意新穎的商業(yè)產品,周功鑫需要自己摸索。
“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這三個東西你要先分開來看。”周功鑫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她摸索出來的文創(chuàng)模式。“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是文化領域、創(chuàng)意領域和產業(yè)領域的合作。”周功鑫想出了“研習營”的形式,讓三者產生聯系。經過一年的籌備,第一屆臺北故宮博物院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研習營在2009年開班,參加研習營的既有行銷創(chuàng)意的公司,也有產業(yè)界的公司。周功鑫說:“創(chuàng)意和產品讓他們來做,文化這端由我們故宮提供。”
周功鑫給自己定了一條底線——“先不要想賺錢的事”。報名參加研習營的條件很寬松,課程也是免費的,上課的規(guī)矩卻很嚴。研習營每周六上一整天課,持續(xù)半年,規(guī)定學員每次都必須到場。“很多公司老總,全球到處飛,但一到周末就一定要來上課。”周功鑫說,缺席兩次,整個公司的團隊就要被“掛掉”,只能等下一屆。
課程由周功鑫親自設計。半年的學期分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是兩個月。第一階段講授美學與感知;第二階段講故宮典藏文物的傳習;第三階段才是設計與創(chuàng)作,讓學員們自己設計,并透過評選決定是否能有與故宮合作的機會。
“我希望這些產業(yè)界的人回到工作崗位之后,如果有所創(chuàng)意,他們會有一整套受過文化熏陶的語言。比如你今天這個產品想用汝窯的顏色,但是你知道汝窯的‘雨過天青色是怎樣的嗎?”周功鑫形容,在研習營中,“故宮藏品的知識、歷史、概念、創(chuàng)意、構想、故事、圖像、理論、設計,都是活水源頭。”
這個創(chuàng)意產業(yè)研習營辦了五屆,每屆都有大約15個廠家參與。“參與公司所選派的學員,須選自該公司產業(yè)核心工作人員并組成5人的團隊,團隊成員包括該公司的設計師、市場營銷、會計、研發(fā)人員。”周功鑫特別強調來參加的企業(yè)人員的構成,設計、營銷、成本控制、產業(yè)發(fā)展等部門,都被照顧到。“為什么要把他們放在一起接受訓練? 這樣他們可以講共同的語言。”
在周功鑫執(zhí)掌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四年間,文創(chuàng)產品種類和收入都出現爆發(fā)式增長。她剛剛上任時,紀念品商店里的商品只有兩千多種,2012年,臺北故宮與各家廠商聯名合作的產品達到五千種以上,產值也從3.4億新臺幣增長到10億新臺幣。一開始抱著“先不要想著賺錢”的心態(tài),免費為廠家授課的臺北故宮,最后反而賺到很多錢。
如何復興博物館學? 臺北故宮的文創(chuàng)產品開發(fā)為何令人矚目? 南方周末記者對周功鑫進行了采訪:
創(chuàng)意需要有文化的加持
南方周末:1999年你在輔仁大學創(chuàng)立博物館學研究所,當時你的考慮是什么?
周功鑫:博物館本身是一個很專業(yè)的領域,可是當時臺灣非常缺乏博物館的專業(yè)人員,一般都是以藝術史或博物館本身主題相關領域專業(yè)為主,或者從導覽做起,就像我當初的專業(yè)是外語,考進故宮做導覽。其他的博物館,專業(yè)人員就更少了。我一直認為,如果博物館這門專業(yè)沒有人才的培訓,它的發(fā)展空間會受限制。1999年我離開了故宮,回到我母校輔仁大學,創(chuàng)立了博物館學研究所,當時是臺灣第一所綜合性大學設立的博物館學研究所。
南方周末:當時你在輔仁大學博物館學研究所開了哪些課程?
周功鑫:我個人開設的是博物館的管理、行銷、展覽、募款,還有中國藝術史等課程。如何培養(yǎng)年輕人才能真正進入博物館的專業(yè)領域,將來在博物館能夠適用,是我的最大考量。這個想法聽起來簡單,可是要成為真正的博物館適用的人才,就要明白博物館本身的跨領域性質。博物館除了收藏,管理、展覽、教育、修復都是學問。所以我就綜合歸納了幾點,第一,研究所的學生一定要有全方位的認識,博物館領域里涉及的不同領域的學科學生都必須有基本認識。第二,跨領域的博物館,需要團隊合作的精神,這種精神是要培養(yǎng)的。所以我的課程設計里有團隊合作,學生們每次選修一門課程,都要分組完成任務。第三個很重要,就是實習,實務經驗非常重要。我們在寒暑假和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學期,都會要求學生去博物館實習,當時在畢業(yè)前還必須到國外實習至少四個月。我募集了一些資金作為獎學金,讓他們有機會到國外去實習,有些學生曾到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英國的泰特美術館等幾個大的博物館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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