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1910-1911年東北鼠疫流行期間,哈爾濱火車上的女子隔離所。視覺中國 ?圖

1911年,黑龍江哈爾濱,伍連德博士在第一個防疫實驗室內工作。1910年底,中國東北地區發生鼠疫,死亡達六萬多人。畢業于劍橋大學的伍連德臨危受命,組織了防疫機構,與鼠疫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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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3月底的一天,我乘車出城,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家制藥企業,看復工復產情況。沿途是廣袤的東北大地,農民開始備春耕,翻過的地黑油油的,我搖下車窗,呼吸著泥土的氣息,無比親切和感動。犁開的大地,在大口大口呼吸。”
從故鄉回到哈爾濱時,作家遲子建看不到正月的熱鬧氣氛。列車彌漫著消毒水味,火車站里人人戴著口罩,沒有以往的喧嘩和人語,四周只是腳步聲和行李箱輪子碾壓地磚的聲音?!澳鞘且粋€無聲的、壓抑的早晨。”
新冠肺炎疫情帶來了悲痛和未知,大家奮力讓生活回復正軌。
遲子建與同事一道和《黑龍江日報》合作推出“抗疫作品專號”,自己也在修改小說,“日子仍是踏實的”。街道一度好久才看得到一輛車,對于以前不喜歡的喧囂和奔忙,她懷念起來了。
十幾年里,這是遲子建經歷的第三次大規模流行性傳染病。她恰在2003年的SARS疫情期間知道,1910年至1911年的秋冬季節,東北發生過一場大鼠疫。鼠疫由在俄國西伯利亞的中國民工傳入哈爾濱,城市人口剛過十萬,死亡者竟高達五千多人。
2009年初春,遲子建前往法蘭克福參加書展,戴口罩、通過體溫檢測后才獲準登機。甲型H1N1流感正在世界范圍內流行?;貒?,她開始書寫已經準備就緒的小說《白雪烏鴉》。寫一百年前的鼠疫并不容易,她中途極其壓抑。筆下人物懵然不知地受到感染,驟然因病去世,她感覺每天在送葬,“耳畔似乎總縈繞著哭聲”。
經過外婆去世的哀痛和病痛襲擾,再下筆時,遲子建發現自己不再懼怕進入鼠疫的情境。“看來哀痛與疾病不是壞事,它靜悄悄地給我注入了力量?!彼谛≌f的后記中寫道。
無論落筆多么艱難,遲子建總是希望真實表達瘟疫中人的遭遇。她曾將苦難中的詩意形容為“文學的王冠”。2010年10月,《白雪烏鴉》出版后不久,她在微博上自陳:“我要撥開那累累的白骨,探尋深處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
當時松花江畔烏鴉眾多,與茫茫雪野對比鮮明。這種滿族人心目中的報喜鳥,再度昭示著生的希望。小說末尾,主人公、車夫王春申走進了寂靜的鐘表修理店,墻上的鐘表形態各異,卻都沒有指向準確的時間。他哭了,“因為他從這些壞掉的時間中,看見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
王春申暗自依戀著謝尼科娃,這位善良的俄國女性也因鼠疫罹難——那么多時間和生命消逝了——“病毒不像語言,它無需翻譯,長著隱形翅膀,能翻山越海,威脅每一個人。”在發表于法國《解放報》的短文《當世界屏住呼吸》中,遲子建寫道。2020年2月,《白雪烏鴉》再版。小說法文版亦于3月出版,譯者尚多禮(Fran?ois Sastourné)在1998年至2003年間擔任法國首任駐武漢總領事。
2020年4月,遲子建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專訪。在電子郵件中,她講述了對瘟疫與疾患的思考,以及自己在疫情中的生活。哈爾濱解封時,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奔向久違的花店,買幾束花,照耀居室。
“你會覺得生命是如此神奇”
南方周末:疫情期間,你喜歡的市井生活一定受到非常大的影響,散步可能也有限制,你怎樣調整生活節奏?有沒有什么見聞令你印象深刻?
遲子建:我是初七凌晨從故鄉回到哈爾濱的。那是一個無聲的、壓抑的早晨。人人都佩戴口罩,火車站沒有以往的喧嘩和人語,聽到的只是腳步聲和行李箱的輪子碾壓地磚發出的聲音,完全沒有以往正月熱鬧的氣氛。哈爾濱與其他城市一樣,也分步實施管控措施。居家期間,與單位同仁一道,與《黑龍江日報》聯合推出“抗疫作品專號”,目前出了九個專版。同時回到文學世界,修改一部小說,這樣覺得日子仍是踏實的。因為我不用微信,手機不上網,所以進出不能掃碼,要登記,比較麻煩,所以除了購買生活必需品,也就盡量減少出門。
以前習慣傍晚散步,只得改成在跑步機運動了。其實相對于我以往的生活,尤其是進入寫作狀態的我來說,生活并無太大差異,因為在寫作中的我,基本就是這種狀態。但那時寫累了,我會去喜歡的集市轉轉?,F在日常生活基本恢復正常,最明顯的就是車流量大了,而在疫情高峰期,我站在陽臺向街上望去,好久才能看見一輛車。以前并不喜歡那種都市的喧囂和奔忙,可當生活以驚悚的方式靜止的時刻,你的心臟雖然跳動,卻有窒息的感覺,就懷念這種喧囂了。
若問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那是3月底的一天,我乘車出城,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家制藥企業,看復工復產情況。沿途是廣袤的東北大地,農民開始備春耕,翻過的地黑油油的,我搖下車窗,呼吸著泥土的氣息,無比親切和感動。因為之前剛好應邀給法國《解放報》寫過一篇關于疫情的短文《當世界屏住呼吸》,所以覺得犁開的大地,在大口大口呼吸,很感動。作為大地的子民,能夠安然勞作,是無限美好的事情。
南方周末:疫情最初的階段,你是否有那種“陷進去”的感覺?如果有,你怎樣調節身心?經常書寫苦難和無常以及專門為那場鼠疫做的功課,會讓你更好地面對眼下的疫情嗎?
遲子建:我會沉浸在自己喜歡的生活中,比如修改小說、讀書,疫情早期把曾經拿起又放下的波拉尼奧的《2666》讀完,作品中的那些知識分子所經歷的一切,就像一場人性的“病毒”,與其他時段讀它,感受迥然不同。此外聽聽自己喜歡的音樂,音樂是心靈世界的“殺毒劑”,因為心靈恐慌是會傳染的,而音樂有安撫的功能。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在大興安嶺師范教書,我們住宿的幾位老師都得了傳染性肝炎。我與他們同在一個小食堂吃飯,我認為自己一定也得了,心慌氣短,面色泛黃。所以都沒去醫院化驗,直接請假回鄉,打算在家中治療。我回到縣城醫院去找叔叔,他是那里的內科醫生。我說得了肝炎,他讓我躺下,只是在我肝區按壓幾下,就說不可能,你去化驗一下吧。結果化驗結果出來,我的肝功能一切正常。所以恐懼情緒的傳染性,比病毒本身還有殺傷力。記得有段時間我的蔬菜快吃完了,而我不會網購,所以我生綠豆芽來吃??粗G豆芽從綠珠子似的豆中破殼而出,一天天長大,你會覺得生命是如此神奇。無奈的死亡每時每刻在發生,而美好的新生也在每時每刻上演。消除恐懼,科學防范,是最佳的防疫辦法。
“苦難不會是單一的‘招貼,而是五味雜陳的”
南方周末:你曾經提到,在“非典”時期最早知道哈爾濱發生過一場大鼠疫。當時是怎樣的機緣?后來你是否尋訪過與伍連德醫生有關的歷史遺跡?
遲子建:寫作《白雪烏鴉》與“非典”有關。那時我知道自己生活的城市,在清王朝末年發生了一場大鼠疫,所以疫情結束,我就查閱了相關資料,對這段歷史有了濃厚的書寫興趣。伍連德是小說中繞不過去的一個人物,對他的塑造主要依據各類史料。而我小說的重心,是復原百年前哈爾濱的市井生活,因為鼠疫在此發生,沒有市井之聲,小說從開始就是死的了,這對我是個巨大挑戰。我用最笨的辦法,大量查閱當年哈爾濱的舊報、舊圖片,這樣那年的氣候、當時的社會情態、房屋樣貌、糧棧行情、馬車價格、街市奇聞、商品廣告等等,進入我視野,它們是支撐小說人物活起來的血肉。
南方周末:對于十年前完成的《白雪烏鴉》,你回過頭看有什么缺憾,或者說,如果現在寫可能增減哪些內容?
遲子建:疫情期間因為這本書的再版,我重讀了一遍。自己都感覺歷史驚人地回頭了。因為其中有兩章就是《口罩》與《封城》。而且確診病例和疑似病例的劃分,那時就采取了不同的措施。當時隔離病患的場所緊缺,伍連德征調了軍隊的幾十節車廂,類似今天的“方艙醫院”。重讀過程中,我依然覺得因為資料做得充分,對那個年代的整體把握還是令自己滿意的。缺憾是可能太拘泥于史實,伍連德這個人物與其他市井人物相比,略顯突兀??赡芡回R苍撌俏檫B德這個人物的特點吧,他畢竟是這場鼠疫力挽狂瀾的英雄,而且那時他在哈爾濱指揮防疫,還得動用翻譯,他的漢語不流利。但正是他精深的西學背景,以科學幫助哈爾濱渡過難關。
南方周末:雖然文學不應該拿“用”衡量,但還是想問,你認為在惶恐、悲痛和未知的氛圍里,文學能起到什么作用?
遲子建:人的心靈世界感知藝術的側重點不同,有人偏愛音樂,有人偏愛美術,有人偏愛影視,有人偏愛文學。所以文學能夠影響多少人,在這個時代,真的很難預測,我猜數字應該很少。只能說在有用的人眼里,它一直有用;在無用的人眼里,它一直無用。這很正常。即便一種特效藥,對待同樣的病患者,因體質的微妙差異,也不是能治所有人的病的。
南方周末:對于用文學書寫瘟疫、疾患,你有怎樣的理想?在你看來,哪些文學作品真正描繪出了它們的本質?
遲子建:每個作家寫作的出發點不同,但描寫苦難,是文學不變的主題之一。而瘟疫和疾患,就是人類遭遇的苦難??嚯y沒有憑空來的,所以書寫苦難的作品,首先要記得它的土壤是生命體,這樣苦難就不會是單一的“招貼”,而是五味雜陳的。我比較喜歡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和加繆的《鼠疫》。還有,像艾特瑪托夫的《死刑臺》,我也把它列入這個范疇的經典文本。因為它從另一個角度,闡述了人類對自然攫取所帶來的心靈瘟疫。
“人類最應該增長的除了智慧,還有記性”
南方周末:小說中寫到收留鼠疫患者的法國神職人員,他是否有原型?
遲子建:確實有原型。當年哈爾濱的防疫死角就是天主堂,很多人逃進那里,以為得到上帝庇護,會逃過瘟疫。后來伍連德聽說天主堂夜半在院子悄悄挖坑埋人,他才意識到這個危險的存在,所以帶防疫人員強行接管。病毒在那一刻是撒旦,它的耳朵怎能聽得進贊美詩呢。
南方周末:法國牧師起初似乎不愿相信現代醫學,有些冥頑不靈,但后來他們給人的印象又非常悲壯,愛著那些無助的病人。你對他們懷有怎樣的感情?
遲子建:從科學防疫角度來講,牧師的舉動是迂腐可笑的,可從神職人員的角度來講,這樣的牧師當然是那個世界的星辰?,F在看來,最具“現代性”的東西有可能是病毒,它從遠古一路走來,時不時給傲慢的人類幾記重拳。它們在與人類的較量中,手段越來越高明,所以人類最應該增長的除了智慧,還有記性,千萬不要忘記它們的存在。
南方周末:善良的周家三代人偶然染上鼠疫去世時,疫情已然接近尾聲。對于讓這么悲慘的事件發生,你寫作時是否會猶豫甚至掙扎?
遲子建:在《白雪烏鴉》后記中,我其實談到了寫作它時的心境,感覺每天在送葬,極其壓抑。在烈性傳染病面前,一家有多口人死去是客觀發生的事情,而周家祖孫三代的死去,我在寫作時確實很掙扎,如你所言,他們都是善良的人,深明大義的人,富有犧牲精神的人。但如我在小說中寫的那句話一樣,“瘟疫是瘋狗,它咬人時是不分對象的”,所以無論落筆多么艱難,還是要真實表達瘟疫中人的遭遇。
南方周末:不論人的無私、堅忍,還是怯懦、慌亂,小說里能看到與當下疫情的很多相似之處,這是否可以歸結為時間流逝,但人性恒常?
遲子建:瘟疫是魔法師,它能讓我們看到人類面對瘟疫時的眾生相,也就是說,看到了人的底色。無論是你說的無私堅忍,還是怯懦慌亂,都是人性在瘟疫面前的真實表現。
南方周末:平素的生活“回來”時,你有沒有什么非常想做的事情?
遲子建:哈爾濱前段解封時,我第一件事是奔向久違的花店,買幾束花,照耀居室。我想平常的生活回來時,人類經歷如此創痛,會更加珍惜自然,珍惜樸素的生活,珍惜生命。就像十八年前的春天,我愛人去世后,我料理完喪事,在春光中看著泛綠的樹時,覺得那種綠是那么的濕潤,從未有過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