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磊磊

2020年初春,中國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公共衛生事件。此時此刻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我們如此關注學術研究對于一個國家、乃至對于整個人類社會發展與生存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盡管,并不是每個學科的研究都會像醫學那樣與人的生命息息相關,因為我們研究的對象并不一樣,研究的方法也有所不同,但是,所有學科所秉承的科學(不是科學主義)的信念,所需要的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獻身精神,卻都是相同的。
一
如果我們不曾經歷像非典、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災難,也許,我們對于科學的使命與學術的責任還不會有那種牽動靈魂的感受。現在,面對2020年的重大疫情,面對不斷增加的患者與死去的同胞,我們有必要對于我們的學術思想進行更為嚴肅、更為嚴謹、更為嚴格的審視。對于科學在我們社會中所處的實際地位,對于學術在我們的決策中所起到的作用,應當進行更加客觀、更加公正、更加全面的判定。尤其是我們怎樣正確地看待那些出于公心而勇于提出不同意見的反對者;如何公正地對待那些出于正義而敢于直陳己見的逆行者,更應當進行深刻的反省……
我們這些在第一線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實際上構筑的是整個中國學術思想的歷史長堤。也許,我們所進行的電影、電視的研究不過是這長堤中的一顆石子兒,甚至是一個沙粒。盡管如此,我們也要讓它在物質的質量上能夠像巖石一樣堅硬,像金子一樣閃光。其實,我們歷來認為,研究對象的偉大不不能夠決定研究工作的偉大,同樣,研究對象的微小也不能夠決定研究工作的渺小。學術思想界有許多研究哲學史的專家,他們可能終日與那些思想的巨擘為伍,可是,在學術上我們并不能因為誰研究誰就把誰當成誰——簡單的說就是我們不能將一個研究黑格爾的人當黑格爾,也不能把有關研究王國維的人當王國維。我們之所以這樣說并沒有任何要貶低這類研究工作的價值的意思,而只是在強調任何研究對象的價值與研究自身的價值永遠不能相提并論。同樣,研究對象的微小,像居里夫人研究的是物理學中的一種元素,蕾徹爾·卡遜研究的是化學農藥中的一種毒素,這些東西的渺小、細微怎么能夠和黑格爾、跟王國維相比呢?可是,對它們的研究的意義和價值卻事關人類的命運,你能說這些是微不足道嗎?
坦率地講,電影、電視的學術研究在中國整個的學術思想界經常處于一種被邊緣化的地位。在人文科學的領域內,我們的學術排序是文、史、哲、經……電影、電視總是在最后;在一系列的學術講座中,首當其沖的也是政治、經濟、法學、歷史、其次才是電影、電視,它有時就像一場盛大演出之后的余興節目——我們指的是它的學術地位,而不是指像春節聯歡晚會這樣的超級的豪華盛宴。即便如此,我們從事電影、電視研究的人,才更應當有一種自強者的精神,不是因為我們刻意要這樣做,而是因為客觀事實使我們不得不這樣做,這個學術的命我們得認——除非你去做別的。
二
李磊就是我們這個邊緣化的學科里面的自強者。與李磊的相識完全是基于學術研究的緣分。2015年他從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畢業來到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電影電視系博士后流動站,和我一起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繼而在山東藝術學院從事影視藝術的教學工作。近年來他一直致力于媒介融合的研究,撰寫完成了《次元的破壁——網絡小說改編劇的互文性研究》這本著作。這本書也是文化部文化藝術研究項目《網絡小說改編劇的互文性研究》(批準號16DC24)結項研究成果,即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相信這本書的出版對于新語境下的影視藝術研究是一次全新的突破。
網絡小說改編劇是近年來非常熱鬧的一種藝術創作現象。其實,對這一現象的研究盡管有諸多成果,但多是些創作技巧的經驗總結,或是對敘事情節的劇作分析,而李磊的研究則是利用電視劇的改編理論,對網文改編劇與原作進行互文性研究。這不僅使他研究更具學理特質,而且使改編劇從傳統技法的研究進入到文化研究的層面,在深度上完成了一次方法論的轉向。
科學研究在本質上是解決問題的活動。[1]所以,科學研究應當從對問題的發現、認識、分析、判斷入手。沒有問題的設置,等于沒有目標的奔跑。習總書記講“一切有價值、有意義的文藝創作和學術研究,都應該反映現實、觀照現實,都應該有利于解決現實問題、回答現實課題”。李磊所邁進的這個領域他所面對的問題是什么呢?
其一,網絡小說改編劇能否成為一個學術上的新興劇目分類?如果它僅僅是某種重復性的創作手段,沒有突破傳統的小說改編的窠臼,那么,這次研究在某種意義上就有可能失去了獨特價值。李磊在分析了大量的網絡小說改編劇的創作個案之后,以跨媒介敘事、類型化、民間化、性別敘事和價值共融五個方面設定了網絡小說改編劇的理論分析框架,并且建構了本書的整體邏輯體系。他將改編視為一種跨媒介的文化事件,而不再僅僅是看成一次為影像展開的文學性創作活動;再以類型研究的方式對改編劇進行分類歸納,進而發現網絡所建構的新型民間事項的敘事特征,分析視域得以從內部文本走到外部社會;并且以網絡女性主義這一網絡文學界特有的話語體系做為分析網絡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溝通渠道,進而探討當下新型文化取向;最后以現象背后的社會文化風向、媒介生態構建以及性別敘事實踐等作支撐得出價值共融這一結論。在當代電影、電視的學術研究中這種總體的理論分析模式的確立,比單向地提出某種學術觀點更為艱難,也更為可貴。
其二,在對網絡小說改編劇的研究中,作者選擇了“互文性”作為對于改編劇的分析視角,由此“改編”也獲得了不同文本之間對話的新身份。然而,如何使改編的文本在“互文性”視域中得到理論的提升,將“互文性”的文化研究與藝術創作論的改編研究相互區別,即成為這篇論著的關鍵問題。特別是由于2006年國際改編研究學會的成立和《改編研究》期刊的發行,改變了改編研究的歷史格局,加速了改編研究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趨勢。在學術的邏輯演進來看,文學改編研究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從在語言邏各斯中心主義和形式主義影響下的“忠實性”改編研究;到后結構主義和文化研究的視野下互文性理論和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切入;再到21世紀以來跨學科、跨門類的融會貫通。在這種開放性話語互動中,除了文本之間的靜態轉換,文本之外的諸種文化、政治、經濟等動態因素無疑也影響著改編作品的最終形成。顯然,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國內多數改編研究還停留在第一個階段,即以原作價值為基準來判斷新作的成就,無論是“忠實觀”“創造觀”抑或是“戲說觀”。而本書以網絡文化影響下的改編文本為起點對其互文實踐與美學風格給予了客觀強調,賦予改編作品主體更寬闊的理論空間,由此超越了單純互文關系分析。可以說李磊的研究在這個領域中已經脫穎而出。
其三、將媒介研究與文化研究相結合,必然面對的是不同文化研究范式的相互碰撞,所以,理論范式的相互續替,相互交匯即成為又一個必須闡釋的問題。應當說,進入網絡文學乃至網絡文化研究以來,理論的有效性一直是學術界的瓶頸。面對一種新的文化形態,我們慣常的研究方法往往無法刺破堅厚的次元之壁,更無法在學術上通透地去思辨和論證。本書的研究過程中,形成了一個以媒介環境學派所建立的技術與人類感知的相互關系為探討語境,以粉絲文化與二次元文化作為新文化形態的話語支撐體系,并以融入者的身份進入網生代、網絡文化、粉絲文化的群體當中,切實感受他們的審美體驗、情感交流、文化場域,從而再以研究者的身份進行總結思考時,可以更好地對接學術理論與主體建構,也將對亞文化、大眾文化、主流文化的互文過程有一個全面的理解與闡釋。
其四、本書試圖讓不同次元的思想在共同的研究主旨中達成相互的溝通與運行。“次元”是一個既常見又陌生的名詞,它從幾何概念到物理概念,今天已經發展成一個文化概念。二次元特指以ACGN為代表的網絡文化中的一支青年亞文化。它與代表傳統文化、工業文化、大眾文化的三次元之間存在著代溝與隔閡。隨著媒體融合的進展,越來越多的文化實踐傾向于打破這個隔閡,改編實踐即是方式之一。當下學界業界以“破壁”二字表達兩種文化圈層在情感與價值的互相尊重。本書遵循著從亞文化中發現年輕世代精神指向、從大眾文化中尋找主流人群代溝緩解方式的思路,以此來證明語言的生命力其實可以在很多領域內發生交叉,電視劇便提供了一個最佳選擇方式。同時他還提出了通過改編行為將亞文化文本在媒介融合的語境中給予主流化,以及將現實主義創作方式融入二次元創作當中等具體路徑。
網絡小說產生僅僅有20多年的歷史,網絡小說改編電視劇的生產歷史也不過十幾年,比起經典文學與傳統暢銷小說的改編,網絡小說還有很多亟待改進的空間。作者以媒介融合觀測網絡與社會的相互關系,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時代語境;以類型化分析電視劇的市場發展,看到了不斷演化的觀眾審美趣味;以當代民俗考察都市文化的傳統母題,發現了數字資本對民間力量的滲透;以網絡女性視角重讀各種文本,發現了“萌敘事”與“大敘事”的合作可能性。不可否認的是,網絡小說帶給電視劇市場新的利潤增長點,也更要看到,新的精神訴求與現實焦慮將繼續影響著藝術創作的初衷與本源。
回到2020年的初春,北京城內一片寂靜,往日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流,商店里摩肩接踵的顧客,幾乎都在一夜之間驟然遁去。新型冠狀肺炎的病魔以難以扼制的態勢向我們壓過來。以鐘南山院士為代表的戰斗在最危險、最嚴竣、最激烈的抗擊疫情第一線的醫護人員,他們是在用生命和病毒作戰,用他們的身體擋住了病毒向外蔓延,他們是呵護中華兒女真正的白衣天使。我們能夠在這樣的時候依然從事我們的學術研究,不能不說是一種幸事,同時,更感到一種文化的責任。自然科學是研究自然界中各種現象及運動規律的科學,社會科學是研究各種社會現象的科學。而人文科學是關于人的學科,主要研究人本身或與個體精神直接相關的信仰、情感、心態、理想、道德、審美、意義、價值等。學術研究領域有分野,但學者的使命卻是一樣的,都是為了人類共同的美好生活而砥礪奮進,它同樣需要一種安于寂寞的執著與百折不撓的堅定。正是基于對未知領域的好奇與沖動,才有了學術研究的探索。目前,這場與人類共同敵人的戰役已經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也越發激勵每一個學者都能做堅韌不拔的自強者、砥礪奮進的踐行者、獨辟蹊徑的跨越者。為我們內心世界中的那片澄明、高遠的天空而奮斗不已……
參考文獻:
[1][美]拉里·勞丹.進步及其問題—科學增長理論芻議[ M ].方在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