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昊
我在之前那家公司已經干了七八年,做數據內勤,平淡但很安心。變化是從2018年開始的,當時公司大股東易主,新老板是福建人,一位40多歲的中年男性,一到任立刻給所有員工工資提升20%,大家歡天喜地,可沒多久,又笑不出來了。
新老板并不苛刻,卻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要求——所有員工都要跳工間操,每天上午跳一次,午飯后跳一次,每次20分鐘,并將其作為“公司文化”的核心內容。
行政部在網上找了一些較為正規的工間操教程,拿給老板讓他挑,結果他都不滿意,認為不夠熱辣火爆。他自己找了一些舞蹈視頻發給行政部,行政部負責人一看,是一種類似“的士高”的快節奏舞蹈,難度較高,好心去找老板商量,平時態度和善的老板突然就發火了,直接把他給撤職了。
剎那間,公司上下100多人風聲鶴唳。起初猜測是新老板借此立威,但隨后傳出風聲:老板是真心要這么干,還放出話——“人擋殺人、魔擋殺魔”。
大家趕緊行動吧,行政部成立工間操小組,列出專門經費請舞蹈老師,要求各部門都明確排練時間。連續8天部門下班后不能回家,由舞蹈老師專門培訓街舞動作,并結合老板欽定的舞曲和舞蹈視頻進行排練。
這位老板17歲就出來闖蕩,曾連續干了好幾年的飯店服務員,中間吃了不少苦,從開小吃部到大排檔,然后開飯店,最終開川菜飯店大賺了一筆,成立了飲食集團。一路打拼的經歷中,餐飲行業每天的早會、工間操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記。他掌控的另一家餐飲公司,全體員工都是每天跳操,老板經常親自領著跳,一律是rap節奏快曲,有時老板會跳到大汗淋漓,仿佛瘋了一樣給員工加油鼓勁。
聽到這些故事,我們有些蒙了。經過8天訓練之后,100多人列隊站在大廈門前的停車場。老板現身訓話,這個40多歲的男人身材保持得很好,說話時口音濃重,極具煽動性。他不停地表述“一家企業要有自己的文化精神”之類理論,每說一段話,就要我們高呼口號回應他。
隨后,音樂響起,恰如我們聽說的那樣,老板站在排頭親自領舞。他邊跳邊大聲鼓勵我們每個人。“動作!激情!活力!奔放……”在他的呼喊下,我們果然跳得更賣力些,但還是放不開,畢竟,周圍來來往往有很多眼睛在看,而我們跳的不是工間操,而是像夜店里那種瘋狂扭動身體的舞蹈,大白天跳起來實在古怪。
老板一看效果不好,就一邊扭動身體配合樂曲,一邊走到每個人身邊,在他們面前做一些夸張的舞蹈動作,期望對面的員工能用更勁爆的舞姿回應他。當他走到我面前時,這個體型干瘦的中年男人夸張地將身體扭成幾道彎,幾乎是半蹲著,仰頭看我,嘴里用福建方言喊著“活力!活力!”
我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老板臉上明顯生出一種厭惡,扭身去“喚醒”下一位員工。長達20分鐘的工間操讓每位員工都氣喘吁吁。舞曲結束,他顯然不太滿意,立刻宣布——未來一個月,每名員工都要苦練,公司要現場考核,以部門為單位過篩子,跳得好,當月績效提升20%,跳不好,當月績效集體下調50%。如果有個別員工拖后腿,直接待崗處理!
公司內部立刻分化了,一些謀求上進的年輕男女員工開始熱衷練習,甚至私下購置一些適合大尺度舞蹈動作的職業裝,每天下班后在辦公室里下腰劈腿,暗中較勁。公司里一些四五十歲的員工則萬般無奈,有的人在下班后接受舞蹈老師培訓時,無意中嘟囔一句 “這不是耍猴嗎”,不承想傳出去,第二天行政部門的新任領導就約其談話,明確說“不緊跟公司文化,可以選擇離職”。
訓練歸訓練,每天的早操和午間操不會停止,大廈門前的停車場成了我們集體丟人的專用區域,每次跳操的時候,有其他公司的人專門跑下來觀看,指指點點。老板經常過來領舞,跳得依舊狂野,身后的隊伍卻分化成兩類,年輕人積極,中老年人則越來越應付。
一個月時間過去,終于開始“終極考核”。公司會議室里的長桌被搬走,老板和副總經理組成評判組,放上舞曲,以部門為單位,逐個上場“表演”。
員工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排隊在門外走廊里,誠惶誠恐地候場,幾乎每段舞曲結束后,都會聽到老板大聲訓話,或是興之所至的糾正指點,或是怒不可遏地大聲訓斥。有的人從里面出來,女員工眼里都帶著淚花,男員工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
排在我們數據部前面的是財務部,只有6名員工,財務部長是一位近50歲的老大姐,本來對這件事就比較抵觸,排練時并不熱心。大家都覺得她們可能會被訓,但又想財務是核心部門,老板應該不會動真格。沒想到,會議室內音樂結束后,先是沉默幾秒,隨后老板突然爆發,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一頓狂吼,內容已不是訓斥,簡直就是在罵人。足足持續了兩分鐘,門咣地一聲開了,財務部長帶著淚痕,鐵青著臉,頭也不回地沖出去。老板追到門口,仍喊著:“你明天,不,下午就交接工作,給我滾!!!”
走廊里一陣騷亂,又恢復平靜。行政部門通知:“下一個是數據部,進來。”
我們數據部8名員工沉默著在會議室中央站好,行政部主管看氣氛不好,打圓場說:“大家不要小瞧工間操,這是老板為我們樹立的新的公司文化,通過工間操凝聚力量,激勵開拓精神,大家要跟上老板的節奏,跳不好的前車之鑒就是財務部,大家也都看到了,難道,你們想被公司拋棄,失去工作嗎?”
說到這,行政部主管本想去按下音箱按鍵。可誰知,站在我前面的副部長李應突然說了一句:“我想被公司拋棄!”此話一出,會議室內又寂靜了。老板已經撲過來,指著他說:“你想干什么!”
李應是老實人,但老實人也有憋不住的時候,他一字一句地回答老板:“哥不想陪你玩了。”說完轉身就走。別人還未發話,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大聲說了句:“我也不陪你們玩了。”
老板是無比強硬的,財務部長、李應和我三個人,很快辦了離職手續,而且是按照自動離職,不給任何補償。好在我們三人略懂法律,合起來申請仲裁,最終獲得了離職補償。
離職后,我仍和原來的同事有聯系,聽他們說,公司里跳的工間操加了很多花樣,老板的舞姿又妖嬈了很多,員工私下里,都管這個叫“公司丟人文化”。真不知道,這種情況哪一天才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