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江南大學 設計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中國傳統造物觀一般認為,優良器物制作不僅貴在掌握精湛的技藝及深諳器物的文質關系,更在于將天地和諧之道物化于一器,以致《考工記》中甚至明確了制作良器必不可少的四要素。匠心者們深知“道”為萬物之源,無論是熔鑄的金銀器皿或埏埴成型后燒制的瓷器,不僅承載著社會的器物的實用功能與人倫教化功能,也傳遞出更為多元且樸素的自然觀:萬物的消長與流轉、相互對立與依存、器物與人的投射關系等均為天道使然。
褪去時代的印記,傳統造物之于當代設計的主要啟示之一,便是建立在“自然-社會-人”三者和諧共生基礎之上的系統認識。在筆者來看,這種具有生態設計理念的系統觀在傳統造物中的主要體現,便是尊天道、守人倫和識物性,并且成為研究傳統設計倫理不可忽視的核心內容。近期讀到魏潔教授的著作《爐香清逸:唐宋香爐設計研究》(圖1)正是在這樣一個系統的視角下展開的,對其中關于唐宋時期香爐設計風格的流變與觀念變遷的分析較為深入。以下主要闡述這一時期香爐設計風格流變與觀念變遷背景下所呈現的倫理維度,以期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在《爐香清逸:唐宋香爐設計研究》一書中,作者恪守了傳統造物研究的主要范式,將唐宋兩個朝代香爐設計的研究置于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制作技藝以及生活方式等因素的背景下審視。從不同時期和場所的香爐類型梳理入手,通過對“形”與“式”的對比分析,構建了各類器型及式樣譜系脈絡與演變關系的內在聯系。更重要的是通過上述研究工作的展開,揭示出以香爐為載體的一個呈動態變化的外部世界,和另一個呈相對靜態的內心世界與精神信仰之間的轉換關系。在動與靜之間,可體味到作者所揭示出的唐宋時期香爐設計具有三個不同的指向,同時也是三個不同的倫理維度——尊天道、守人倫與識物性。
尊天道,循自然。老子《道德經》中以“天道自然,人道無為”萬物才能欣欣向榮。制器尚象,賦予了器物在傳統社會生活中的對應關系和象征意義,是尊天道。《周易·系辭上》中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正是基于對天地陰陽變化與萬物流轉不息規律的認識與敬畏,才使得造物者心懷敬意而不是恣意取形。就傳統設計的視角來看,從象至形既是對自然規律的認識,也是從設計思維到實踐方案具體化的過程。不能局限于以前關于天象(卦象)和地形(形態)的概念,來理解器物設計與制作過程中所指向的自然、人和物之間存在的映射關系。
同時,要看到道象與物象,反映了器物本質與現象的相互依存關系。魏潔教授在研究中也指出了唐宋香爐設計與宗教文化的關系問題——作為實用器的香爐雖以物象方式呈現,但也是精神文化的載體,呈現出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性。在道象、意象、心象和物象的認識層級上,傳統器物的設計者們顯然無意模仿萬物之形(或者說刻意描摹自然物的外觀形態),而心儀于現象與本質的統一,從而達到文質相得益彰,成為傳統造物認識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守人倫,是器物社會屬性的體現。社會規范與禮儀無疑在傳統造物中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在唐宋時期的香爐設計中所體現的物用觀和紋樣裝飾,無一例外地包含了這種社會的屬性:守人倫,也體現在形制大小與材質、裝飾內容與繁簡等方面。如果說器物的功能尺度是以大小數量為判斷的物質尺度,那么其社會屬性的尺度則是以高低和尊卑等為劃分的思想尺度。這種思想尺度的社會功能自然指向的是“成教化,助人倫”作用。
正是對唐宋時期香爐設計的社會屬性較為重視,作者在研究中進行了大量的典型器與紋飾比較,尤其是對這時期不同階段香爐的社會成因及社會變遷所導致的風格變化有深度分析。使讀者通過豐富的圖像分析與類比,對香爐設計中隱性的思想尺度及所扮演的角色有深刻的認識。
識物性。物性在指向器物的自然屬性和使用價值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社會屬性。《考工記》中有“審曲面勢,以飭五材”,明確了依據材料特性和人的需求而選則,物性不但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的社會身份與使用功能,而且物的選擇也能夠明確指向使用者及其對應的社會關系,從而界定了器物存在于什么樣的條件下,以及其使用方式等。識物性,既是一種判斷,也是謀求相稱。再者,造物規范中既要考慮是否合材料屬性,也要依照相應的措施或實施方案。識物性不只是對物質材料的理解與把握,也是對物與物之間關系的全新構建——從對物質材料自然屬性的認識延伸至社會屬性的考量。
從研究的技術路線來看,作者在這部著作中對香爐的闡述與分析,始于器物的材質、工藝和形制等外在的物理屬性,落點則專注于內在的社會文化心理、禮儀規范和生活方式等方面。這種由外而內、層層深入的剖析實現了由物質認識到對設計思想的一次轉換,達到了“物質”與“理念”的完整結合,也實現了將香爐作為自然之物、社會之物到觀念之物加以審視的再一次轉換。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器物的設計并不凸顯個性化的人(使用者),甚至不會對使用群體的具體特征及需求加以討論,但這并不妨礙器物設計對應于什么樣的人及其所屬的階層。究其原因,前文所述傳統器物設計的三個倫理維度中,無一不是人自身的認識和觀念的反映——即器物被作為自然、社會與人總體認識的物化而存在。再者,人及其行為是以隱性的方式存在于宗法社會規范下的物設計相關論述之中,并以禮作為引導人自身一切行為和思想的規范,這也是《荀子·性惡》中關于“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的體現。因此,從人與物之間的社會維度來看,也呈現為一種禮與物之間的關系。
基于上述對禮的分析,作者顯然已經敏銳地認識到唐宋時期香爐的設計者在考慮不同社會階層、群體及場所使用的情境時,對兩種不同的尺度關系有著深度的考量:一種是顯性的物理尺度,表現為香爐的體與量的大小,并作為評價器物優良與否的依據;另一種是隱性的社會及文化心理尺度,表現為禮與儀的關系,是要求符合禮數或場所精神所需。這兩種不同的尺度貫穿于唐宋時期香爐設計之中,與前文所述的三個不同的倫理維度無疑是相統一且并行不悖的。這種包容與和合的觀念,與蘇軾對《禮記·中庸》中“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表述相契合。

>圖1 魏潔著《爐香清逸唐宋香爐設計研究》封面中國輕工業出版社
著作中值得關注的另一點,是隨著唐宋時期香爐使用的普及化和世俗化,器物設計所傳遞出的與物用觀相對應的人的行為。例如,行爐可以采用手捧或持的方式行香,而不同的捧或持的位置高度與手勢要領,以及對燃香與收火的行為要求等在不同的器用方式和場所中各不相同。也需要遵循高低與尊卑的區別,因此香爐的使用或祭或怡養性情的行為也同樣是禮的體現。
如果說香爐作為唐宋時期貴族及士人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器物之一,設計研究專注于此類器物在傳統生活方式中所扮演的角色,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揭示的是器用方面的價值。這是因為香爐設計及焚香習俗除了具有特定時代的審美和社會功能外,必然也呈現出從物到人,再從人到自然的一個反饋過程。也就是說,器物的設計與制作源于自然、社會倫理和人的使用需求,同時器物也能夠反向作用于人,塑造并定義人的存在方式和認識方式。可以認為,器物作為自然之道和人文社會的物化,是微縮的外部世界和內在精神世界的結合——在方寸之中,以靜態的語言盡顯乾坤的雄渾大氣。正因如此,香爐的物質屬性承載的是器用價值和社會屬性;同時,又作為象征之物與審美的對象傳遞著特定時代的自然觀、社會倫理觀和審美追求等。
作者在著作中對唐宋香爐眾多造型設計和形式語意的分析,無疑蘊含著三個不同的倫理維度。這其中,盡管兩個不同朝代的香爐設計存在器于器之間材質與形態的差異、器與人之間對應的社會身份與地位的差異,但器與自然、人與自然之間達成的諸種映射關系相一致,均建立在以自然為本、恪守人倫、物用觀與生活方式的基礎之上。
綜上所述,這部著作以唐宋時期香爐設計為研究對象,對認識當時政治經濟、禮儀制度、社會生活、精神信仰和審美品位等影響下的器用觀提供了有力的支持。這本著作的研究貢獻和價值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1.從學理層面深入分析了唐宋香爐設計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根源,對進一步認識和了解唐宋時期的設計思想及物用觀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2.從實證的層面對唐宋香爐的造型特征和裝飾紋樣進行提取與比對,采用譜系構建與脈絡梳理的方式對香爐造型的淵源關系和風格演變進行了全面考釋;3.從對當代設計啟示與意義的視角,較為系統地分類總結了唐宋時期香爐設計的不同主題紋飾及其類型,對文創產品設計開發、傳統文化的再認識與對外傳播等均有重要的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