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消寒圖

文／郭 祥

故宮養心殿燕嬉堂的槅扇上，至今還掛著一幅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九個字（繁體）很有意思，系雙鉤空心字，每個字都是九畫，構成一幅趣味盎然、意境綿長的《九九消寒圖》。

據傳，清道光皇帝的全貴妃即咸豐帝生母是個才女，俗稱“蘇州格格”。正是她在娘家發明了“九九消寒圖”游戲。為何稱為《九九消寒圖》？因為消寒圖上的九個字都是九畫，從頭年“一九二九不出手”的“交九”開始，每天填寫一畫，填完九個字共需九九八十一天。待填到“九九八十一，黃狗臥陰地”時，便迎來冰雪消融、楊柳吐綠的春天了。

古時，在夜長晝短、寂寥寒冷的漫長冬季，枯坐斗室的人們實在沒什么娛樂方式。幸好全貴妃發明了極具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九九消寒圖》，八十一畫，一天一畫，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有事做，每天都有希望，溫暖著、慰藉著人們寂寞難耐的心。想想看，一條古樸典雅的案幾、一幅雙鉤空心的《九九消寒圖》、一臺雕龍鏨鳳的端硯、一管纖毫柔軟的湖筆、一位飽讀詩書須發皓然的老者，每日工工整整，心懷莊嚴地填上一筆，該是多么高雅超脫的修行啊。倘若還有三兩黃口小兒好奇地踮著腳尖兒觀摩，又是多么地溫馨動人呀！

小時候，家里沒有《九九消寒圖》。倒是后院的兩棵老柳樹極像真實版的《九九消寒圖》，慢慢地燃起一個少年對柳葉婆娑、柳絮飄飛季節的希冀。說它老，是因為1960 年代初，我家搬到小鎮時它就恭迎在那里，爺爺也講不明白是誰“無心插的柳”，經年累月已成蔭，參天聳立。老柳樹既然身處我家后院，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我家的護院樹。爺爺和父親也是略懂詩書、性情儒雅之人，不然怎會擇水而居，以柳為伴。

舊歷年冬至后，朔風四起，天氣漸寒，進入“數九”寒天。小時候聽“會唱戲的匣子”唱歌劇《劉胡蘭》里的《數九那個寒天下大雪》，弄不明白大雪怎么下在數九寒天？奶奶便給我講諺語《冬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抬頭望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八十一，黃狗臥陰地”云云。

進九以后，天氣漸寒。我和小伙伴走在上學路上，兩只小手插在衣袖里，貓著腰溜著街溝一路小跑，很是滑稽。漫天雪花飄落，天真的伙伴們在歡天喜地玩耍時，不知道雪壓枝頭的老柳樹要承擔多么沉重的壓力。咔嚓一聲，有些老朽的枝杈都被壓斷了。

大雪之后快雪時晴，氣溫回升，老柳樹卻被厚厚的冰凌嚴密包裹起來，晶瑩剔透，閃著銀光，猶如冰美人玉樹臨風、風姿綽約。因為“下雪不冷化雪冷”，奶奶將我包裹得更厚更嚴實了，活脫脫一頭圓滾滾的小肥豬。

待到奶奶念念有詞“五九六九，抬頭望柳”時，我知道，兩棵老柳樹就要冒新芽了。這時從粗糙皴裂的樹干是看不出春消息的。一場春風拂過，一場春雨滋潤過，細若游絲、隨風搖曳的枝條慢慢地泛出青色，于無聲處孕育著一樹爛漫春光。

青綠油亮的枝條像被蚊蟲叮咬過，凸起一個個小包。不須幾日，鵝黃色的嫩芽悄悄冒出，就像新生嬰兒一樣驚奇地打探著陌生的一切。望著冒出新綠的柳枝，我就想褪去厚厚的棉衣去爬柳樹、折柳枝、編柳帽。奶奶這時會說乍暖還寒，春捂秋凍，要脫棉衣為時尚早。

當“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的時候，不待奶奶號令，我便急不可待地換上春裝，爬上柳樹折柳枝了。當耕讀人家的黃口小兒填完《九九消寒圖》最后一點的時候，當我家后院兩棵老柳樹新綠染遍枝頭的時候，我知道一年之中最美妙的季節到來了。

春夏時節，是我和兩棵老柳樹皆大歡喜的季節。兩棵飽經滄桑、閱盡春秋的老柳樹猶如秀發飄逸、婀娜多姿的美少女，吸引著少不更事的我經常攀爬。

我們會擰一截稚嫩的柳管做柳笛，折幾條嫩綠柳枝編成解放軍叔叔的偽裝帽戴在頭上，手握父親給我刻制的膠泥手槍，像小兵張嘎一樣站在樹干上瞭望；逮幾只黑殼白點、振翅能飛、頭生兩條彎彎長角的“老水?！?，用細棉線拴了，送給弟妹玩，不啻現今送給孩子一個高檔玩具。

有時頑皮被奶奶追打，我便一溜煙鉆出后門找靠山，噌噌噌爬到高高的樹枝上做鬼臉，讓手掂笤帚嘴里嘟囔不停的奶奶奈何不得；初生牛犢不怕虎，大膽少年手抓纖細的枝條，腳踩稍粗的枝干，上下晃動，左右搖擺，全然不念墜落的后果。

現在的孩子矜貴，父母生怕有所閃失。記得2010年廈門大學開教改風氣之先，竟開設了“爬樹”課程?？粗笱浪锏妮份穼W子像空降兵一樣，全身捆綁、全副武裝練習的情景，真真感慨時光流轉，世事變遷。

1984 年春上，老家翻蓋新房，連同土坯房一塊兒推倒的還有我兒時的無言伙伴兩棵老柳樹，以及我在樹上無憂無慮、上下攀爬的少年時光?！毒啪畔畧D》在我心中已經填寫了57 遍，但愿早日可以陪伴雙胞胎孫女填寫《九九消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