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軍
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自1969年5月至1972年12月,葉至善在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黃湖農場共青團中央“五七”干校工作生活了3年零8 個月。在這3年多的時間里,葉至善與父親葉圣陶一直保持密切通信,這些書信僅保存下來的就有446 封。2006年,葉至善的女兒葉小沫、幼子葉永和將其中的300 封以《葉圣陶葉至善干校家書(1969-1972)》的名義整理出版。2014年,潢川縣政協又將其作為團中央“五七”干校文史資料整理為《潢川黃湖干校家書葉圣陶葉至善(1969-1972)》。這些家書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其主要者,當然是家人之間的聯絡關懷和葉至善在干校的生活與工作。細讀這些家書,不僅可以了解葉家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的生活情況,同時也可以通過葉至善的個人敘事了解共青團中央“五七”干校的具體情形。
葉至善下放黃湖時已經51 歲,年齡相對較大,就與周振甫、顧均正、唐錫光等學者一起分到了養牛組。從往來書信看,除田間勞動特別緊張時曾經被借調參加農業勞動外,葉至善在黃湖農場3年多時間主要是在放牛。在最初的一年多時間里,葉至善經常在書信中講到養牛。1969年11月13日他在講了一大通養牛經之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又講了許多養牛的事,我對養牛津津樂道,實在很感興趣?!盵1]如果一連幾封信不講到養牛他似乎都有點不太適應。1970年2月18日,不等父親來問,他就主動講起了養牛的事情:“幾封信都沒有講到牛,現在講一講牛?!边@種對養牛工作的高昂興趣,一方面來源于勞動改造的革命自覺,一方面或許也和對這項工作最初的新奇感有關。
養牛組最初有十個人,“五十以上的倒有六個,四十以上的三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還病弱的居多”。所以,在這里面,葉至善算得上是“數二數三的勞動力,因而擔負的勞動強度較大”(1969年11月13日信)。鍘草、拌料等工作主要由他負責。一天的工作從凌晨兩點多就開始了,“兩點三刻起床,三點喂牛,給牛吃鍘好的草和泡好的豆餅”。五點牛去上工,他上床睡覺。“早飯以后,清理牛場上的尿糞,切豆餅洗刷牛槽;下午可以睡個午覺,以后就鍘草、挑水,泡好晚上喂的和第二天早上喂的豆餅,在槽里放好草,為第二天早晨做好準備?!保?970年5月9日信)從工作上來看,勞動可能并不是很重,但是時間緊張,特別耗時,這是葉至善在信中多次提到的問題。
照一般理解,或許會覺得養牛是對葉至善等年齡較大的知識分子的一種照顧,并不會很辛苦。實際情形卻并非如此。1970年4月4日,葉至善告訴父親:“把養牛組的勞動看得比較輕松,其實是不符合實際的。我養了八個整月的牛,親身經歷了,有許多辛苦是局外人不知道的。尤其入冬以后,早班、夜班,鍘草、磨料,工作時間長,體力消耗也很大,真是又困又累。”天暖草多時,養牛以放牧為主。根據中國古典詩詞帶給我們的想象,放牛似乎就是牧童騎在牛身上,應該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但是從葉至善的書信來看,這樣的機會似乎并不太多?!胺排_@活就是兩條腿累些,要站,要跑路。”“放牛就是耗時間,有些天從早上五六點鐘一直放到晚上九點十點鐘。”(1969年10月11日信)由于“放牛經常赤腳,腳又經常泡在水里,腳底上的皮變得很硬、很干燥,因而常常裂口”。裂口可能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時間長了就會腳腫,“痛得不能踮地,只好躺在床上”(1970年8月1日信)。夏天黃湖地區蚊子牛虻很多,“晚上放牛,天雖熱,也得穿上長褲、長袖衣服,要不就喂蚊子了。白天放牛,還常被牛虻?!保?970年7月4日信)。這種放牧的辛勞恐怕沒有身臨其境的人真的很難體會。
冬天不用放牧,工作是否輕松一些呢?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初到黃湖的頭一年,葉至善就聽說冬天養牛更為困難。1969年10月11日,他寫信給父親說:“到了冬天,牛不能再放,一是沒有草可吃了,二是牛在戶外要受凍,就得把它們整天拴在牛棚里,喂草、喂料、喂水,把屎、把尿,據說工作更為緊張?!比~至善聽說的這些工作,在他后來的書信中都出現了。當年的11月21日,他就告訴父親:“晚上現在是看到一點鐘,給十五條水牛把屎把尿完了才完事;早上是五點鐘,再把它們牽出來把屎把尿?!睘槭裁催@么辛苦呢?“水牛一泡尿少說有一臉盆,要是不及時拉它們出來,牛棚里就成了尿池子了?!薄包S牛沒有這樣的習慣,得有人在旁邊守著,看到它們拉屎就用鐵鍬去接,撒尿就用糞勺去接。天冷了,牛不出棚,牛棚里就斷不得人。”這樣的細節,這樣的工作,沒有經歷過的人,怕是很難想象的。冬天要給牛棚保暖,不僅要保持牛棚的干燥,還得修理門窗、堵塞墻縫,甚至在牛棚里生上火爐,否則牛就會凍病甚至凍死。

搭牛棚,右邊站在架子車上的是葉至善

葉至善養牛
為了更好地養牛,葉至善在學習、鉆研養牛的知識方面花費了很多精力。他甚至還讓父親給他寄了一本《養牛學》,結果證明這本書并不實用。1970年2月18日,他寫信告訴父親說:“那本《養牛學》可以說毫無用處……我們要想知道的問題,它全沒有……連我們有的普通知識,它也沒有。這本書還是??茖W校用的。可以想到??茖W校畢業出來,仍舊什么也不會干,還得從頭學起?!边@件小事至少說明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當時的高等教育與社會的現實需要之間存在著不小的距離;二是葉圣陶葉至善父子以及與他們同樣的知識分子書生氣過濃,缺乏應有的生活經驗,一遇到什么問題首先想到的是到書本中去尋找答案。這樣的事情在葉至善身上不止一次出現,而且現實的生活也一次次教育他書本知識并非時時處處都能適用。
在當時,牛是農業生產的重要勞動工具,所以大家看得都比較金貴?!吧a隊如果死了一條牛,就是一件大事,社員都會吃不下飯,甚至流淚的。”1970年6月23日,葉至善所在的“養牛組出了一樁極其嚴重的事故,莫名其妙地死了一頭?!?。這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心情都很沉重。葉至善對牛有這樣深的感情,一個方面是因為牛很重要,另一方面也是他們長期一起生活的結果。1970年10月25日,葉至善在信中告訴父親:“昨天下了雨,天氣轉冷,牛棚還沒有修好,牛整夜臥在水潭里,風吹雨淋,真叫人心疼。”雙搶時節,看到牛累得不行,他也心疼:“我們累一些,有革命精神支持著。牛可累得夠嗆,吃草、反芻、睡眠的時間都不夠。說實話,養牛的同志不免有點兒舍不得。”(1970年5月18日信)葉至善與牛之間的這種深厚感情是經過長期的勞動培養起來的。在此意義上說,勞動下放的確對他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夏滿子參觀干校時體驗放牛

葉至善放牛
由于葉至善等養牛組成員養牛用心,七連的牛在整個干校都是出了名的。1971年3月18日,葉至善在信中自豪地告訴父親:“說到牛,我們的牛目前膘情很好。據獸醫說,各連的牛要數我們的膘情最好,我們也看過別連的牛,的確比我們的瘦。附近農民看到我們的牛,也沒有不夸獎的?!敝R分子雖然書生氣濃,缺乏生活經驗,但是虛心好學,干事認真,在勞動中畢竟得到了鍛煉與成長,這一點葉至善還是頗為自豪的。
在計劃經濟時代,每個單位都會有相應的經濟指標和應對的計劃,共青團中央“五七”干校所在的黃湖農場自然也不例外。從葉氏父子的《干校家書》來看,除1969年因為是年中下放,大概沒有糧食生產指標,以后的三年每年都有,1970年是二百萬斤(1970年7月12日信),1971年是一百七十一萬斤(1971年3月18日信),1972年是二百萬斤(1971年10月8日信)。為了完成這些生產任務,整個干??梢哉f是全力以赴。
他們首先對黃湖農場進行了整體的生產規劃和基本建設。全校種植水稻兩千畝、小麥五千畝(1970年6月6日信)。修建水庫一座,大型水塘三個,蓄水一百萬方,解決旱的問題。開辟分洪區兩個,蓄水一百萬方,解決澇的問題。1970年10月11日,葉至善給父親寫信說:“從十一月到明年三月,五個月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開排灌渠,建蓄洪區,這樣一來,明年的水害可以大大減小了?!?0月18日又再次提到基礎建設的重要性:“幾條主要排灌渠,幾條主要大道,都是筆直的,原有的一些渠道、道路要全部作廢,許多水塘要填掉,工作是相當大的。這樣搞個兩三年,黃湖的面貌才能徹底改變,上‘綱要’才有可能?!鞭r田都被改造成長六百米、寬一百米的“條田”?!拔覀冞B的一部分平整好的稻田,犁耙以后灌了水,真是好看,方方正正,像一大塊玻璃,可能是全校最漂亮的稻田了。排灌渠已經起了作用,到處聽到流水淙淙,這聲音,正像以前在成都聽到的。”(1970年5月3日信)同年10月25日,他又告訴父親說,這些“條田”比北京東城區的街道還要整齊。為了完成這些基礎建設,干校人員付出了巨大的艱辛。1971年4月25日,葉至善這樣給父親介紹他們平整土地的辛苦:“平整土地的工程實在大,現在是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出工。上星期日沒有休息,今天又逢到星期日,站在水里干。同志們上身穿著棉襖,下身短褲,光著腳站在水里干,真是夠艱苦的?!?/p>
為了更好地完成農業生產的任務,干校還改革了當地的水稻種植方法,嘗試用“水直播”的方式種植水稻,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1971年4月9日,葉至善給父親詳細講述了水稻直播的方法:“水稻直播的關鍵在于平整土地和開好排灌渠。”“為了便于機耕,小塊的田變成大塊的‘條田’,每一塊條田,地面要基本上平,兩旁要有排水渠,排水的時候,要能迅速排盡,灌的時候,要能迅速灌滿?!薄安シN前,田里先灌水,撒上一種劇毒的藥劑,不論動物、植物,全部殺死。五六天后,把有毒的水排掉,灌入清水沖洗,用青蛙、小魚之類試驗毒藥有沒有洗盡。洗凈后,用人拉的播種器播種,然后灌一薄層水,讓種子發芽。水是早上灌,晚上排,等芽發齊后,排水曬田,使水稻扎根,然后再灌水,進入生長發棵期?!彪m然這種方法對平整土地要求極高,灌水放水造成了很大的水資源浪費,施撒毒藥也存在著很大的危險,但是“軍代表把這一種水稻的改革看得很重要。說如果基本上能成功,能奪高產,對潢川、固始、淮濱一帶是個很大的促進”(1971年5月1日信)。而且,他們試驗成功以后也的確引起了很大反響。1971年5月16日,葉至善很自豪地告訴父親:“在河南的各個干校,搞‘水直播’的我們是第一個,因而頗為轟動,好多干校都委派人來參觀。”
在農業勞動中,干校人員印象最為深刻的恐怕要算一年兩次的“雙搶”了。所謂“雙搶”指的是上半年的搶收小麥、搶種水稻,下半年的搶收水稻、搶種小麥。葉至善雖然參加“雙搶”不多,但是在信中也多次提及。在“雙搶”中,最為緊張的是上半年那次。因為小麥成熟期比較一致,要熟的話幾乎是一下子全都成熟,這就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它們收割下來,而后脫粒揚場、顆粒歸倉,這樣才不至于造成減產。水稻有早稻晚稻之分,成熟的時間相差比較遠,這就給人們提供了相對充足的時間。在1970年6月的“雙搶”中,“五千二百多畝小麥,用鐮刀收割的達四千幾百畝,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原來打算百分之八十用機器割的,現在倒了個個兒。附近各生產隊的農民也認為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梢娡緜兘涍^一年鍛煉,思想、體格、技術,都有很大進步”。割稻雖然不如割麥那樣緊張,但是一旦遇到雨天就會比較麻煩。1970年8月下旬,連日陰雨,稻田里的水一直放不干,“許多塊稻田的水稻都倒伏了,損失又不小。割稻等于在水里撈,加倍辛苦,還弄得渾身泥漿”(1970年8月28日信)。對于一直在北京工作生活的知識分子而言,下放黃湖這段時間或許包含著太多的心酸,但是,如果撇開當時的社會環境,單從個人的成長來說,這樣的生活閱歷也未必不是一筆寶貴的人生財富。
無論是從規劃的科學性還是從工作的積極性上來講,共青團中央的這些做法應該說都是值得稱道的。但是,由于受到“左”傾思想的影響,如1970年信陽地區就曾要求干校兩年內超綱要,生產指標大概定得有些過高,再加上自然災害,1971年小麥歉收,還有整個社會形勢的影響,1972年下半年干校的存留一直搖擺不定,干校人員人心浮動,生產受到很大影響,團中央“五七”干校的生產指標沒有一年是完成了的:1970年的“總收成是一百五十萬斤左右”,1971年“糧食總產量還不會超過去年的水平”,1972年下半年整個干校幾乎處于“半休養狀態”(1972年8月3日信),其糧食產量更加可想而知。把這樣的歷史細節梳理出來,只是想讓后來者看到一個更加復雜立體的歷史全相。
受干校文學、知青文學等影響,一般認為在下放、插隊時期,知識分子們的生活都特別艱苦。不同地區可能存在著不同的情況,這個現象不能一概而論。從團中央“五七”干校的有關史料以及他們留存下來的基礎設施來看,情況似乎并沒有那么困難。黃湖農場18000 畝肥沃的土地,足夠團中央2000 多人耕種;“一庫三塘六條線”等基礎設施建設也給他們的生活提供了堅實的保障;他們保留下來的800 多間青磚紅瓦的房屋到現在都令參觀者羨慕不已。如果我們現在到黃湖農場采訪當年的農工,他們依然會對干校人員當年的生活有一個較高的評價。當地流傳的一首民謠也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五七佬,五七佬,穿得破,吃得好。人人戴著大手表,放了工,洗個澡,躺在床上看《參考》。”

葉至善帶夏滿子參觀干校種植的西紅柿
當然,條件的好壞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當地農民看來已經很好的生活條件,對于剛剛從首都北京下放的干部來說,可能還是有些不便。60年代末70年代初,葉圣陶曾經提出希望能夠遷居黃湖農場。葉至善向他詳細介紹了黃湖農場當時的生活條件。1969年11月3日,他寫信告訴葉圣陶:“住房暫時有困難,怕不能分配到一家一間,可能要暫時集體住,并且很擠。暫時不能自己起火,只好吃大灶,菜只一樣,蔥、韭、蒜免不了。用熱水也有困難?!薄拔沂前牙щy想得多些,早上洗臉,想到爹爹不慣用井水;吃飯,連個桌子也沒有,就放在床板上,坐在小板凳上,怕爹爹不慣;大便,上蹲坑,也怕爹爹不慣?!钡缆纺酀粜枰麄冏约豪^鋪墊;房屋太少需要他們自己動手建造;沒有自來水,吃水要靠井水甚至湖水,洗衣服要到水塘邊,洗澡也沒個地方;大風甚至曾經把葉至善他們居住的草屋房頂都掀了下來。這種在今天看來很不方便的生活細節還有很多。但是話又說回來,當時甚至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的絕大部分農民不都是這樣生活的嗎?而且,他們下放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不也是為了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嗎?如果這樣去想問題的話,也就比較容易理解葉至善在 1969年10月28日信中所說的內容了:“電燈是有的,吃水用井水(據說準備裝上自來水),洗衣可以在黃湖里洗,很近。糧食是大米、白面,菜則平日是素的多。我認為生活條件是不苦的。”

葉至善在黃湖草屋前留影,右邊是葉圣陶寫的照片說明
在日常生活中,團中央“五七”干校這幾年最值得稱道的恐怕要數他們的伙食了。除了因為天氣原因導致的個別時候蔬菜糧食稍微緊張外,從葉氏父子的《干校家書》還有其他干校人員的回憶錄中,從未看到過他們曾經為吃飯問題發愁犯難。1969年10月11日,葉至善就告訴家人,說他們那里“生活很好,頓頓大米飯、白饅頭,魚、肉、豆腐也經常吃到,營養夠豐富的”。這樣的話放在60年代的信陽農村,好像不太容易讓人相信,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報喜不報憂。但是,再看看他后面三年信中的有關內容,就不會對他的這些話產生懷疑了。1971年5月7日,他在信中說:“今天信陽又供應了我們一大批豬肉,好像我國的豬肉已經多到非多吃掉一些不可的程度了。實際上,我們自己也有豬可宰,一個月宰兩三頭已不成問題,最肥的豬已長到兩百多斤。”當年的7月8日,他又說:“最近常吃魚,稻田缺水,抽塘水灌溉,前兩天抽干了兩個塘,一共捕了三百多斤魚,吃了三天?!?0月8日說:“這幾天我們天天吃魚。這是平整土地的副產品?!?0月28日,干校淘汰了幾百只鴨子,晚飯的菜就做了紅燒鴨,雖然鴨子又老又瘦,但是在那個年代,能吃上鴨肉,再配上頗為醇正的鹿邑大曲,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12月2日的信更是讓我們看到了他們伙食的質量。因為這一年的菜園搞得特別好,蔬菜的品種增加了很多?!坝筒私浟怂贸詷O了,就像在蘇州到南園買來的一樣。自從離開了成都,從沒有吃到過這樣好的油菜。蘿卜也不像北京的那樣,實得像土豆一樣?!薄拔覀冞@幾天是每頓一大碗。新米已經吃到了,有的品種黏得像糯米一樣。沒有葷的,也吃得非常滿意。豬還是十天宰一頭,可以吃四五天。這兩天為了平整土地,又在清塘,又快要有魚吃了?!必S富而新鮮的蔬菜、新打下來的黏得像糯米一樣的大米飯,經常能夠吃到豬肉和魚肉,再加上大量的鴨蛋和鵝蛋,聯系當時的整個社會形勢來看,他們當時在黃湖農場的伙食確實相對比較豐富。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生活當然不只是吃穿,精神生活應該是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全校來講,干校的精神生活主要包括:學習中央文件、領袖著作,參加政治運動和工作總結,還有雷打不動的電影放映。就個人而言,政治學習和工作會議,葉至善當然都必須參加,但是,他對看電影似乎就不太感興趣了。在他的家書中,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別人看電影的時間都用來給父親寫信或者讀書填詞了。這并不是說他不喜歡看電影,而是因為很多電影都是重復放映,大家已經不感到新鮮;再者是因為時間緊張,他更想擠出一些時間多給父親寫信,免得家人擔心。
一般認為,“五七”干校自1968年黑龍江柳河干校開始興起,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逐漸走向衰落,到1979年國務院發出《關于停辦“五七”干校有關問題的通知》,正式宣告撤銷。這是就全國干校的總體情況而言的,不同地區的不同干校情況又有所不同。
團中央“五七”干校出現人員調動及有關干校前途的各種猜測在時間上要早于“九一三”事件。1971年7月18日,葉至善第一次在信中告訴父親他有可能調回北京的消息:“胡愈老他們說我快回來了,可能有點因頭?!薄皶偸且龅模绕涫巧倌陜和x物,目前奇缺,所以大家也在議論,‘少兒社’可能就要恢復業務,我也就想:我可能要調回北京。至于哪一批,則說不準,可能在今年,也可能在明年,最遲不會過后年吧?!薄懊飨母刹空?,決不是要我們在農村種一輩子田,放一輩子牛,學習了一個階段,還得使用,還得讓我們在工作崗位上繼續鍛煉學習?!睆倪@個時期開始,關于干校人員的調動安置以及干校將來的前途命運的各路消息就一直不斷,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很長,至少到1972年底葉至善離開黃湖時就一直如此。這種情況不僅搞得整個干校人心浮動,而且嚴重影響了黃湖農場的各項生產建設。
從葉氏父子的《干校家書》來看,干校人員調動還有關于干校未來的各種議論是從1971年的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開始的。由于對全國圖書出版工作很不滿意,周恩來總理主持召開了自3月15日一直持續到7月30日的出版工作座談會。[2]在這次會議上,周總理指示,具體如何恢復出版業務,由各主管單位自己決定。由于“青少年出版社還沒有恢復編輯出版業務的打算”(1971年8月13日信),再加上“團中央到底怎么辦,上面還沒有指示”(1972年5月7日信),所以團中央“五七”干校的領導給大家傳達的思想一直是“除上級指名要調的外”,干校人員“暫且不動”(1972年2月1日信)。關于干校的前途,領導的意思是“干校還是要辦下去,干部大部分留下來,一部分陸續分配,一小部分不能分配(指敵我矛盾性質的)或暫不能分配(指尚在受審查的)”(1972年4月6日信)。這樣的結果“未免使許多人失望”。從大家對這一結果的反應來看,至少在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盼望干校能夠盡早撤銷,早日回到北京。由此也可以從一個方面看出干校對知識分子的所謂“改造”效果其實并不理想。既然干校人員存在調離的現象,留下來的人就會陸續減少,在這種情況下,干校怎么辦下去呢?“前途無非三個:一是與兄弟干校合并;二是縮小規模,主要指耕地面積;三是團中央重新開張,人大部分調回去了,留下的人實在少得辦不成了,就收攤子?!保?972年5月7日信)前期領導還“要大家安心勞動、學習,抓緊極好機會”,后來隨著形勢的發展,領導也不得不讓大家提前做些回京的準備工作。到最后,領導對干校的前途也感到心里沒底:“至于以后怎么辦,以后再說?!保?972年8月9日信)
雖然領導一直在做大家的安撫工作,但是社會形勢的發展和干校人員的陸續調離,還是讓整個干校人心浮動,工作也日漸松弛。1972年3月4日,葉至善告訴父親:“我們這里總的說來是松弛。說穿了,絕大部分的人都在等待。會開得很少,學習時間安排得較多,每個星期三個半天,但是抓得不緊。歌聲不大聽見了,更沒有自編自演的宣傳節目了,與三年前來的時候大不一樣?!?月10日的信上說:“干校的生活仍舊松懈,起床定在七點鐘,說不過去。而幾年前,天還冷得多,就六點起床跑步了。”7月18日的說法是:“這樣下去,在干校簡直等于休養了?!?1月15日干脆就說:“總之是收場的局面。”在這種狀態下,干校的各項工作自然會受到很大影響。當年,干校的水稻畝產五百斤以下,小麥畝產只有一百二十斤。這里面有自然災害的原因,但是主觀因素也是顯而易見的,大家心里都潛在著一種想法:“種了之后誰來收呢?”(7月18日信)因為工作積極性不高,在干校末期,大家的主要生活就只剩下了“斗批改”:“逗逗孩子,劈劈柴火,改善改善生活。”(8月13日信)因為預感到干校處于收尾的階段,一些人就開始議論調離的可能,總結干校這幾年的生活。當時,關于干部調離,黃湖農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寧去天南海北,不上新西蘭?!保?月28日信)“天南海北”指的是天津、南京、上海、北京;“新西蘭”指的是新疆、西寧、蘭州。幾年的下放勞動,讓大家對邊遠地區的生活狀態有了較為深刻的了解,但同時也讓他們對這種生活產生了恐懼。所以,在面臨調動的機會時,他們自然想避開這些邊遠地區,盡力調往發達城市。在總結干校生活的時候,有句話說得比較形象:“一個世紀,兩個年代,三個元旦,四個年頭?!边@個總結是1972年下半年流傳的,其實并不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一個世紀,兩個年代,四個元旦,五個年頭。”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共青團中央“五七”干校在黃湖這個地方度過了1969年下半年到1973年上半年這樣四個元旦、五個年頭。
在這種干部逐漸調離、干校行將撤銷的狀態下,葉至善不免會考慮自己的未來。1972年4月16日,葉圣陶就寫信動員葉至善請假回京,因為他聽人說,“現在司局長以上的人在干校的,都叫回來了”。大概在這個時候,葉圣陶對干校的看法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1970年7月19日,他曾經在信中表達過自己對干校的態度:“我雖然不在干校,可是很不以‘到干校去無非對付一下’的想法為然,而這樣的人確乎有。你有一輩子走‘五七’道路的決心,這是我最高興的。有人說起干校何時畢業,我口里不說,心里反感。干校無所謂畢業,即使有什么需要調出干校,可是‘五七’道路永遠得走,永遠不畢業?!眱赡昵?,他對干校道路是那樣熱心支持,現在卻動員葉至善請假回京。雖然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但是他對社會形勢的判斷依然充滿了知識分子式的天真。
1972年8月6日,葉至善在信中告訴父親他打算請假回家。8月18日又考慮“這回是算調回北京呢還是算請假”。最終的結果是他在8月底請假回京了一次,11月中旬又回到黃湖。此后,調回北京的事情又反反復復拖了一個多月,“這個日期又一拖再拖,真是沒有辦法”(12月10日信)。直到1972年12月底他才最終離開黃湖,回到了北京。他在黃湖寫給父親的最后一封信是12月21日:“我回京的事中間發生了許多周折,真是原先沒有料想到的。”好事多磨,雖然反反復復很長時間才總算了卻了心愿,但葉至善回京的時間相對還是比較早的。團中央大部分人員離開黃湖的時間是1973年5月,還有一些人甚至直到1977年才最終從河北省固安縣徹底離開了當時已經與其他干校合并了的團中央“五七”干校。
注釋:
[1]葉圣陶、葉至善:《潢川黃湖干校家書葉圣陶葉至善(1969-1972)》,河南省潢川縣政協文史委編,2014年版,第39 頁。
[2]方厚樞:《當代中國出版史上一次特殊的會議——記1971年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出版史料》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