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賦

3月24日,華盛頓潮汐湖畔櫻花盛放
疫情中的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呈現出二戰時也沒有過的奇特狀態。春色滿城之際,美國首都上演的是一出空城計。
我已經在華盛頓工作近20年,腦子里有過的最糟糕劇情來自作家戈爾·威代爾(Gore Vidal),他說這個城市可以構成“令人驚嘆的遺跡”。華盛頓數十處大體量的新古典主義建筑,遭到戰爭毀壞以后,的確將成為具備視覺沖擊力的城市廢墟,而目前的狀況跟他的假想有可比之處。
從3月11日開始,華盛頓市和緊鄰的馬里蘭、弗吉尼亞兩州,相繼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大型集會取消。
國會山與林肯紀念堂之間的國家綠地,由旅游者云集變成空曠如農田,僅有零星的遛狗人和健身者出沒。周邊博物館全部關閉,包括每年吸引訪客數量排名世界前列的航空航天博物館、自然歷史博物館和國家美術館。
百年歷史、日本以外規模最大的華盛頓櫻花節,也被迫取消。3月20日櫻花進入綻放高峰期,環繞杰斐遜紀念堂的潮汐湖,往年人海與花海交織的場景此時已無法重現。跟從前的摩肩接踵相比,游客之間終于有了彼此拉開距離的歷史機遇。幾乎沒人戴口罩。
地方政府并不鼓勵人們到現場賞櫻,只建議大家通過網絡直播看看就好。相關部門采取了暫停地鐵服務和臨時交通管制等手段,以控制人群規模。只是對部分民眾來說,他們無法拒絕華盛頓櫻花的誘惑,在病毒的威脅和季節的享受之間被迫作出選擇。
華盛頓紀念碑前,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正對著自己的手機說話,英語帶著口音。隔著近2米距離,我聽到他說:“這個不可見的敵人極度危險。你們也許不知道,它叫武漢病毒,很容易傳染。少出門,如果必須去外頭,一定記住勤洗手。”
等他說完,我提醒自己保持距離,然后問:“武漢剛好是我的家鄉,你會因此感覺到異樣嗎?”
這位基督教牧師(費米·索塔約)擁有尼日利亞和美國雙重國籍,他回答:“完全沒有,非常高興見到你,武漢病毒只是開始的叫法,我在非洲的教友們一直這么說,我也就順其自然。中國是尼日利亞的好朋友,我沒有任何惡意。”
他的說法其實不鮮見,也沒有引起太多爭議,不過將“武漢”擴大成“中國”則完全不同。特朗普一度連續幾天將“新冠病毒”改稱“中國病毒”,遭遇抗議聲浪以后,才最終恢復標準稱謂。
對美國華人來說,自1月起關注中國疫情本已遠超其他族裔,等到3月自己也淪陷進疫情以后,每天的生活現實更加微妙。戴口罩在美國很容易引發側目,“中國病毒”的插曲令華人加深了擔憂。實際案例已經出現:華人遭遇吼叫、口水和“帶上中國病毒滾回中國”之類的人身攻擊;有留言者在紐約華人財經媒體記者的Instagram上發問:“你就是吃蝙蝠的人?”
從全美范圍看,類似的事故為數極少,但每一起意外落到具體的當事人身上,都可能成為難以承受之重。包括國會眾議員孟昭文在內的華人,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美國社會的位置,什么時候才能徹底擺脫局外人的身份?華人可以做些什么?

4月1日,一名男子騎車經過美國國會大廈
猶太人因為疾病而遭受歧視有過歷史先例。
3月底的一天,在華盛頓郊區的連鎖快餐廳Panera Bread里,我加入了美國猶太公共事務委員會主任大衛·伯恩斯坦和美國華人聯合會主席薛海培的工作早餐會。薛海培希望與伯恩斯坦等聯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中可能出現的種族歧視。
兩人此前已聯合70多個猶太社團發出公開信,對美國出現的排華苗頭表示高度關注,承諾打擊辱華言論、反駁無理指責。公開信還鼓勵猶太人士積極參與華人商業活動,多多光顧中餐廳,共克時艱。
猶太人因為疾病而遭受歧視有過歷史先例。20世紀30年代,納粹有意突出對梅毒的恐懼,并以不太隱晦的方式與猶太人聯系到一起,促進了排猶主義在德國社會的成長。操縱之下的疾病隱喻有了清楚的指向:跟梅毒、癌癥一樣,猶太群體需要被革除,即使以傷及周邊的健康肌體為代價。
20世紀80年代初艾滋病開始蔓延,美國保守派人士趁機賦予符合自己價值取向的意義,包括道德淪喪、上帝懲罰違背其意愿的生活方式。他們給出了別名“同性戀癌癥”,從而引發恐懼與偏見。因為艾滋病最初暴發于猶太人聚集的紐約,再加上他們在同性戀維權領域的突出角色,疾病再度引發對這個特定人群的不公正看法。
猶太作家蘇珊·桑塔格在文集《疾病的隱喻》中有過精細分析:每個社會都有各自類型的癌癥,至少癌細胞,但只有瘟疫才更有可能解釋成自然對社會失序的嚴厲懲罰,因為它源自特定區域,進而沖擊整個世界。這種賦予疾病的形象化認知未必準確,但人們從未停止過這樣的嘗試,其影響往往長久而深遠。
猶太人在維權道路上取得成功,足以成為華人的楷模。他們在美國人口中的比例跟華人相當,但影響力有天壤之別。以國會為例,參眾兩院535個席位中,猶太裔目前有36位,華裔僅3位。最高法院9位終身制大法官中,猶太裔占據3席,華人遠未實現零的突破。

3月31日,美國華盛頓特區,一位工人在配送亞馬遜公司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