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2019年11月9日,柏林勃蘭登堡門廣場,垂下了數萬條德國民眾祈愿和平與統一的祝福絲帶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前,德國經濟就已經游走于衰退邊緣:以歐元計算的2019年GDP增速為0.6%,較2018年的1.5%、2017年的2.5%,大幅放緩,創下6年新低。若按2019年歐元與美元的平均匯率折算,德國GDP同比縮減了約1000億美元。
3月23日,德國確診數達到2.7萬,政府公布了7500億歐元的一攬子救助計劃,其中包括補充政府預算、可直接購買企業股份的經濟穩定基金、提供給陷入困境企業的貸款等。財長肖爾茨說,他的預算計劃是基于今年GDP將下降約5%的假設。另有德國經濟學家預測,德國2020年GDP恐萎縮5%~20%,經濟至少嚴重衰退兩個季度。
德國經濟何以至此?的確,在全球疫情榜上,德國“奮起直追”意大利,截至4月10日確診人數達到12萬,這嚴重沖擊了德國的就業形勢。但如果深入考察德國地區經濟,會發現德國東部地區浪費了德國的很多轉型機會。或者可以說,確保價格穩定與完全競爭、堅持以“競爭秩序”為核心的社會市場經濟模式,在原東德地區遇到了瓶頸。
2019年11月9日晚,在曾經“背靠”柏林墻的勃蘭登堡門廣場上,垂下了數萬條德國民眾祈愿和平與統一的祝福絲帶。
往前倒推30年,柏林墻轟然倒下后,東西柏林的道路、鐵道及橋梁迅速連在一起,兩德在次年實現了主權意義上的統一。原本較落后的東部地區,從社會、經濟等各個層面被吸納進市場經濟體制較完善的西德。但現在來看,德國東、西部差距依舊明顯,利用開放體系來轉化發展的體系,瀕臨失效。
一直以來,包括“德國統一交通基建計劃”在內,德國西部各聯邦州以稅收形式擠出的補貼和基建投資,成為了促進東部地區經濟增長的重要手段。1991年,德國聯邦政府與東部地區5個聯邦州聯合成立“德國統一長途公路規劃與建設公司”,總投資91億歐元,計劃在東部5州新建或擴建1220公里高速公路,而到了歐債危機深重的2009年底,已建成1122公里。

德國東部地區的高速公路建造得非常好,然而車流量比西部少很多
德國在東部地區大規模投資基建項目,還得到了來自歐盟的資金補助。2007至2015年間,歐盟根據申請情況,從歐洲地區發展基金(EFRE)中向德國政府提供不超過15.2億歐元補貼,用于在落后地區(人均GDP低于歐盟原15國平均值的75%)建設高速公路、軌道交通等基礎設施。作為成員國,德國政府可向歐盟申請跨歐洲交通網項目補貼(TEN-Mittel),2008年德國兩個高速公路擴建項目就因此獲批,共得到補貼615萬歐元。
“德國納稅人的很多錢都被用在發展原東德上,然而仍未達到預期效果。”
建設至今,德國的交通基礎設施的發達程度,在歐盟各成員國里名列前茅。包括鐵路、航運、水運和海運在內,交通完備狀況已經能充分滿足本國經濟發展的需要。在上述德國統一交通基建計劃中,當年西德政府承諾修建15條高速公路和高鐵線路連接東西德;到了目前,絕大多數基建項目已經近乎竣工。
來自中國的伊萬卡在留學德國碩士研究生畢業之后,選擇留德就業,如今在法蘭克福從事智能制造方面的工作。她告訴筆者,從自己的見聞來看,德國東部地區的高速公路建造得非常好,然而車流量比西部少很多,實際需求量并不大。“德國納稅人的很多錢都被用在發展原東德上,然而仍未達到預期效果。”
類似意大利“北富南窮”的懸殊差距一旦定型化,會導致德國東部的身份認同危機。根據德國政府2019年9月公布的《德國統一年度報告》,高達57%的東部受訪民眾感覺自己是“二等公民”。與此同時,只有38%的東部受訪者認為德國統一是成功的。這個比例在40歲以下的東部青壯年中更低,僅有20%。
德國的基建投資紅利逐漸耗盡,東部地區的經濟并未明顯好轉;和西部地區相比較高的失業率,以及人口流失等一系列問題,日益凸顯。據與捷克接壤的薩克森州的政府數據,到2030年,該州現有的200余萬就業人口將進一步下降30萬;而預計到2035年,東部所有州的人口都會出現超過15%的萎縮。

2019年11月9日,在德國柏林墻倒塌30周年紀念儀式上,人們將玫瑰花放入貝爾瑙大街的一堵墻中
除老齡化嚴重外,東部地區的人口問題,癥結還在于嚴重的人才流失。自柏林墻倒塌以來,有超過200萬的東部居民搬往西部居住。即使算上當時流入東部數州的人口,整個東部地區的凈流出人口也超過120萬,等同于1990年民主德國解體時14%的人口數量。而其中絕大多數流出人口為年輕人,為東部地區帶走不少活力。
年輕人選擇離開,東部地區的社會生產受到明顯干擾,進一步影響正常的經濟發展活力。從生產力數據指標來看,在2000年時,東部地區尚能貢獻81.34億有效工時,而到了2018年,該數據僅為73.77億。與之相對比的是,西部各州的有效工時卻增長了12%以上。
同濟大學德國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陳弢告訴筆者,德國東部的人才流向西部的趨勢非常明顯,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兩德統一后,德國政府實行的社會市場經濟模式存在弊端。“在民主德國解體之前,當時西德地區盛行著一個判斷,稱兩德統一之后,東德地區的社會生產率很快就會趕上西德。現在來看,在工資收入、福利水平各個方面,東、西德完全不一樣,導致人才轉移情況凸顯,也證明了當初的判斷是錯誤的。”
伊萬卡也向筆者表示,在德國,優秀人才傾向于在西部工作生活,已成為大趨勢,“就像德國具有代表性的汽車工業,以及在其他制造業、工程設計方面的創新,一直以來主要都是發生在西德”。“以東德最為著名的高等學府德累斯頓大學為例,很多年輕人畢業之后都會選擇到西德工作;剩下選擇留在東德工作生活的,很多是因為從小在家鄉長大,出于家人和朋友的緣故。”
長期來看,東西德區域間發展不平衡,是一個結構性問題。近代以來,德國東部是傳統農業區,發展一直不及后來變為工業區的西德地區。1945年之后,蘇聯對東德進行管制,使得東德地區在先天上就存有不足。“要想改變這個局面,不是通過某一個上臺的政治家、實施某一項政策就能實現的。”
在人才從東到西繼續轉移的同時,德國產業的全球化布局,也導致了部分國內產業的空心化跡象。2019年,大眾、寶馬和戴姆勒三大汽車巨頭本地產能下降9%,已達20余年來的最低水平;而且,德國2019年汽車出口量同比大跌13%。不過,2019年德國汽車市場增長了5%,新車注冊量創近十年新高。另外,德系車企在本土降產能的同時,也在中國增加工廠建設;隨著中國吹響復工集結號,大眾汽車在中國的30多家工廠基本復產。
2020年2月1日,英國正式脫離歐盟,成為歐盟歷史上第一個“退群”的成員國。德國總理默克爾稱,英國“脫歐”給“德國和歐盟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傷痕當然會有,但英國的擾動效應不是絕對的。英國雖然已經在法理上“脫歐”,但和歐盟之間的貿易協議仍要延續到2020年年底。而在2019年,德國的GDP增速卻顯著低于英國、法國,甚至還未能高過意大利和希臘等外圍國家,說明問題主要還是出在自己身上。
除了疫情停工、英國“脫歐”等因素,歐元區經濟還面臨著貿易爭端、制造業疲軟等多重挑戰。在2018年,極度倚重制造業出口的德國,工業產品貿易額幾乎達到GDP的40%。而受美歐貿易緊張局勢影響,德國2019年的出口表現進一步下滑。“德國歷來奉行貿易立國的方針。近來德國經濟不振,和美歐貿易爭端談判不順及全球化退潮的直接關系更大。”陳弢說。
放眼未來,缺少英國分攤歐盟運行成本,也是個現實問題。原先在歐盟內部,英國是僅次于德國的第二大凈資金貢獻國。而在英國“退群”后,歐盟每年將新增100億歐元左右的資金缺口。
2020年歐盟預算,剛好是歐盟當前正在實施的財政計劃中的最后一個年度預算,而關于從2021年開始的為期7年的長期預算的財務框架細節,歐盟27個成員國仍在逐一確定中,未來計劃總支出1.135萬億歐元。該如何填補英國“脫歐”后留下的這個資金窟窿,考驗著德國前防長、新任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的“財技”,也勢必會加重“凈出資國”德、法的財政負擔。
在英國“退群”后,歐盟每年將新增100億歐元左右的資金缺口。

2020年2月25日,德國茲維考,大眾汽車公司電動汽車生產線
但在另一方面,由于英國“脫歐”,倫敦的金融中心地位受到沖擊,對于法蘭克福也許是個意外之喜。自英國“脫歐”長跑開始以來,有許多金融機構開始撤離倫敦,法蘭克福成為了首選承接地。已經有25家銀行將歐洲總部遷至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而德意志銀行—它在英國的資產規模等同于歐洲銀行業在英國資產總規模的一半—更是將資產負債表的3/4(約6000億歐元)遷回德國。
德國一直以來都是歐盟的第一大經濟體,在英國“脫歐”之后,德國的經濟中心地位會更為穩固;歐盟金融中心的名號,幾無懸念會從倫敦移至法蘭克福。在當前的歐洲疫情重災區中,德國的新冠疾病死亡率非常低,但也被批評對鄰國救援遲緩。疫情終會過去,在下個10年,德國這副減速明顯的“全歐動力”引擎,還能帶領歐盟馳向美好的前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