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的歧路:日本帝國毀滅之謎》
馬國川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0年2月
1945年2月8日,橫須賀的久里濱小鎮(zhèn)上熱鬧喧囂。烏泱泱的一群人在呼喊聲中,將高大的佩里來航紀念碑推倒,然后在原址豎立一塊3米高的木牌,上面寫著“護國精神振起之碑”,人們還在木牌前面合影留念。
如果說,豎立佩里來航紀念碑是日美友好的見證,那么推倒這塊紀念碑則是日本仇恨美國的象征。這塊紀念碑的遭遇,是日本歷史的一面鏡子。從豎立到推倒,折射了日美兩國關(guān)系的變化,也反映日本對世界的認識。
1853年佩里將軍率領(lǐng)“黑船”艦隊叩響日本國門,也為15年后的明治維新打開了道路。正是明治維新將日本推上了富國強兵的近代化道路。所以日本并不認為佩里是侵略者,反而把他視為恩人。
1901年,佩里來航48周年之際,日本決定在他最早登陸的久里濱建立紀念碑。這個計劃得到日美兩國的熱烈響應(yīng),明治天皇也捐贈了1000日元。碑體是一塊巨型花崗巖,碑文由多次擔(dān)任首相的伊藤博文親筆書寫,紀念碑的基座上的說明文字稱,佩里來航“成了將幕府統(tǒng)治下的鎖國狀態(tài)的日本拉回到世界的原動力”。
此后,日美關(guān)系一直比較友好。1905年,日俄雙方在美國的樸茨茅斯舉行談判,簽訂《樸茨茅斯條約》,正式結(jié)束了日俄戰(zhàn)爭。談判選在美國,說明日本信任美國。為了解決巴黎和會未完成的問題,1921年有關(guān)國家又召開華盛頓會議。這次會議確定了美、英、法、意、日五國的海軍力量比例,結(jié)束了戰(zhàn)后的軍備競賽。由于限制日本的海軍發(fā)展,引起軍部對美國的不滿。
從此開始,這兩個正在崛起中的國家沖突不斷。1924年美國通過排日移民法案,日本輿論嘩然。知識分子紛紛發(fā)表意見,主張為日本重新定位,回到亞洲主義的立場,憑借強權(quán)進占亞洲的霸主地位。只是這些議論主要停留在軍部和精英階層,民間仍然喜歡美國文化,好萊塢的電影就吸引了大量日本觀眾。1934年美國棒球聯(lián)盟訪問日本,在12個城市與日本明星隊對壘,觀看的球迷蜂擁而至,東京6.5萬個座位的棒球場被擠得水泄不通。
就在日本球迷為當紅的美國棒球明星著迷的時候,一股國粹主義的熱潮正在涌動。國粹主義大張旗鼓地強調(diào)以古為尊、萬古常新的行為原則及理想,要求以此作為日本道德和行動的基石,反對外來文化的“侵略”。在國粹主義者看來,日本人渾渾噩噩,只知道追求個人利益和享樂,整個社會充斥著“摩登女郎”、美國電影。這些都是西方文化侵略,特別是美國輸出毒素的結(jié)果,必須清除。
一些政治家也呼應(yīng)這樣的思潮,聲稱國民的思想出了問題,甚至出現(xiàn)了“思想國難”的說法。政府提出針對學(xué)生要“思想善導(dǎo)”,專門設(shè)立“學(xué)生思想對策調(diào)查會”“教學(xué)革新評議會”等機構(gòu)。難怪美濃部達吉發(fā)表文章諷刺說:“如果所謂思想善導(dǎo)在于想消滅革命思想,那就只有禁止全部教育,使國民完全成為文盲。”
盡管政府還不至于“禁止全部教育”,卻可以通過宣傳和教育灌輸偏見,達到“使國民完全成為文盲”的目的。1937年3月,文部省出版小冊子《國體之本義》,分發(fā)至全國學(xué)校和政府機關(guān),以加強思想統(tǒng)制。該冊子宣稱,神國日本是以皇室為宗家的一大家族國家,臣民必須絕對服從萬世一系的天皇,忠君愛國,各守其分,以實現(xiàn)君臣相和、君臣一體。它鼓吹日本特色,強調(diào)日本的特殊性。它呼吁清除外來的歐美近代文化,刷新教育、學(xué)術(shù)、政治、經(jīng)濟,建設(shè)日本新文化。
在攻擊西方文化的同時,政府加強了對“日本特殊論”的鼓吹。對內(nèi)愚民,對外則是擴張。隨著日本侵略范圍不斷擴大,美國政府不斷對日本進行譴責(zé)和制裁。1941年7月,日本派軍進占法屬印度支那南部,美國政府隨之凍結(jié)日本所有在美資產(chǎn),全面禁運石油,隨后英國、荷蘭、新西蘭和菲律賓也都采取了相同行動。
作為侵略者,日本卻把自己說成是委屈萬分的“受害者”,把美國說成是“加害者”,這就是強盜的邏輯。可怕的是,仇恨情緒是傳染病,在日本民眾中迅速蔓延開來。所以,在“偷襲珍珠港”成功后,日本國內(nèi)一片歡騰,日本政府則公然排斥英美文化的影響力。美國電影被禁止,只準播放德國、意大利的歌頌英雄的影片。美發(fā)用的吹風(fēng)機被送往軍隊,作為再生軍用物資使用。棒球也在禁止之列,文部省下令停止“東京大學(xué)棒球聯(lián)盟”間的大學(xué)比賽。
日本還發(fā)動了一場凈化語言的運動,聲勢浩大。日文中用片假名表述的外來語極多,日本先將外來語以“輕佻淺薄”的罪名發(fā)難,進而又貼上“敵性用語”的標簽來加以排斥。“燙發(fā)”成為“敵性用語”的首選,改用漢字“電發(fā)”兩個字來取而代之,美其名曰“愛國語”。此例一開,其他類似所謂“輕佻”的外來詞也紛紛被改。
日本海軍從英國引進的廣受歡迎的咖喱飯被改成“辛味入汁掛飯”,果味汽水被改為“噴出水”,牛奶軟糖被改成不倫不類的“軍糧精”。低音提琴被改成“妖怪的四弦”,薩克斯管變成了“金屬制彎曲型尺八”,長號成了“可拔可插彎曲金屬管黃銅喇叭”。因為球類運動在日本幾乎皆為外來語,改起來更是五花八門。橄欖球改為“斗球”,手球改為“送球”,足球改為“蹴球”,籃球改為“籠球”,網(wǎng)球改為“庭球”,曲棍球改為“杖球”,臺球改為“桿球”。
在高漲的“文化自信”背后,其實是深刻的“文化自卑”。自明治維新以來,大量的新詞匯不斷涌入日語,已經(jīng)幾乎滲透到了社會的所有角落。它們豐富了日本文化,也方便日本與世界文明溝通。“凈化語言運動”本想維護日本語言的“純潔”,卻注定成為一場滑稽的鬧劇。事實上,戰(zhàn)后幾乎所有改過的名詞又都改了回來。
1945年8月30日,美軍在橫須賀登陸。半年前推倒紀念碑的人們,被召集來參加重修。至今,這塊紀念碑仍然矗立在太平洋岸邊,無聲地告訴著人們:不要忘記那個瘋狂的歲月,要保持獨立思考,要警惕洗腦教育!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quán),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