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漢字從來被認為是表意體系的文字,因為它的字形與字音沒有直接的聯系,所以,盡管漢語方言分歧復雜,但用漢字寫下來的書面語言,各個地域的人都能看得懂。古今語音變化很大,但商周古文和秦漢古書等,現在仍然能夠讀得懂。人們普遍認為,這是表音體系的文字無法做到的。也因此,漢語文字維護著民族認同和國家統一,它關乎文化傳統和文明特色,關乎民族復興和中國的發展。
英國語言學家帕墨爾對漢語的評價很高。他認為“它是人們表達思想的至高無上的工具,是維系民族的紐帶,是歷史的寶庫”。與多數的中國語言學家一樣,帕墨爾主張漢字是表意文字,甚至認為漢字可以不通過語言直接表示概念。他說:“在中國,一如在埃及,文字不過是一種程式化了的、簡化了的圖畫系統。就是說,視覺符號直接表示概念,而不是通過口頭的詞再去表達概念。這就意味著,書面語言是獨立于口頭語言的各種變化變異之外的。它意味著一個學生學會了4000個左右的視覺符號之后,四千年的文獻就立刻展現在他的面前了,不存在學習中古漢語和上古漢語的負擔。”
對于漢字為表意文字的觀點,漢字學研究專家肖甫春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他認為這是把文字混同于圖畫的觀點,因而是完全錯誤的。他說,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系統,那種“程式化了的、簡化了的圖畫系統”,不能稱之為文字,而是圖畫。雖然文字產生于圖畫,但是正因為圖畫滿足不了語言發展的需要,才在圖畫的基礎上發展成了文字。肖甫春援引趙元任先生的話說:“凡是視覺的符號,用來代表語言的就是文字,反之直接畫事物,只是畫兒,直接做事物的符號,是一般的符號,還不是文字。同樣的那個畫兒,同樣的意義,有人看了那個骷髏和兩根骨頭,說‘毒藥;有人看了說‘有毒;有人看了說‘危險……那些符號是直接代表意義的,可是它不代表語言。那么,直接代表意義的符號當然是自古有之啦,現在也還用得很多,可是那個不是文字。”
然而在中國,漢字具有圖畫的特性,一直視為漢字的優越性。漢字研究的名家袁曉園說:“字形表意,本來就存在著兩條渠道:一種是以字形直接表意,不以語言為介;一種是以字形先表語音,從而再表語意。”“由于語言的特點不同以及其他各種原因,各民族文字運用字形表意的情況就不同了。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類型:一個是重于以形指意,一個是重于以形表音而后再表意。”“實事求是地分析,漢字保持和發展了字形固有的表意方式之一——以形直接表意,從文字學上看,是一個偉大的貢獻。”
肖甫春反駁了這種觀點,他認為這種說法不符合語言文字學的基本理論。他說“語音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現前者”,而“以字形直接表意,不以語言為介”,這在邏輯上是混亂的。因為既然“不以語言為介”,不表現語言,也就失去了作為文字“唯一的存在理由”,所以它也就不可能是文字。再說,這也不符合漢語漢字的事實。如果漢字真的能“不以語言為中介”,對于那些只有語法意義而沒有詞匯意義的詞,又怎么“以字形直接表意呢”?例如對于“不但……而且”這樣的詞,如何以字形直接表意呢?
肖甫春堅持認為,能“以形直接表意”的不是文字,而是圖畫,圖畫可以直接表意,但它不是文字,而“以字形直接表意”的文字是根本不存在的。他詰問道:“說漢字是‘以形直接表意,隨便給你一個不認識的漢字,你能說出它的意義嗎?不要說去古已遠的楷書,就是保留圖畫意味較多的古文字也辦不到。古文字里占有很高比例的假借字,怎么以形表意?甲骨文經過100多年的研究,至今還有三分之二的字不認識。如果能夠直接表意,還有什么不認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