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成語的隱轉喻分析
——以含方位詞“上”“下”的空間四字格成語為例

馬應聰

(河南大學外國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研究所/河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河南開封)

1.引言

漢語中“成語”的概念內涵在歷史上是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古人所說的成語指的是字面之意，是“已成的言詞、語句”，即“成言”；是“不得改動的非臨時組織的語句”。元朝的劉祈是較早使用“成語”這一術語的人，而“在個人著述里專門列出‘成語’條目的是趙翼和錢大昕”，“到現代人們對成語的認識漸趨成熟”?！掇o源》(1980年版)對成語的定義為：“習用的古語，以及表示完整意思的定型詞組或短語”(徐耀民，1997：11-12)。本文對成語的理解為嚴格意義上的四字格成語，以《中國成語大辭典(辭海版)》(王濤等，2007)的收詞標準為參考依據研究漢語成語。

含有空間方位概念詞匯的四字格成語是漢語成語的主要構成類別之一，本文將其定義為空間成語，屬于漢語空間關系構式的一類。在空間成語的組構中，方位概念詞匯常見的有“上、下、左、右、前、后、里、外、內、中、旁、東、西、南、北”等，其中以方位詞“上”“下”的用例為眾。本文將以含有空間方位詞“上”“下”的四字格成語為研究對象，從概念隱喻和轉喻的視角管窺空間成語的結構意義特征和認知理據。

2.漢語成語研究的回顧與分析

自20世紀始，漢語成語的研究開始蓬勃發展，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學者們圍繞成語的淵源和演變、成語的界定，以及成語的結構、語音、語法和語義特征等方面展開了豐富而又卓有成效的研究，促成了漢語成語本體研究質的飛躍。隨著語言類型學和語言對比研究的發展，漢語成語與其他民族語言成語的比較和對比研究也成為了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同時，成語的應用研究也逐漸興起，尤其在對外漢語教學方面的研究成果最為顯著。劉洋(2013)將成語的過往研究從四個方面展開了回顧總結：(1)成語本體研究，包括其定義和范圍、淵源和演變、語音、語法和語義，以及成語的結構分析；(2)成語應用研究，包括成語的使用、成語詞典編纂、成語修辭、成語教學以及成語翻譯等方面的論述；(3)成語的非語言學角度研究，包括文化角度、心理學角度，以及不同語言成語的對比研究；(4)專書成語研究文獻的整理回顧①詳細分析參見劉洋(2013)。

近年來，隨著認知語言學的不斷發展完善，漢語成語的認知研究也日趨豐富，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劉宇紅、謝亞軍(2007)認為成語是一種構式，從構式語法視角研究了漢語成語的仿用現象及其認知理據。同樣是從構式語法的視角，王寅、王天翼(2010)調查了漢語中969條成語，論述了其功能、特征和雙重比喻等現象；劉麗(2018)研究了漢語構式成語能產性的習得問題。張懂(2015)的研究認為，漢語四字格成語生成的基礎包括經驗基礎、知識結構和文化模式等，并受到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的作用；文旭、丁芳芳(2017)依據自主/依存框架語義模式分析了對稱性漢語成語認知理據問題，是對漢語成語中特定的對稱性成語這一類的最新研究成果。這兩項研究對本文有很大的啟發。

張輝(2003a)出版專著《熟語及其理解的認知語義學研究》，從認知語義學的視角系統研究了熟語現象。張輝(2003b)對熟語從常規化的映現模式和心理表征視角的認知研究，認為熟語是一種映現模式，“隱喻和轉喻映現常常超越了隱喻和轉喻原有的使用語境，可在更一般和廣泛的相關語境下使用，使熟語獲得了普遍的概括性意義”。同時，他還在該研究中提出了“超隱喻”和“超轉喻”的概念，分析了兩者在熟語語義擴展和理解中發揮的重要作用。他的研究在熟語的認知研究方面有很大的指導意義。楊波、張輝(2008)從認知組構語義學視角對熟語、成語等的比喻語言字面意義和非字面意義的區別，以及張輝、季鋒(2008，2012)對熟語語義結構解釋模式和成語組構性的分析探討，均是認知語言學框架下熟語和成語研究的代表性研究成果。張輝、孫和濤、顧介鑫(2013)以事件相關電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s,ERP)技術為實驗手段，在韻律句法學理論的指導下，研究了成語認知加工過程中韻律與句法的互動關系，以及不同情況下韻律和句法對成語認知加工過程的影響。該研究采用先進的實驗手段，將成語置于跨學科的實證研究視角之下，擴展了研究視野。此外，徐盛桓(2004，2006a，2006b，2007，2009)對漢語成語形成的研究和劉振前(1998，2004)等的漢語成語對稱性研究也是國內認知語言學框架下成語研究的典型成果。

概括而言，以往的學者在成語的本體研究、應用研究、辭書編纂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是，漢語空間成語的研究仍需進一步加強。以含有空間方位詞的四字格成語為例，此類成語的形式意義特征及其認知機制一直是成語研究的難題之一。目前我們所收集的資料顯示，有關空間意義成語的研究文獻相對匱乏。鑒于此，本文擬在認知語言學的框架下，以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理論為指導，以漢語含有空間方位詞“上”“下”的四字格成語為例，分析闡釋其結構意義特征和認知理據，為空間四字格成語的研究拋磚引玉。

3.空間四字格成語的特征

張克定(2008，2009，2014)認為，“空間關系是人對客觀事物在空間中的方位、存現或運動狀態的能動認知的結果”；“空間關系構式的構成是人如何通過認知加工對空間關系進行語言編碼的過程，空間關系構式的意義建構則是人如何依據構式語境、概念內容和事物的本質特征與聯想特征對空間關系構式進行意義解碼的過程”。據此，我們將含有空間方位概念詞匯的漢語四字格成語定義為空間成語，屬于漢語空間關系構式的一類。漢語中的常見的方位詞匯主要包括“上、下、左、右、前、后、里、外、內、中、旁、東、西、南、北”等。本研究將以含有空間方位詞“上”“下”的四字格成語為研究對象，分析闡釋其結構意義特征和認知理據。

從結構的角度來講，在含有方位詞“上”“下”的漢語四字格成語中，方位詞即可單獨出現在四字格成語的各個位置，又可以成對出現構成相對的方位概念意義。首先，方位詞可以單獨出現在四字格成語的各個位置，如：

(1)上天入地 下井投石

(2)阪上走丸 筆下超生

(3)等而上之 不恥下問

(4)巴高望上 兵臨城下

在上面的(1)至(4)中，方位詞“上”“下”分別單獨出現在四字格成語的四個不同位置。

其次，方位詞“上”“下”還可以成對出現并構成相對的方位等概念意義。如：

(5)上下一心 不相上下

(6)上行下效 上求下告

(7)下陵上替 下情上達

(8)敬上愛下 附下罔上

在上面(5)至(8)中，方位詞“上”“下”成對出現在四字格成語的不同位置。其中，(5)中的方位詞“上”“下”相鄰出現，構成“上下AB”和“AB上下”型結構；而(6)至(8)中的方位詞“上”“下”不相鄰，分別構成了“上A下B”“下A上B”“A上B下”“A下B上”型四種不同的結構。

從意義的角度來講，漢語四字格成語中的方位詞“上”“下”具有表示具體或抽象方位(Location)、具體或概括性地點(Place)、機構(Institution)、概稱性的人(People)和人的各項特征(Features)以及時間(Time)等六種概念意義。

第一，“上”“下”表示具體或抽象的方位(Location)。

(9)阪上走丸：指在斜坡上滾泥丸。比喻事勢發展迅速而順利。①本文中成語的解釋均采用《中國成語大辭典(辭海版)》(王濤等 2007)中的釋義。

(10)花前月下：本指景色優美的環境。后多指男女幽會談情的地方。

(11)筆下超生：謂請求書寫判詞時用詞從輕，給予開脫。

(12)兵臨城下：敵軍逼近城邊。形容形勢危急。

(13)不在話下：指事物輕微不值得說，或用不著說。

(14)吳下阿蒙：比喻學識淺陋的人。

(9)至(14)中的方位詞“上”“下”均表示具體的或抽象的方位概念。其中，“上”在(9)中表示具體的方位概念，即“斜坡之上”，而且與方位的參照概念“斜坡”在空間上是直接接觸的關系。(10)中的方位詞“下”指概括性的方位概念，即“月之下”的廣闊空間，而且與方位的參照概念“月亮”在空間上沒有直接接觸的關系。(11)中的方位詞“下”則表示抽象的空間方位，即“筆頭之下的行文空間”。在(12)和(13)中，方位詞“下”分別轉指其他方位概念，即“(城的)旁邊”和“(言辭之)中”，而且在(13)中“下”轉指抽象空間方位概念。(14)中的“下”指方位概念“南”，“吳下”即“吳之南”。

第二，“上”“下”表示具體或概括性的地點(Place)。

(15)上漏下濕：房屋破漏，不能蔽風雨。形容生活貧困。

(16)上求下告：意謂到處求問。

(15)中的方位詞“上”“下”是地點名稱，分別轉指“屋頂”和“屋內的地面”，表示具體的地點。(16)中的方位詞“上”“下”轉指許多地方，是概括性的地點概念。

第三，“上”“下”表示機構(Institution)。(17)犯上作亂：舊稱對抗朝廷，冒犯尊長。

(17)中“上”表示朝廷或尊長，即方位概念轉指機構或人。

第四，“上”“下”表示概稱性的人(People)。

(18)巴高望上：謂和社會地位高于自己的人結交或聯姻。

(19)不恥下問：謂不以向地位、學問較自己低下的人請教為可恥。

(20)上下一心：謂上級與下級一條心。

(18)中的方位詞“上”在該成語中即“高”，指社會地位高于自己的人。(19)中“下”指地位、學問較自己低下的人。(20)中“上”“下”轉指處于上下級關系的人。在這幾個成語中，方位概念均轉指概稱性的人這一概念。

第五，“上”“下”表示人的各項特征(Features)。

(21)不相上下：分不出高低，形容相等。

(21)中的方位概念“上下”根據成語使用出現的語境可以轉指人的水平、地位、財產等各項特征。

概括而言，漢語的空間方位詞在四字格成語中既可以轉指同一認知域中的概念，也可以喻指不同認知域中的其他概念。那么，如何解釋以上空間四字格成語所具有的這些特征呢？換言之，空間四字格成語的特征背后潛藏著怎樣的認知機制、反映人類什么樣的認知規律將是下文重點分析的內容。

4.漢語成語的隱轉喻性本質

認知語言學發現，人類所有的抽象性概念實質上是由復雜的隱喻和轉喻決定的。Lakoff &Johnson(1980)首次提出了概念隱喻觀(the Conceptual Metaphor)，將隱喻從語言研究遙遠的邊緣地位移動到了思維和語言研究的中心地位，掀起了一場認知語言學視角下的隱喻研究熱潮。隨后，Lakoff等學者在許多著作中詳細考察和論證了隱喻在構建哲學、詩歌、政治、數學等概念體系中的作用，進一步證明了隱喻是人類普遍思維方式和基本認知工具的論斷。概念隱喻觀(Lakoff & Johnson，1980; Lakoff，1987)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現象，使得人類對大部分抽象思維的解釋成為可能。要理解隱喻是如何起作用的，設立跨域映射(mapping)結構是有必要的，跨域映射構成了概念隱喻的研究內容。

概括而言，Lakoff & Johnson(1980)等的概念隱喻觀認為，隱喻是通過源域到目標域的跨域映射進而達成對目標域事體的理解和認識。隱喻不再是簡單的語言層面的概念表征方法，而是人類的一種思維規律和本質。概念隱喻的認知機制圖示如下：

如上圖所示，源域(Source Domain)到目標域(Target Domain)的這種跨域映射(圖中由單項的實線箭頭表示)就是一種概念隱喻，概念隱喻內部的次映射(submappings)導致了詞語的多義性。

繼概念隱喻之后，許多語言學家，如Lakoff& Turner(1989)、Goossens(1990)、Croft(1993)、Dirven(1993)等開始關注同一認知域中的概念映射問題，即概念轉喻(the Conceptual Metonymy)，認為轉喻和隱喻一樣是人類的一種心理機制，反映人類的思維規律，不同的是轉喻基于概念的相鄰性(contiguity)，而隱喻是基于源域和目標域的經驗關聯(experienced correlation)。概念轉喻的認知機制圖示如下：

如上圖所示，轉喻是在同一個認知域中從源范疇(Source category)到目標范疇(Target category)的概念映射。

Goossens(1990)首次創造了“隱轉喻”(metaphtonymy)這一概念，開創性地指出隱喻和轉喻這兩種認知過程是相互結合在一起的。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轉喻的研究以及轉喻和隱喻之間的相互作用研究成為語言學家的關注焦點，代表性的研究有Grady(1998)、Radden &Koveceses(1999)等的轉喻是隱喻的基礎觀；Radden(2000，2002)、Niemeier(2000)、Ruiz de Mendoza(2000)、Dirven(2002)、Koveceses(2002)、Geeraerts(2002)等的隱喻和轉喻連續統觀，等等。

我們認為，隱喻和轉喻是人類兩種最為基本的認知方式和認知規律，是人類抽象思維最重要的特征，兩者存在相互作用的現象，自然語言中的很多表達形式就源于人類思維的隱喻和轉喻性規律。同時，我們也贊成Grady(1998)、Radden& Koveceses(1999)等的轉喻是隱喻的基礎觀，認為轉喻比隱喻在人類概念操作中具有更為基礎的作用①有關隱喻和轉喻的相互作用，以及轉喻是隱喻基礎的詳細觀點分析，參見楊波、張輝(2008)等。。

5.空間四字格成語的隱喻和轉喻模型分析

隱喻和轉喻是基于源域(源范疇)和目標域(目標范疇)的經驗關聯或概念相鄰，那么，如何通過人類的身體成長，以及與客觀外界之間的互動習得跨域的經驗性關聯或同一認知域中不同范疇之間的概念相鄰呢？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通過感覺-動覺經驗與更高層次思維過程之間的共同激活，建立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新的神經連接，進而建立隱喻。由于人類共享身體經驗，這些基于身體經驗的隱喻就是普遍性的(metaphorical universals)。但是，不同的文化對這些隱喻的闡釋是不同的，就會造成隱喻的意義和使用的不同文化變體。換句話說，隱喻和轉喻都是基于身體經驗的，均具有普遍性，但在不同文化中會有對人類共享的基本隱喻的不同闡釋，產生不同的文化變體，進而在語言表達中也呈現出不同的特征。

本文以《中國成語大辭典(辭海版)》為語料來源，搜集整理了其中136條含有空間方位詞“上”和“下”的所有成語詞條，將其概念語義內容分為具體或抽象方位、具體或概括性地點、機構、概括性的人和人的各項特征，以及時間等六種，以下本文將基于概念隱喻和轉喻觀系統分析并闡釋這六種語義內容及其認知理據。

5.1 空間方位概念“上”“下”轉指其他方位概念

在《中國成語大辭典(辭海版)》(王濤等，2007)的136條含有空間方位詞“上”和“下”的成語詞條中，方位詞表示其基本義項的有32條。如在上文的例(9)“阪上走丸”中，“上”表示與方位參照概念“斜坡”在空間上有直接接觸的具體方位概念，即“斜坡之上”；例(10)“花前月下”中，“下”指與方位參照概念“月亮”在空間上沒有直接接觸關系的概括性方位概念，即“月之下”的廣闊空間。類似的成語還包括：“板上釘釘、榜上無名、床上安床/床上施床/床下安床、風前月下、股掌之上、瓜田李下、花前月下、火上澆油/火上加油/火上添油/火上弄冰、居高臨下/居高視下/居高臨下”，以及“林下風范/林下風氣/林下風致/林下高風”等。在以上成語詞條中，方位詞表示其基本義項。但是，在類似于上文的“兵臨城下”“不在話下”“吳下阿蒙”中，方位詞“上”“下”卻轉指其他方位概念，如“旁/邊”“里/內/中”“南/北”等。

(22)疾時處北牖下，死而遷之當牖下。

(鄭玄注《儀禮·士喪禮》)①本文中的例句和成語出處說明均摘自《中國成語大辭典(辭海版)》(王濤等 2007)。

(23)我朝王振、曹吉祥、劉瑾亦嘗寵之群臣之上，有一人老死牖下，獲保富貴哉？

(《明史·鄒維璉傳》)

(24)魯肅上代周瑜，過蒙言議，常欲受屈。肅拊蒙背曰：“吾謂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學識英博，非復吳下阿蒙”。

(《三國志·吳書·呂蒙傳》)

成語“老死牖下”，出自鄭玄對《儀禮·士喪禮》的注釋，即“疾時處北牖下，死而遷之當牖下”，指“死于適室”，后用以形容終其天年。在中國古代，“牖”指“窗、窗戶”，開在屋頂上為天窗，開在墻壁上為牖。在“老死牖下”中，“牖下”，指家中，故方位詞“下”轉指方位概念“旁/邊”或“里/內/中”。根據概念轉喻理論，同一認知域中的概念可依據相鄰性轉指其他概念。方位概念“上/下”與“旁/邊”和“里/內/中”同屬于一個認知域，即空間認知域。由方位A轉指方位B，是一種概念轉喻，即LOCATION A FOR LOCATION B。所以，例(25)中，“老死牖下”是指明朝時期的寵臣王振、曹吉祥、劉瑾亦等人都未能“死于適室”、獲得善終。同樣，例(26)“吳下阿蒙”中的“下”指方位概念“南”也是概念轉喻LOCATION A FOR LOCATION B所致。其中，“吳”是中國古代三國時期的吳國，“吳下”即吳國之南。中國文化中自古就有以方位概念“上/下”轉指“南/北”的用法，而這也恰是基于人們概念轉喻的思維規律。

5.2 空間方位概念“上”“下”轉指地點或機構概念

方位概念“上/下”除了轉指其他方位概念之外，還可以轉指處于某方位的地點或機構等，即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PLACE或LOCATION FOR INSTITUTION。例如：

(25)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莊子·讓王》)

(26)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學而》)

(27)聽說有些年輕學生在外面印報紙，散布謠言，專跟他作對，這簡直犯上作亂，目無君父。 (巴金 《秋》)

成語“上漏下濕”出自《莊子·讓王》，指房屋破漏，不能蔽風雨，也形容生活貧困。其中，方位詞“上”“下”分別轉指房子的屋頂和屋內的地面，是具體的地點名詞，體現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PLACE。成語“犯上作亂”出自《論語·學而》，舊稱對抗朝廷。其中，“上”轉指朝廷，體現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INSTITUTION，如例(29)所示，指國家或政府機構；后亦可轉指尊長，下文將分析此點。漢語成語中，方位詞“上/下”轉指地點或機構的還有：“江河日下、經綸天下、經緯天下、名高天下、名滿天下、普天之下、獨步天下、天下第一、天上麒麟、天上人間、九泉之下、輦轂之下、上求下告”等。

5.3 空間方位概念“上”“下”轉指概括性的人或人的特征

上文亦已提及，方位概念也可轉指居于某方位、地點或機構中的人，或人的特征，即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PEOPLE或LOCATION FOR FEATURES OF PEOPLE。例如：

(28)上交不諂，下交不傲。 (楊雄 《法言·修身》)

(29)所謂“富貴在天”便是打破地上的權威，不走諂上傲下的路去求不義的富貴。(郭沫若 《孔墨的批判》)

(30)恭仁性虛澹，必以禮度自居，謙恭下士，未嘗忤物，時人方之石慶。(《舊唐書·楊恭仁傳》)

(31)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 (《紅樓夢》)

成語“諂上傲下”出自漢朝楊雄的《法言·修身》，指對上討好，對下傲慢。其中“上”“下”分別指社會地位、等級等處于上層或下層的人，如例(31)所示，源于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PEOPLE。成語“謙恭下士”出自《舊唐書·楊恭仁傳》，指與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交往。其中，方位詞“下”轉作形容詞，指地位比自己低的。地位是人常見的社會特征之一，體現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FEATURES OF PEOPLE。其實，LOCATION FOR FEATURES OF PEOPLE是概念轉喻LOCATION FOR PEOPLE和FEATURES FOR PEOPLE整合作用的結果。

綜上所述，不論方位概念“上/下”轉指其他方位概念，還是轉指地點、機構、人或人的特征，均根源于一條基本轉喻PART FOR WHOLE，即部分代替整體。因為空間方位是一個整合性的概念結構，包括空間概念本身和空間之中的事體。所以，源于概念加工和認知操作的相鄰性規律，基于人類的體驗性認知，漢語成語中的空間方位概念便有了如此多的表征功能。

5.4 空間方位概念“上”“下”喻指時間概念“前”“后”

Lakoff & Johnson(1999)認為轉喻是隱喻的基礎，概念轉喻能夠被用來解釋文化中一些基本的概念隱喻的本質，其中就包括TIME IS SPACE。因為時間和空間之間存在著一種基本的相互聯系，這種聯系使得這兩個認知域之間系統性的映射成為可能。方位概念“上/下”自然就可以喻指時間概念“前/后”，例如：

(32)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的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 (魯迅 《熱風·人心很古》)

(33)王掌柜，這兒現在沒有人，我借個光，下不為例。 (老舍 《茶館》)

成語“羲皇上人”指伏羲氏之前的人，謂太古時代的人。其中，方位詞“上”喻指時間概念，“以前/之前”。古人想象伏羲以前的人無憂慮，生活悠閑。故隱士以“羲皇上人”自稱。在例(34)中，“羲皇上人”指先前時代的人。在例(35)中，“下不為例”表示只此一次，以后不能以此為成例。其中方位詞“下”，指時間概念的“以后/之后”。

6.結語

空間四字格成語的結構意義特征及其認知機制一直是成語研究的難題之一，有關該類成語的研究文獻相對匱乏。本文以概念隱喻和轉喻理論為指導，以漢語含有空間方位詞“上”“下”的四字格成語為例，在認知語言學的框架下分析闡釋了該類成語的結構意義特征和認知理據，以期拋磚引玉，推進空間成語更加深入的研究。研究發現，漢語成語中的方位詞即可單獨出現在四字格成語的各個位置，又可以成對出現構成相對或相鄰的方位概念意義；同時，方位詞具有表示具體或抽象方位、具體或概括性地點、機構、概稱性的人和人的各項特征，以及時間等概念意義，漢語成語的這種結構和表意功能背后的深層認知理據是人類思維的隱喻性和轉喻性本質。

誠然，就如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Joos(1957:96)曾說到：“語言之間的差別可以是無窮無盡、不可預測的”。許余龍(2010:4；2017:20)指出，開展語言類型學視野下的語言對比研究將能更加深刻地展現人類語言的共性，即：“語言對比通?？梢栽谡Z言類型異同的基礎上進行，其成果可以引發更深層次的語言類型學研究，最終使我們對語言的本質和規律(即語言共性)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因此，類型學視野下漢語和英語成語的定量對比研究可以促使我們對該類語言事實有一個更加清楚的認識，這也將是我們下一步努力的主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