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已經奔古稀的年齡了,老伴兒忽然提出要補結婚照。發什么神經?孫子就要讀中學了,怎好意思去照相館重披婚紗,像時髦青年般的羅曼蒂克?我很不以為然。
可是,一向夫唱婦隨的老伴兒,這次卻固執起來,嘴里振振有詞:“結婚40多年了,還沒讓攝影師拍過合影呢!瞧人家李姐補的結婚照多棒,咱也學他們時尚一回,品嘗一下青春的滋味嘛!”
一些塵封的往事便一幕幕重現眼前。
那年我13歲,上小學五年級。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母親忽然說要和二嬸一塊兒帶我去“相親”。村前老渦河岸的半坡上,雖然還是個毛孩子,第一眼,我便被面前姑娘的美貌征服了。只見她瘦高的個兒,粗長的辮子,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向我瞄來的剎那間,腮上現出兩個緋紅的酒窩……我真有點兒魂不守舍了,一慌,競連路上準備好的話也全忘了,只是抱著幾分忐忑,試探著問:“俺沒意見,你愿意嗎?”
答:“回去跟奶和娘商量商量?!?/p>
接下來,選一個黃道吉日,我家送她一身條絨布料,她家給我買套鋼筆、筆記本之類的學習用具,就算訂婚了。事情順利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后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老伴兒上學早,當時已是全鄉屈指可數的女中學生了(那時,全縣20多個鄉鎮,僅有兩處中學),怎么會看上我這個相貌平平且家境貧寒的小學生呢?一定因為我們兩家村莊相連,父母們都是知根知底的實誠人,所以,紅娘從中一撮合,雙方就締結了婚約。這只能是偏僻鄉村里傳統婚姻的遺產,帶著明顯的封建社會娃娃親的印痕。我和老伴兒那時至多算一對兒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根本不懂得愛情的真諦,聽的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盡管如此,可我總覺得要補結婚照的話,首先應該補上我們初次見面的鏡頭,那畢竟是我和老伴兒姻緣的開端啊!說來或許人們不會相信,這毫無感情基礎的“相親”和由此產生的婚約,后來竟也經受住了挫折的考驗。
訂婚不久,災難來了?!拔幕蟾锩钡娘L暴驟起,席卷全國,連鄉村小學也無法幸免。我的班主任出身地主家庭,自然成為“文革”被中打倒的對象,天天挨批斗。我不愿跟潮流,去揭發老師的所謂“罪狀”,因此,受到校革委的點名批評,由學校樹立的學習標兵一下子成了“走白專道路”的反面典型。打擊太大了!我又委屈又害怕,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一個月后開始頭暈耳鳴,精神失常,不得不退學了。
消息自然瞞不過鄰村的老伴兒家。父母終日提心吊膽,只怕我的婚事再生變故,雪上加霜?!緛砺?,我和老伴兒那時僅僅見過一面,實在沒什么愛情可言,既然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人家提出退婚也在情理之中,而老伴兒家卻信守承諾,硬是把古裝戲里才出現的忠于婚約的故事,演繹成了活生生的現實。為此,后來我曾經不解地問過老伴兒:“萬一我真的神經了,豈不誤了你的一生?你咋不另找人家呢?”老伴兒坦言相告:“當時我也猶豫得厲害,可俺奶說,誰人沒個三災六難的,我看這孩子心眼好,不隨風倒,說不定將來會出息呢!可不許往人家傷口上再捅刀子,那壞著良心哩。所以,俺也就聽天由命了。”
一個讀過中學的姑娘,怎么像囚在封建牢籠里的小姐一樣,將自己的終身大事交給長輩們擺布呢?——我的傻得可愛的老伴兒喲!
終于,口頭婚約變成了我家迎親的大紅“喜”字,時間是1973年8月12日。按說,結婚是人生大事,最應該拍照留念?,F在的新郎新娘,誰沒本新婚影集呢?然而,那時家鄉落后得還靠牛拉鐵犁耕種,貧窮得百十戶人家的村莊里借不到兩輛自行車,更甭奢望找相機拍照了。我和老伴兒徒步跑到公社,領回結婚證書,然后向領袖和長輩們分別三鞠躬,就完成了結婚的全部程序和儀式。如果現在硬要包裝一番,去補拍什么結婚照,豈非歪曲了歷史?與其如此,倒不如補兩幅當年的生活照呢。
一一幅翁媳秋夜切薯干。那年頭,鄉親們的生活簡直苦不堪言:“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因為紅薯高產,能填飽肚皮,村里的秋莊稼幾乎全種成了它。每到收獲季節,田野里一坡坡,一片片,到處是家家分的紅薯堆,算作來年的口糧。而鮮紅薯很難儲存,必須再切成薄片,撒開風干。這項勞動歷時一個多月,纏手且累人。到時候,生產隊總要實行半日制——上午集體出工,邊刨紅薯邊分秤;下午,則各家切各家的紅薯片。開始,我家的活兒主要由父親和妹妹承擔;后來,妹妹也成了家,老伴兒責無旁貸地接過了小姑子肩上的擔子。當時她已經被鄉親們推薦為民辦教師,無法享受半日制的待遇,只好放了學匆匆跑回家,再來加班經營我家的“口糧”。多少個涼風颼颼的秋夜,她和父親或頭頂一輪皓月,或肩披滿天星斗,一人用刮子(切薯片的工具)不停地刮,一人把刮滿薯片的籮筐不停地撒,每每忙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達旦。
我呢?果然應了她奶奶的話——出息了??駸釟q月怪事多,我退學的第二年,我們村原本只有“草房子、土臺子,里面坐群一二年級的土孩子”的鄉村小學,隨著形勢的發展,竟然也一哄而起,辦起了“戴帽中學”。我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我們村辦初中的首屆生,而且當上了“小先生”。說來可笑至極,當時的“戴帽中學”幾乎遍及每個大隊(行政村),缺老師怎么辦?從高年級的學生中找呀,美其名曰“教育的新生事物——小先生登講臺”。反正課堂上學的全是領袖語錄,不存在勝任不勝任的問題,只要語錄背誦得多,便可以登臺當“先生”了。我就那時乘機登上了講臺,后來還登成了能夠在公社范圍內調動的代課老師,每月29元的工資,比民辦教師的月薪5元高多了。對這份意外撿到的工作,全家人都十分珍惜,把我大熊貓似的保護起來。母親多病,老伴兒和父親幾乎包攬了家里的所有活兒,讓我能夠安心地去外村任教。我當然十分感恩父母,同時也感受到了老伴兒對我的一片真心,我們同是教師,她比我多干了多少家務!卻從沒一句怨言,只希望我全身心地撲到工作上,將來再進一步出息為公立教師。這不能不使我對她的感情急劇升溫。人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我們則恰恰相反,正是婚后的日常生活,增加了我們的相互了解,把我們的靈與肉結合成了一個整體,真正地戀愛了??僧敃r我們全家壓根兒沒拍過什么生活照!所以,我常常不無遺憾地想,如果能有一張老伴兒和父親月夜勞動的照片,提醒我不忘過去艱苦卻充滿溫馨的日子,該有多好!
一一幅姑嫂攜雛赴考場。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咋也想不到,老伴兒競先我一年轉成了公辦教師。原來,在我代課的十多年間,總也等不到轉正的機會,直到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革”結束,高考恢復,省教委出臺一個文件,規定民辦教師(含代課教師)可以放寬年齡,不限婚否,參加高、中招考試,錄取者畢業后直接分配為公辦教師。機會終于來了!然而,第一次考試我卻沒敢報名參加。因為,全縣近萬名民辦教師,據說計劃只錄取90人,何止百里挑一!競爭的激烈可想而知。而自己連小學的功課都未讀完,濫竽充數還可以,要上考場動真格的,我擔心會丟人現眼,以致影響代課教師的前程。
老伴兒卻沒什么顧慮。過去連自己的婚姻都聽從家庭意見的她,婚后進化得蠻有主見了,民辦教師考試一開始,立即報名參加了。我對她這種做法口頭贊成,心里并不敢茍同,心想,老伴兒僅僅讀到初中,而民辦教師中的高中畢業生(多為“文革”期間的高中生)大有人在,要和他們考場上比輸贏,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何況當時,我們的小兒子才9個月,正是離不開媽媽的時候,哪有時間復習備考呢?
倒是妹妹和老伴兒姑嫂情深,一向支持嫂子的行動,這次更不遺余力,不僅考前經?;丶規兔?,盡量為嫂子創造復習的條件,考試時還不顧自己懷有身孕,陪嫂子同赴設在縣城的考場,照看哺乳期的侄兒。舍不得住賓館,她們就借宿一間破舊的民房,沒有電扇,更無飲水機。偏偏又趕上日烈風悶的天氣,酷熱難當。妹妹一面為孩子搖扇驅蠅喂奶粉,一面給大人準備飯菜涼白開,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讓嫂子能夠靜下心來,聚精會神地投入考試。當最后一場考試結束,姑嫂相擁而笑,那場景若能拍照下來,于我家而言,可稱得上意義重大了,因為,它將是我們命運轉折的見證。不敢想,老伴兒會一試成功,竟然被錄取了!這也極大地鼓起了我的勇氣,次年,我同樣如愿以償,考進了一家師范學院。從此,我們和孩子都吃上了商品糧,身份有了質的轉變。
可惜,那時也沒留下一張照片。
的確,當年缺失的影像應該補上來,留作紀念。只是,父母早已辭世,我、老伴和妹妹全成了退休老人,昔日的場景怎樣復原?恐怕無論如何都補不真切了,至多像仿寫名畫的贗品,還有多少價值呢?因此,我想勸老伴兒,時光無法倒流,過去的事情難以挽回,咱還是打消補拍照片的念頭,珍惜當今,多拍幾張正發生著的生活照吧!如同她當初考出意料不到的成績一樣,我們今天也過上了夢想不到的好日子,雖然說不上富貴,但衣食無憂,子孝媳賢;尤其和妹妹家同居一城,逢年過節,相聚暢飲,那感覺,真可謂其樂融融,幸福滿滿了!而這一切的源頭,無疑應該追溯到家鄉的考場,家鄉的田地,家鄉渦河的潺潺細流了。
不知是聽到了媽媽想照相的消息,或是心有靈犀,當我正要開口奉勸老伴兒的時候,接到大兒媳的電話,約我們到照相館,拍了張全家福,之后,又為我和老伴兒照了張身著傳統服裝的合影??粗屡牡恼掌习閮郝冻鰸M意的笑容。我乘機向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略一遲疑,便欣然點頭了。我們還商定,將打算補拍的結婚照改作將來的金婚照,并在下面題上幾行字:守諾結伉儷,金婚匯深情;兒孫繞膝樂,家和萬事興。
是的,再過4年,我和老伴兒結婚就整整50年了。我們期待著那一天。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