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苗,是母親最嬌貴的一個“孩子”。
田野里,山坡上,處處都是大人帶著孩子們忙著栽煙的景象。有雨水落下還好些,就了老天爺的賞賜,省去了肩頭挑水的重活路。沒有雨水也不能影響栽煙的節令,背水或是挑水,一遍遍地往返于地里和水源點。村子里的水源點是在一個山洞里,要打著電筒或是點著火把下一百八十級臺階,才能到達水邊。我最害怕老天不下雨,那樣我們的肩膀要蛻層皮。母親說,才是澆點定根水,要不了多少的,別一個二個給我喪巴著臉,像個苦瓜似的。
來來往往的路上,田地里,前腳趕著后腳,挑水的洞里也是桶碰著桶,人擠著人。塑料薄膜在風中扯得山響,鋤頭下去的地方,灰塵從這片土地奔跑到那片土地,大人小孩兒們的呼聲、叫聲被風送出很遠。背苗的、打塘的、理墑的、蓋膜的、澆水的,各有秩序。等把母親親手培育的這些寶貝們安頓好新家以后,就要看老天的臉色行事了。有雨的時候,我們是狂歡的,一切有天罩著養著。干旱的日子,我們就是累死的小黃牛,看著一瓢瓢水澆在地里,呼啦啦就不見了。大地就像一個渴壞了的孩子,正等著我們喂飽,張著嘴咬著瓢就是不肯松口。如果不讓這些煙苗們喝個痛快,它們就要以赴死的表情來嚇唬我們。有時,明明看著是真要死去了,澆了些水,第二日又鮮活起來。有時,看著鮮活的樣子,第二天,它們又要死去了。為了它們的死活,我們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死活。在母親的吆喝聲中,我們常常在烈日下,不停地擔著水,從水源點到自家的土地上,不計次數地往返。
母親比我們更勞累,她不僅要給煙苗澆水、施肥,還要查看它們是否有病有蟲,她永遠忙得腳底板翻天。待雨水落下時,我們就能輕松些日子了。最不幸的是,老天一不高興,下了一場冰雹,母親的臉色就會比黑鍋煙子還難看。在嘆息和愁苦中,我知道,我們的學費沒了。通常,老天是恩賜我們的,地里的煙苗常常長得比我們的個子還高。大片大片的葉子,母親就像看到了她的希望。她為它們梳頭剪腳,清理那些影響煙葉質量的底葉和黃葉,修去它們的枝枝蔓蔓,耐心地等著它們長大。
煙葉差不多成熟的時候,我們的暑假也就到了。那一望無際的煙地,下無雜草,上無杈葉,被母親打整得清清爽爽,像個等待著出嫁的大姑娘,清秀明艷。母親帶著我們背著籃子,把成熟的葉片掰下來,平整地放進籃子里。那是我一生難忘的日子,它們周而復始地存在于我每個漫長的暑假里。每隔幾天,必須要重復一次。晴天去地里,我佝僂著腰掰煙葉,在一起一落之間,煙葉上那些稠黏的東西就黏在我的頭發上、衣服上、手臂上。一池的清水可以輕松洗好我的衣服和手臂,而我的長發就成了難以打理的疼痛,一梳子上去,就是一地尖叫的眼淚。母親說,戴個帽子或是頂塊頭巾吧。可那些老舊的東西怎么能配得上一顆少女愛美的心呢?我寧可忍著疼痛,也要把我烏黑順溜的長發扎成馬尾或是任性地披在肩上。母親就說,一個姑娘家家的,不聽話,疼死也是活該。緊接著又是一頓說爛了的舊話,無非是若想偷奸耍滑不干活兒,就要有好好學習的決心,長大了別害她貼賠嫁妝,嫁到大山里還招人嫌棄。
若是遇上雨天,我們在雨的歇停之間勞作,在一塊天設地造成雨篷的巖石下面躲雨,看著雨滴從發尖滴落下來,細雨蒙蒙的天空像是書里的江南。如果雨一直不肯停下,我們也淋著細雨忙碌,偶爾穿上一回雨衣,但一身的累贅會讓勞動變得十分無趣。我很是不喜歡那一身的泥濘滑濕,濕透了的身體被一陣冷風侵入肌骨里,不由得激凌凌地打起了寒戰。在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后,有時,我就很脆弱地病了。病了的日子,更加不舒服,我寧可不擇晴雨地站在煙地里跟著母親勞作。
通常我是不敢太抱怨什么的,因為母親的嚴厲苛責。她總是不失時機地插播她的人生宣言,在我們說起太陽的毒辣,暴雨的無情時,她就教育我們要好好讀書,一腳走錯,百腳就踩歪了。那時候,我好像望見了無邊無際的辛苦,我的未來正像母親一樣,起早貪黑地不停勞作,要花許多時間來干這些重復的勞動。通向大山外面的橋只有一座,許多人拼命地往上面擠,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落在水里,做一個自己厭倦的人。我有時就很憂傷,常常在去挑水的路上,歇一回長長的氣,坐在一棵開滿白色碎花、香氣襲人的大葉女貞樹下,久久地發呆。
制作煙葉的過程很復雜,它們涉及到外婆的紡車,外公的鋸子。而我們,只要把煙葉放在一個小木板上,小木板平放在雙膝上,用一把一頭長著幾顆針的小工具,從左到右地劃破煙葉背面那根最大的莖,工作就基本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大人們不放心孩子們去做。我卻非要試著辮煙葉,母親沒想到的是,我這一上手,才不久的時間,就成了辮煙葉的快手能手,需要兩個人理煙供應我一個人辮。那些麻花樣的細繩線,在我左手右手的上下翻動之間,很快就辮完一竿整齊的煙葉了。
當那些金黃的煙葉從烤房里出爐的時候,那香噴噴的味道,確實有些讓人心怡陶醉。我不知道是誰發明了香煙,才讓大地上生活著的子民們那么忙碌辛苦。對剛學過那句古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深有體悟。這些橙黃的香煙,與我父親嘴上的旱煙是那么不同,就是在那一刻,人們生活的高低,我就有了粗淺的認識。無論別人把土地上生活的我們,贊美得多么高尚,我們也只能以一種勞苦來換取我們活著的資本。土地是干凈的,它生長出我們想要的一切。原野上生活的人們是辛苦的,他們用汗水來喚醒向上的力量。在此之前,我沒有聽說過,有人的理想是為了離土地更近一些。唯有那些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們,在坐享榮華之后,會以一種懷舊的心態來融入泥土,緬懷它們曾給我們帶來的一切。
煤油燈下,夜晚不是寂靜的,微弱的光芒正照耀著我們的勞動,我們要讓那些被火烤得蜷縮著的煙葉有一個舒展的姿勢,然后,把它們分類整理后,按級別出售。換得我們的學費、雜費、書費、伙食費。當然,偶爾也能犒勞一下我們的腸胃,羊肉和牛肉的美味就是在一個豐收的季節才抬上桌子的。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幸福時光,像午后的陽光照在綠綠的青苔上,安然,靜美。就在那一時刻,我幾乎可以十分滿足地承認,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父親告訴我,其實,我們只要好好念書,以后可以天天過上這樣的日子。
那些沉甸甸的、用烤煙的金黃換來的錢,滋養了我們的學業,我們沿著土地跨過大山,走到了水泥鋼筋鑄就的城市里,終于過上了天天有美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