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來單位收拾東西,臨行前交給我一個信封,未封口,我隨口問一聲,我能看嗎?伊說,這是專門給你的,但你得等我走了再看。收了信封后忙著處理亂麻一樣的工作,在電話與瑣碎中被催促,疲于應(yīng)付。
好不容易閑下幾分鐘,想著這妞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居然當(dāng)面不能說話,要以寫信這種方式來與我交流。一時在心里平添了好幾分古風(fēng)古意,手下生風(fēng),綠意叢叢,暖從身來。
信封里有個小本子,里面記載著她往來的賬目。我正納悶她為何要把這些私密的東西交給我?忽然掉出一張小箋,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跡。我一打開,“遺言”兩個字就迎面撲來,我的心臟猛烈地狂跳,手有些不聽使喚起來。
我知道伊的身上已挨過四次手術(shù)刀的侵略了,這次又傳來必須手術(shù)的消息。同事們都在痛惜,她那纖弱的軀體怎敵得過這一次次刀光劍影呀!可醫(yī)生說,要保全性命,得再次手術(shù),這是不二的選擇。除了安慰她,再無法替代她去做些什么。
我慢慢定下神來,再仔細(xì)看,那內(nèi)容竟是囑托我,如她有不測,要我在她身后替她把財產(chǎn)交付給兒子云云。這電視劇中“臨終托孤”的情節(jié)就這樣悄然來了,我的肩膀像是被千斤的重量壓了下來,一時胸悶氣短,無法呼吸。
如此沉重的托付叫我如何擔(dān)待得起呀!轉(zhuǎn)念一想,她怎么會有意外呢?這不過是一次醫(yī)院里最平常的手術(shù)而已,而且,不是能要人性命的關(guān)鍵部位。她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心情平復(fù)了好一會兒后,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安慰她一定不會有事的。她爽朗的笑聲里,讓我覺得她一定是忘記了她剛給我的嚇人的“遺言”。
接著,她去了大城市的醫(yī)院動手術(shù),我說術(shù)后就去看她。信在我的抽屜里,我一打開抽屜,就像靠近了一次輕型的炸藥包。每當(dāng)她的電話關(guān)機時,我就會作出種種揣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敢想……我怕她萬一有什么意外,我渺小微弱的能量,會辜負(fù)了她的重托,那我將要后悔一生。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對于我來說,那是一段難挨的時間。我一直活在對生命的恐懼里,慌張地度過每個分秒,糊涂地想一些往事。我想起她遵醫(yī)囑不得不放棄很多喜愛的食品,包括她一直很喜歡吃的洋芋,有時實在想吃了,只好放在嘴里嚼一嚼,嘗嘗味道,就吐了出來。想著她年少的孩子,年老的母親,及那個不爭氣的已經(jīng)成為前夫的男人。人這一生,要歷經(jīng)多少痛苦,才能活得完整呀!
適逢我的另一同事滿六十,剛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非得在忙碌焦灼中聚一回。穿過酒杯,我看向他,忽然就為他感動起來。一個花甲,就這么走到了。在一個單位,朝夕相處,都成了不是親人的親人了。男同事玩笑時會說,我與老婆在一起的時間還沒與你在一起的時間多呢!親人的病痛,怎么能不掛牽呢?
伊的手機沉默了好多天,我每天都撥打。打完就很心碎。終于在某天撥通了,她虛弱的聲音像一根線一樣,把我的心掙得很疼。但懸在我心上的石頭終于放下一點,我確定她離危險越來越遠,我離沉重也越來越遠了。
那一晚,我睡在黑夜深處,輾轉(zhuǎn)難眠。我數(shù)不清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羊群,就像數(shù)不清自己受驚嚇的次數(shù)。我想起了所經(jīng)歷過的一些不尋常的托付,它們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讓夜晚更加漫長。
很久前,另一女同事病了,我陪她散步,她說,他年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唯有把女兒托付給我,她才肯放心。因為是面對面的托付,我們還一直談笑著,心中并無多少恐慌。我以為她只是在過高橋時,心中害怕,想要抓緊我的手。我身上的熱度也許能融化她身上的一些冰涼,我把手伸向她,并告訴她,天道有情,人間有愛,如花的女兒一定會有媽媽一直陪伴。后來,女同事的身體忽好忽壞,看著她臉上漸深的印記,我倍感歲月的蒼黃。如今,她的話,更像一陣陣看不見的夜風(fēng),凌凌地吹過我的頭頂。
那一年春節(jié)時,臥病在床的外公,顫悠悠地把我喚到床邊,他說要把才兩歲多的小孫子、七歲的小孫女和十一歲的大孫女托付給我。唯有是我,他才肯放心。看著面容枯槁的外公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囑托,我的心肝一點點地掉在地上。我拉著外公的手,眼淚無聲地流淌。我不能拒絕,也不敢完全應(yīng)承呀!我怕外公失望,連連點頭說我一定盡力。那是三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他們只能依靠殘疾的父親放牧一群羊獲得生活的微薄來源。這些年,我從不敢怠慢,這個家族的人都不敢怠慢,一路攙扶著他們走了過來。
可這些沉重的托付我又怎么經(jīng)受得起呢?我像一只敞開胸懷的母雞,撲棱棱就飛來了許多小黃鴨,而我的翅膀卻那么輕、那么薄,我捂不嚴(yán)實他們呀!在一次航程中,我恰好鄰近中間的艙門,美麗的空乘告訴我,如有意外,我有責(zé)任在第一時間打開艙門。那一次,飛行于我就像一次冒險,飛機一有顛簸,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兒來。一路上,滿腦子都在想飛機失事后的各種逃生,想得驚心動魄,想得意亂魂迷。我緊盯著那個艙門的按鈕,在心里無數(shù)次預(yù)演怎么打開它。飛機安全著陸時,我終于舒了一口長長的氣。一次貌似虛無的托付,卻像山一樣沉重,仿佛那個按鈕就是一百多名旅客的生命線。
我慶幸自己被人信賴,卻因為自己力量的弱小而慚愧,難免要辜負(fù)一些情義。有時,更是超越了自己能力的種種冒險,以至讓腳下的路走得很艱辛。可這如螻蟻的生命,誰又不是在負(fù)重前行呢!人們不知道哪一天幸福就突然來臨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噩夢就橫生了。我一直祈禱所有的生命都能行走在正常的軌跡里,有福有祿,壽終正寢。但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我覺得歸途可能在每一個明天。
生命隱藏著太多的未知,它強大得可以戰(zhàn)勝所有的困難,也脆弱得一瞬即逝。很多囑托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世界就沉默了。所以,我必須要時時打掃心靈上的塵埃,我也愿意等待偶爾飄蕩的靈魂,這一切,只為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如今,我卻又常常在想,他年我若有負(fù)流年,我應(yīng)該把自己的身后托付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