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謙
暮春的時候,泡桐樹就要開花了。
“丁零……”鈴響刺破夜空,路燈滅了,院子徹底黑下來。我朝母親辦公室跑去,正值月底,她忙完家務還要加班。母親沒學過財務卻承擔著新單位繁重的財務工作,常常加班加到深夜。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父親也在,母親背對著門坐著,肩膀顫抖著,像是在哭。她對父親說:“叔叔得了肝病,這么久了還治不好,怎么辦,怎么辦啊?”她突然站起身,“我要去割肝!”父親嚇一跳:“為什么?”“我要去把我的肝,割給他……”可是在那時還是無法換肝的,母親哭出聲來。我知道母親年幼喪父,叔公視她如己出,應該說是勝過己出。那時,叔公得了肝癌,很嚴重,母親常背地偷偷哭。
父親是個農民,但是叔公卻看中了他,做主把當時在縣委工作的母親嫁給他。叔公臨終前拉著父母的手說:“我這一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兩個包辦成一對兒。”
那時候的母親真年輕啊,那張描著淡彩的兩寸相片上,母親穿著件淺色細格紋的襯衫,雪白的毛巾圍住纖長的頸項,笑臉盈盈,星光閃耀。村里的人都圍著看城里來的大姑娘。陽春三月的陽光在母親白凈的臉盤上印下兩片緋紅。從此,母親留在村里學校當了名民辦教師。
后來,父親被特招到羅城上班了,母親也輾轉調到了羅城水電局,我們一家人住進了水電局大院。
院子里挨著圍墻的那幾棟紅磚青瓦的平房是我們家屬區。我們常不午睡偷跑出來坐在泡桐樹下,尋找那些有條形隆起或者有蛀洞的樹干,看上面的天牛幼蟲緩緩地蠕動,看那一簇簇的泡桐花好像是要把手伸到藍天上去,把屋頂都遮蓋住了。陽光在樹縫中晃著我們的眼睛。
家屬區平房屋檐下都有一條長的巷道,各家用紅磚砌上半高的圍墻圍成自家的廚房。黃昏時,夕陽殷紅,像煤火爐中燃得正旺的蜂窩煤球那樣,燒得院子像是要沸騰起來,燒得放了學的我們也是火燎火燒的,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在家屬區的巷道里引發一場戰爭。我家有石、火、水三兄妹,隔壁家有風、雨、雷、電四個姐弟,像打破的紙燈籠,一個個眼里都有火。戰爭從沙子、泥巴、石頭升級到煤球渣在兩家的廚房上空飛來飛去,在夕陽下戰得如火如荼。剛下班的母親邊收拾殘局,邊罵罵咧咧道:“猴孩兒們,你們這是要躥到半天云里去啊!”
綿長的春雨后,泡桐花都沉沉地落在院子的泥地上,像跌落了一地淡紫色的云朵,肌骨間透出的香氣還侵占著整個院子。不知何時,泡桐枝丫上那些毛毛的葉子都已紛紛展開碧綠的翅翼。這夜,母親正準備關門睡覺,幾個女人站在我家門口相互推搡不進來,原來是老家隔壁村里的鄉親。母親趕緊把她們拉進來,煮了一大鍋面,讓她們吃好,又鋪床安排她們睡下。哪知她們幾個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睡,突然又偷笑起來。她們忸怩地對母親說,是家里沒有飯吃了,幾個人相約打算去隔壁鎮上買點兒紅薯絲,但是錢不夠,坐不了車,只好在羅城轉來轉去,最后天黑了,就想起我們家,便一路打聽過來。因為平時沒有往來的,不好意思打擾,沒想到母親會這么熱情。第二天,母親拿出剛發的工資買了車票送她們上車,還怕她們錢不夠,又塞了些錢給她們。當年父母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十塊,負擔著我家加上姑媽一家共十個人的生活。現在回想都忘記了接濟鄉親后的日子里,母親是怎樣維持一家人生活的。記憶中這種事情常有發生,反正,凡事母親都能解決,我們餓不著,凍不著。
泡桐樹的葉大,落下幾片就感覺整個院子都是,每天清晨,院子里都是滿地的落葉,這樣一直要持續到初冬。光腳丫踩在鋪滿落葉的泥地上,我們欣喜地看著厚厚的落葉一層一層爆裂開來,枯葉子“簌簌”地在我們的腳丫間尖叫。隔壁院子里種的橘子樹開始掛果了,青澀的小拳頭在枝葉間晃動,顫得我們心癢癢的。正午時沒人,我們把自家的雞丟進隔壁的橘樹林中去。然后三兩個人偷偷地摸進隔壁的院子,鉆進低矮的橘樹林中找雞。假裝揉著惺忪的眼睛罵罵咧咧:“該死的雞又飛跑了,害得沒頓好午覺睡,害死人呢!”還沒等找到雞,門衛已經追過來指著樹上掛的“已打農藥,有毒”的牌子,大聲呵斥著把我們轟出大門外,我們邊跑邊嬉笑:“捉到外頭的紅毛鳥,跑掉屋里的抱雞婆。”雞沒有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我們手心的小橘子青色可人。
大人說得沒錯,橘子又酸又澀有毒。我被送到醫院,不是橘子有毒,是闌尾炎。做完手術的那個晚上,麻藥勁過了,傷口火辣辣地痛,我大聲哭鬧:“媽,好痛啊,好痛啊!”母親用臉蹭著我的臉,對著傷口旁邊吹著氣,“把痛給我,莫痛我兒,讓我來痛,莫痛我兒……”母親攬著我淚流不停。“不行,不能把痛給你,我也不要媽媽痛。”我又哭開了,糾結于痛在我身和痛在娘心,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來,醒來又睡去。
風吹雨寒,冬夜泡桐樹的枝丫紛紛跌落在地面,要不了多久,樹下就是一堆枯枝,泡桐樹光禿禿的。離過年只有半個月,母親還在加夜班。那年她查出得了癌癥,她要趕在過年前把單位的賬趕緊做完,把一切財務手續都要交接完畢,實在不能拖了,年后她要去醫院住院治病。
幾年后,院子里建新的樓房,梧桐樹被砍光了,后來母親也病逝了。我們長大了,院子里卻空落落的,沒了枝繁葉茂的泡桐樹,沒了漫天紛飛的泡桐花,沒了燈光下母親忙碌的身影,沒了清晨母親的嘮叨……一切都消逝在沒有邊際的憂傷與空茫中。
聽說泡桐花的花語是:永恒的守候,期待你的愛。閉上眼睛還能看見泡桐花開的那個黎明,泡桐落花不停地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是在下一場漫天紛飛的雪,淡紫色的落花鋪天蓋地落在屋頂和泥地上,在青色的天光下,熱烈而又安靜地燃著。白天,母親借了別人的衣樣子,她連夜裁剪,用手工縫制出兩件小洋衫,紅色的確良的兩邊掐著腰身。天邊泛紅了,母親站起身推開窗戶,幾朵泡桐花如蝶靜靜地飛落在窗臺上。“多好看啊!”對著窗口的亮光,母親雙手展開小衫,瞇起眼想象著我們穿上新衣的樣子。她興奮地把我們推醒,急匆匆把小衫套在我和姐姐身上。
記得那個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的玻璃,照在我們惺忪的臉蛋兒上,紅撲撲的,窗外的泡桐花正開得如火如荼。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