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中國風：流行音樂的“化蝶之舞”

張立峰

前奏

2017年初，《中國風：遺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國元素》中譯本在中國出版。藝術史家休·昂納帶著世人重溫了那場對歐洲影響深遠的“中國風”，它曾經全面滲透到歐洲人生活的各個層面，在眾多藝術品上留下深刻痕跡。

1700年，在凡爾賽宮舉行慶祝新世紀到來的盛大舞會上，法國國王路易十四乘坐中式轎子，身著中式服裝出場，由此可見西方社會對于中國風物的癡迷。十八世紀，法國雜志Harpers Magazine將具有中國風貌的藝術品稱為“Chinoiserie”，即“中國風”。這是當時歐洲人從自身文化出發，結合中國游記和藝術品，對中國藝術風格的一種想象性詮釋。因此，嚴格說來“中國風”是個舶來品。

隨著歷史語境的變遷，如今“中國風”的內涵早已不同。它是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上、蘊含著大量中國元素、融入了更多時代特質、適應了全球流行趨勢的現代藝術風格。特別是近年來，在流行音樂等文化領域，“中國風”作品再次風行。它們帶有濃厚的“中國情調”和明顯的“中國標志”，也極大地滿足了現代中國人多元的審美訴求。

一曲《東風破》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荒煙蔓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沉默。”2003年7月，隨著周杰倫的專輯《葉惠美》推出，這首由方文山作詞、周杰倫作曲和演唱的《東風破》獲得了巨大成功。

歌曲從鋼琴開始，然后琵琶進入，在中國古風的曲調中融入西方的R&B曲風，共同為說唱部分伴奏。歌詞中大量引入古典詩詞和東方意象：“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憶思念瘦。水向東流，時間怎么偷？花開就一次，成熟我卻錯過。”獨特的中國文化元素營造出凄美哀婉的氛圍，將游子漂泊的離愁、伊人已逝的傷痛、物是人非的惆悵演繹得淋漓盡致。歌曲配合著MV中古典氣質十足的書法、古琴、水袖、紅燭，將每一位聽者帶入難以言述的古文化意境中。

這首《東風破》，被流行音樂界視作是第一首完全符合六項標準的“中國風”流行音樂。2006年，音樂制作人黃曉亮提出用“三古三新”界定“中國風”流行音樂。“古辭賦、古文化、古旋律”為“三古”，指歌曲具有古典辭藻風格、傳統文化內涵和傳統曲調旋律。“新唱法、新編曲、新概念”為“三新”，指使用新派唱法和編曲技巧烘托歌曲氛圍，在注入古典內涵韻味之余，也令流行音樂更具魅力與個性。

周杰倫與方文山的組合奠定了“中國風”流行音樂的基本范式，全方位帶出了古色古香的“中國味道”與“中國意象”，由此在華語流行樂壇刮起了聲勢浩大的“中國風”。

滄海一聲笑

其實，具有“中國風”特點的流行音樂由來已久。在“中國風”概念尚未提出的二十世紀后半葉，很多流行歌曲已經帶有鮮明的傳統詩詞色彩。例如，瓊瑤于1975年作詞的《在水一方》以及黎彼得于1976年創作的《梨渦淺笑》等。1983年，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和插曲就大量運用了古詩詞。“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歌手甑妮演唱了宋代無名氏創作的《四張機》，歌手羅文也完美詮釋了岳飛的《滿江紅》。同年，以宋詞為概念、鄧麗君參與策劃的音樂專輯《淡淡幽情》問世，十二首歌詞全部選自宋詞名篇。其中，《幾多愁》選自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但愿人長久》選自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人約黃昏后》選自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相看淚眼》選自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1987年，電視劇《珍珠傳奇》的主題曲《人面桃花相映紅》歌詞運用了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些經過歷史檢驗的文學精品，配以現代流行樂曲，加之典雅溫情的演唱，又煥發出新的魅力。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經典、東方韻味在很多影視歌曲中不斷延續，極大地彰顯了中國古典音樂的魅力。電影《黃飛鴻》的主題曲原為中國古曲《將軍令》，音樂在以爵士鼓和電子合成器為背景的鏗鏘節奏中，巧妙地配以柳琴、二胡、古箏、琵琶等民族樂器，恰到好處地表現出電影中的故事情節和黃飛鴻的愛國情操。1990年，電影《笑傲江湖》熱映，主題曲《滄海一聲笑》風靡一時。詞曲作者黃霑用中國五聲音階作曲，歌曲旋律悠揚，頗具中國古曲風韻。“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在古琴短笛伴奏下的豪邁歌聲，令聞者心懷大暢。

從鄧麗君的柔婉輕揚，到黃霑的酣暢淋漓；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刮起的“西北風”，到九十年代“城市民謠”的盛行，中國流行樂壇一直在發展變化著，古典與時尚也在不斷地嘗試著融合。

2000年，周杰倫的單曲《娘子》問世，音樂情境呈現出的漫天黃沙的深秋塞北與折柳贈別的春日江南形成了強烈對比，仿古詩詞味道的歌詞也與R&B節奏的曲調形成了明顯反差，是一首“近中國風”的流行歌曲。正是這種不斷嘗試與創新，完成了“中國風”流行音樂在藝術創作上的醞釀和積累。一旦形成突破，這種二十一世紀初興起、富含傳統文化元素的音樂體式，便風靡大江南北，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音樂乃至社會文化現象。

尋你千百度

隨著《東風破》《發如雪》《蘭亭序》等歌曲的流行，“周杰倫+方文山”被公認為原創“中國風”的一對經典組合。這樣的組合，還有“王力宏+陳鎮川”“林俊杰+林秋離”等。在中國內地，許嵩、高曉松等眾多音樂人也創作了大量有代表性的“中國風”流行音樂。“中國風”音樂基調正式確立，風格模式也形成了審美共識。

從歌名、歌詞，到曲調、唱腔，再到精神主旨等若干方面，“中國風”流行音樂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潤與融合，是全方位的。

“詞牌”亦名詞格，為宋詞所固有。它既是曲調，也是填詞格式名稱，許多“中國風”音樂就以詞牌為歌名。例如，沙寶亮的《暗香》，借用姜夔代表詞作的詞牌，費玉清的《一剪梅》與李清照詞作的詞牌一致。此外，劉歡的《聲聲慢》、霍尊的《卷珠簾》、薛之謙的《釵頭鳳》、伊能靜的《念奴嬌》、謝雨欣的《天仙子》、劉子菲的《蝶戀花》、鄧麗欣的《如夢令》、馮翰銘的《浣溪沙》等歌曲，都以詞牌命名，使歌曲顯得韻味悠長，頗有古風。

除了“詞牌”以外，大量被中國人廣泛認可、具有傳統文化意象的專有詞語，也紛紛成為歌名，例如周杰倫的《青花瓷》《本草綱目》《霍元甲》、S.H.E的《十面埋伏》《中國話》《金鐘罩鐵布衫》、后弦的《西廂》《唐宋元明清》、林俊杰的《曹操》《江南》、胡彥斌的《葬英雄》《皇帝》、吳克群的《將軍令》、陶喆的《孫子兵法》等等。一看到歌名，聽者就能感受到濃郁的中國意味。

在歌詞創作上，“中國風”流行音樂對傳統文化中的藝術內涵和古典意象多有借鑒。在《青花瓷》《菊花臺》《蘭亭序》等歌曲中，方文山將古典詩詞、東方意象作為重要的創作元素，同時兼顧現代人的審美心理需求，令古典與時尚、傳統與現代水乳交融，從而達到雅俗共賞的藝術效果。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青花瓷》是一首以“青花瓷”為主題意象創作的同名歌曲。其歌詞清新淡雅、含蓄俊逸，借用中國傳統制作青花瓷器的技法，來描繪戀人之間的細膩情感，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除了陶瓷藝術以外，歌詞中還包括山水畫、書法等藝術元素，優美的歌詞與旋律營造出一幅朦朧的江南煙雨畫般的悠遠意境，令淡婉的愛情彌漫在古色古香的傳統氣息中，可謂“中國風”歌詞的巔峰之作。

如今，有很多音樂人創作帶有濃厚“中國風”風格的流行音樂。其中，原創音樂人許嵩借助古詩詞、成語、典故等，來建構其歌詞的古典意境，值得細細品味。“轉世燕還故榻，為你銜來二月的花。”（許嵩《半城煙沙》）“夕陽近似無限好，癡玩年少之美妙。”（許嵩《煙花笑》）“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把你最愛的歌來輕輕唱。”（許嵩《清明雨上》）

在歌曲《廬州月》中，許嵩用了“鑿壁偷光”的典故。“兒時鑿壁偷了誰家的光，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讓聽者流連于古人勤奮讀書的情景。“橋上的戀人入對出雙，橋邊紅藥嘆夜太漫長”，這是化用南宋姜夔《揚州慢·淮左名都》“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的詞意。在歌曲《千百度》中，“我尋你千百度，又一歲榮枯，可你從不在，燈火闌珊處”這段歌詞出自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些具有“中國色彩”的古典意境，把傳統文化和現代意識完美交融，讓人領略到一份久違的詩意情懷。

除了歌詞以外，“中國風”音樂在結合現代流行音樂的旋律、唱法和編曲技巧的基礎上，在融合中國民間樂器、民族宮調式曲調和傳統戲曲唱法等方面也有獨到之處，是古今融合、中西合璧的多元音樂文化發展的產物。

歌手后弦的單曲《西廂》，就用宮調式的曲調加上R&B風格的吟唱，其間還穿插著黃梅唱腔，傳遞著后現代的浪漫感覺。歌曲《霍元甲》的曲調是歐美流行的R&B、HipHop，填的卻是古意盎然、詩情畫意的歌詞，編曲中有悠揚古樸的絲竹管弦，橋段中加入傳統戲曲婷婷裊裊的青衣念白，副歌混合著中國功夫的鏗鏘節奏。這一切都讓“中國風”歌曲的創作，既能引領流行音樂的最前沿，又能在時尚大潮中保持鮮明個性。

“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嘛？”搖滾歌曲《北京一夜》的特別之處，就是加入了這一段京劇花旦唱腔，其旋律細膩婉轉，獨具韻味，是流行音樂與國粹京腔結合的典范。類似的還有王力宏的《花田錯》和陶喆的《蘇三說》等歌曲，都是利用西方R&B自由轉音的唱法與京劇單字拉長轉音的相似性，融合了R&B與京劇唱腔，令亦歌亦戲的流行音樂別有一番風味。

此外，很多“中國風”流行音樂的演奏或伴奏，也都采用了多種中西方樂器。如《發如雪》中的二胡、《霍元甲》中的鑼鼓等等。在歌曲《菊花臺》中，周杰倫先用音色低沉的大提琴開場，為整首歌曲奠定了哀婉的情感基調。中間，通過使用琵琶、古箏、長笛以及若有若無的拍板聲營造出一種傷感的氣氛，最后的一段葫蘆絲獨奏讓人意猶未盡。這種中西結合的手法在表現中國傳統音樂韻味的基礎上，增加了含蓄深遠的意境，將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中梟雄末路的悲愴之情進行了極佳的渲染。

紙上的長安

遠至春秋漢唐，近及民國掠影；大至山河故國，小如青瓷寒梅；柔至水袖粉黛，強如刀馬將軍。自“中國風”音樂興起，其創作就充溢著厚重的歷史文化和濃濃的人間情味。

這里既有用音樂詮釋道德理想，承載人生追求的傳統信念，如《精忠報國》中“馬蹄南去人北望”的愛國情懷，以及《霍元甲》中“過錯軟弱從來不屬于我”的昂揚斗志。這里也有以音樂為理想，審美隨心的多樣情懷，如《在梅邊》中“春水望斷夏花宿妝殘”的隔世愛戀，以及《煙花易冷》中“我聽聞你仍守著孤城”的生死別離。

在題材選擇上，“中國風”音樂唱出了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與傳說。例如，《蘇三說》以傳統京劇名段《蘇三起解》為藍本，《西廂》以古典名著《西廂記》為藍本，《曹操》以東漢末年曹操、劉備、孫權三方爭戰為題材，《又見花木蘭》則以女英雄花木蘭替父從軍為題材。這些傳統題材的運用，突破了以往流行歌曲卿卿我我、陷于都市情愛無法自拔的窠臼，讓人有“海闊天空”之感。

從涉及范圍看，“中國風”音樂幾乎涵蓋了中國獨有的、極具文化底蘊的自然地理、風土人情、神話傳說、歷史典故、文學藝術，乃至動物植物等方方面面。如《三國》中的三顧茅廬，《曹操》中的長坂坡，《煙花易冷》中的伽藍寺，《龍拳》中的黃河與泰山，《雙節棍》中的少林與武當，《蘭亭序》中的行書與臨帖，《本草綱目》中的當歸與鹿茸，《上海1943》中的街坊與弄堂，《娘子》中的客棧與店小二等等。這些普通的名詞背后，都承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它們的使用更容易感染聽者，引起文化認同與精神共鳴。

“我枕著手臂躺在屋頂，想了一整晚。瓦下廳堂中誰又說起，紙上的長安。”正如河圖的這首《不見長安》一樣，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紙上的長安”，那里“有人歌詩三百”，那里“叫賣都宛轉”，那里讓人瘋狂地想念、每晚都夢到。

余音

有人曾說，中國人生活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他們的生活里充滿了傳統元素和現代力量。也有人說，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世界的中國文化有著太多寶藏等待發掘。

當傳統文化開始淡出當代青年人的視線和記憶時，“中國風”音樂的出現和流行，就顯得彌足珍貴。古意新填也好，古風新唱也罷，是音樂重新將這浩蕩之風引入了一個嶄新的精神境界，引領出一股全新的審美潮流。

你若仔細去聽，在這股時尚浪潮中，處處回蕩著富有東方韻味的裊裊余音，那是一種抵達靈魂的美，并且從未隨時間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