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陸德明在《經典釋文》中說:“一讀至‘不絕句”,于是便成了“傷人乎不?問馬”。同樣的“不”出現在句子末尾并代表“否”的含義,這種句末語氣疑問副詞在南朝的《世說新語》中有出現:“桓南郡每見人不快,輒嗔曰:‘君得哀家梨,當復不蒸食不?”“王、劉與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劉牽腳加桓公頸,桓公堪不甚,舉手撥去。既還,王長史語劉曰:‘伊詎可以形色加人不?”這里的“不”是作為句末語氣詞,并不承擔實際的意義。《廉頗藺相如列傳》“尚能飯否?”也是同理。然而,這種說法表面上雖然看似成立,但是在《論語》全書中,能在句末表示疑問語氣副詞的基本上只有“乎”、“與”或是直接收尾不存在句末語氣詞,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管仲非仁者與?”“夫子何為?”而“乎不(否)”這樣的結尾句式卻從未出現過,在秦以后方可查詢蹤跡。金人王若虛在《論語辨惑》中也對此種謬論作了批駁,他說:
義理之是非,姑置勿論。且道世之為文者,有如此語法乎? 故凡解經,其論雖高,而于文勢、語法不順者,亦未可遽從,況未高乎?
用“傷人乎不”的斷句,不僅僅在語法上不合常理,更在語義上出現嚴重偏差:傷人了嗎?問馬怎么樣。完全不通順的邏輯思維,足以證明這種斷句方式的荒謬之處。
同時,另有一種說法來自唐人李匡乂所著《資暇集》,他的結論是“傷人乎,不,問馬”。這樣的句子拆分將其分離為三部分,直觀上給人的體會便是兩人對答,一人問“傷人乎”,一人答“不”,結果是“問馬”。這種斷句的方法,看似符合古籍書寫習慣,所以一開始的分析并不會否定這種斷句格式的正確性。同時,這種方法也將句子的側重點轉移到“問馬”上,似乎迎合了大眾對于孔子“仁愛”、“泛愛”的想象。然而,經過進一步的對比分析,在上古古籍的對話書寫中,習慣性地會標明對話兩人的發言狀態,比如“曰”、“對曰”一類。這種情況幾乎成為了一種默認狀態。再看《論語》里的對話,也必定會分清對話雙方的發言順序,且一定會出現“曰”、“對曰”的提示詞。例如:“子曰:吾以汝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秦以后的對話有時會直接省略對話的動作,但也不是大多數,在《論語》里這種情況便沒有出現過。因而這種分析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推翻。
因而,從句法角度上分析,“不問馬”并沒有直接錯誤。這種斷句符合當時的時代情況,并且也與《論語》的表達方式一致。
有關孔子的儒家仁愛思想,主要立足點都在于“人”。在戰亂頻繁的春秋末期,人力資源可謂是重中之重。從上層建筑的軍士力量、統治階層,到下層的平民百姓,人的重要性似乎都不言而喻。而在“物”的方面,儒家雖然不是大肆宣揚,但是將對于人的仁愛之心延伸到萬事萬物上,也是儒家的默認觀念。孔子自身沒有直接宣揚對于“物”的仁愛觀,但是他對于“物”也是充滿了憐愛之心。“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對于釣魚,只能一次一次地進行,而不是一網撒下去,導致對于魚群生存繁衍的致命打擊;打獵捕鳥,不能射向它們的巢穴。對于萬事萬物,儒家的態度是講求一定程度的節制,而不是縱欲縱情,破壞了原有的平衡。
再說“廄焚”這樣一個特殊場景。火災之下,關心人的安危自然被放置在首位,牲畜在此刻可以概括為生活財產。孔子的一句“傷人乎”不僅僅是處于人之常情的表現,在“廄焚”這樣一種完全稱不上與孔子息息相關的事情面前,孔子的關心也只能體現他關心弟子、懷有仁愛之心。如果硬是糾結馬在孔子心中的重要性,便不必選擇這樣一種特定的場景。日常生活中對于萬事萬物的體恤便足以證明。
另外,結合馬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地位,“不問馬”這種看似不關心萬物生靈的行為根本不能從事實上成立。春秋戰國時期,常常以馬的多少來衡量一個國家國力的強弱。《論語·先進》中,孔子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相對而談治國之事時,子路便提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國,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便可知在當時的儒家治國思想中,馬的作用應該是位列前茅的。一些諸侯國甚至以擁有名馬為榮:晉獻公以擁有“屈產之乘馬”為晉寶。這些都是馬的社會價值的縮影。
不得不說,歷朝歷代都有大家和專業人士對于“問馬”還是“不問馬”展開有關語法、儒家思想方面的討論。這種學術方面的探討出發點是好的,“問馬”便有利于塑造一個相對完美的孔子形象,但是這種一定程度上扭曲文學典籍事實的做法實在不可取。如果堅信“問馬”派的正確,那么不論怎樣分析論證都會從相似的文獻中找到可以支撐的論點,而忽略了當時的社會情況以及原文所處的真實語境。
例如,傳播較廣的“不其實是后”的說法。王淑岷先生認為,“傷人乎不問馬”一語中的“不”字實際上與“后”字同義,他說:“‘傷人乎? 不問馬。猶言‘傷人乎?后問馬”。然而,在“不”與“后”可以相互替換的紛爭中,有學者從“后凋也”等例證中反推出這種替換的失真性與牽強。
因而,孔子“不問馬”從語法、用詞的角度考慮,具有一定的事實性和合理性。同時,“不問馬”不可能與孔子不憐惜萬物相對等,也不可能從一個小小的“不問馬”的身上去否定圣人“仁者愛人”的形象。“問馬”這件事所處的語義環境本身就不與對于萬物的關懷產生聯系,因而大多數的學者論證的側重點從一開始便產生了一定的偏差。對于這種求證方法的引用,我們必須要保持更加嚴謹和認真的態度。
作者簡介
李爾雅(1999—),女,漢族,河南南陽人,河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主要研究語言學方向。
河南大學? 河南? 開封? 47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