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大多數傳記作品出自他人之手,而有的只能由傳主自己書寫。日本當代藝術家橫尾忠則? 則屬于后者,上個世紀60年代他以平面設計師的身份出道,插畫作品因參加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Word&Image”展覽而蜚聲國際,被譽為“日本的安迪·沃霍爾”。他的作品先鋒叛逆,引領了日本大眾文化的潮流,從暴力、色情的日式符號為主的拼貼畫,到對生死、超自然為題的電子圖像,始終如一的是熾紅的底色,洋溢著無窮暖意,奠定了他獨一無二的海報美學。對他而言,那是童年時代戰火的陰影,所有令人費解的符號都凝聚了他自傳式的表達——摩登的形象,魔幻的想象都收錄到了記載他20多年藝術跨界的《海海人生》之中。
如今84歲高齡的橫尾忠則仍然堅持著高產的創作力,在他看來只有不停地畫畫,才能給身體注入活力。正如他所說的,年輕時的他有著很大的野心,創作的欲望往往會被各種強烈的情緒所左右,現在年齡大了,反倒沉淀下來,回顧以往的經驗,所有的思緒就會從筆尖上流淌和延伸出來。對于藝術家而言,如果說年輕是不斷吸收、獲取、學習的過程,那么走到老年就是吐露、盤點、傳達的狀態。看遍了世間的繁華,體會過了人生的跌宕,對現在的橫尾忠則來說,撇清雜念,“為藝術而藝術”不再是一句虛無的宣言,而是他行至暮年的最佳狀態。
藝術品向來是富人的玩物,但他們不知道,在它背后隱藏著多少追求藝術的辛酸。20歲出頭的橫尾忠則為了理想,放棄原本優渥的生活前往東京,和妻子擠在尿味四溢的澀谷公寓,經歷過窮困潦倒、精神焦慮、父親離世等重創之后,在正值日本平面設計最繁榮的時期加入日本設計中心。在進入這個怪咖云集的創作集團之后,橫尾忠則在項目中接觸了大量風格不一的設計,“圖釘工作室”(Push Pin Studio) 對他的影響頗深,其風格主要將圖形與字體結合在一起,復古質感在波普 (Pop) 的渲染下注入了鮮活的氣息,有著古典懷舊的格調,卻又不失貼近大眾的通俗審美。

橫尾忠則藝術作品先鋒叛逆,引領了日本大眾文化的潮流,從暴力、色情的日式符號為主的拼貼畫,到對生死、超自然為題的電子圖像,始終如一的是熾紅的底色,洋溢著無窮暖意,奠定了他獨一無二的海報美學。

當時橫尾忠則加入的寺山修司實驗劇場“天井棧敷”所在大樓。

橫尾忠則被譽為“日本的安迪·沃霍爾”。
作為設計師的橫尾忠則,也曾遭遇甲方客戶的質疑而心灰意冷,這讓一支畫筆身兼多職的他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職業發展。他洞察到,插畫事實上有其獨立的價值,完全可以摒棄商業化的包裝,不受文案或者廣告左右,與其委曲求全,不如大刀闊斧另辟蹊徑。藝術家寺山修司“藝術與人生合二為一”的創作態度為他開啟了新的旅程,一邊為了生存在公司做設計,一邊嘗試著前衛藝術開創個人風格,橫尾忠則在為電影制作海報以及舞臺設計的過程中探索出了可能實現的格調,材料堆砌的結構主義和攝影之中的蒙太奇、拼貼技術給了他不少靈感,這種藝術形式的隨機、自由、打破秩序,正是他所要追求的實驗:“我的設計超乎所有作品,更加凸顯個人感、日記感、故事感、歷史感、神話感、前現代感、情緒感、無政府性、俗麗感、算計感、諧謔感、慶典感、咒術感、浪漫感、魔術感、殘酷感、虛構感等色彩。”如此包羅萬象,足以見出橫尾忠則的藝術野心。
對于他來說,無論受到多少打擊,始終不變的只有畫畫的理想,在幾何與色彩搭建的世界,即便沉默寡言不隨聲附和,也可以開辟出一片超越現實的圖景,在那里,有著作為成年人的抱負和野心,還有兒時夢境的投射,如他所說,“不知為何,我很喜歡想象一個畫面,自己孤身一人被擱在地球上,然而天邊卻還有另外一個我在凝視自己。我非常喜歡這種寫實的另一種真實,和日常生活相比,我把真實感的重心放在非日常的世界更多一些,我是這樣的小孩。”
孩子都是天生的藝術家,然而能保持童心的藝術家卻寥寥無幾。橫尾忠則就屬于少數派,他坦言自己讀書不多,但是看過的書卻足以影響他一生,三島由紀夫就是他鐘情的作家,尤其在讀過他的作品之后竟有了“魔性附身”的幻覺,就連偶然路過三島由紀夫待過的房間,他也要深深吸上幾口空氣,仿佛吸收他靈魂深處的微妙氣息。直到他在自己的插畫展上見到了神交已久的偶像,自己的作品掛在了他的書房,與他共進午餐,這是作為鐵桿粉絲的橫尾忠則夢寐以求的。從書中緩緩走出來的三島由紀夫有著孩子般的稚氣,與橫尾忠則一拍即合,在三島由紀夫看來,橫尾忠則的作品直擊日本民族精神內核不愿直視的真相,性情上的惺惺相惜讓彼此頗為欣賞。
被命運眷顧的橫尾忠則總能“觸底反彈”,在深感不如意之時,他所崇拜的偶像總能助力他繼續前行。公司解散后,他一度低迷,然而沒多久他就混得風生水起,參展、電視、雜志采訪曝光,出書、拍照、制作唱片、參演甚至自導自演電影……當時的日本媒介將迷幻、地下文化、插畫視為一種游樂文化,而橫尾忠則恰好兼而有之,他的插畫作品里有浮世繪,也有蒸汽波,色調明麗亢奮,筆力迷幻怪誕,有幾分邪惡的不解,亦有幾分詭異的耽美,具有超強的視覺沖擊力。他在藝術這片游樂場里肆意涂抹、拼貼,植入個性標簽,也正是這樣的先鋒姿態,吸引來各路大咖在他作品之前駐足。
追星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自己也追成明星,幸運的是,橫尾忠則做到了。不僅如此,他還與他們成了朋友。與三島由紀夫合作雜志專題,和高倉健做節目、編輯攝影集,參觀安迪·沃霍爾在紐約的工廠工作室,和亨利·米勒比賽桌球,披頭士的成員特地光顧他的個展,和列儂、小野洋子在聚會上交談甚歡……橫尾忠則記錄了“追星族”夢想成真的全過程:一開始對他們奉若神明,后來見到真人時戰戰兢兢,再到后來與他們談笑風生,橫尾忠則可謂世上最幸福的粉絲,偶像對他來說從一個形象變成一種思想,在每一個人生階段給予他力量和資本。所有走上藝術這條路的人,在起點的時候都會暗自下定決心要走出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但隨著路途坎坷,漸行漸遠,有人中途轉行,有人抄近道,甚至有人迷路、下落不明……偶像仿佛一座高居的燈塔,奔著那束微光前行,即便不能到達終點,也定會有所頓悟。
橫尾忠則看似身陷花花世界,但對于藝術的追求始終不露聲色,就像他所說的,“愿望達成前的過程,總是反復擺蕩在天堂和地獄之間,非常驚險刺激。天堂和地獄簡直就像是存在于我的心里,兩者不停相互對決。”明天和意外,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愿望達成之前,永遠不知道下一站是天堂還是地獄。當橫尾忠則決意閉門休養生息的時候,一場交通意外飛來橫禍。此時,他的精神也出現了異常,曾經篤定看見了故去母親的靈魂,“靈異體質”的再次發作甚至讓他有了隱退收山的打算。
隨后幾次通靈的神秘體驗之后,橫尾忠則開始思考三次元與感官的互動,并通過瑜伽冥想接收不可思議的圖景,與此同時,生死體驗、宇宙飛船都成了他的創作主題,他要將眼睛看不到的存在呈現在現實的作品之中,為此他先后四度踏上印度這片神秘的土地,用心領悟禪之奧秘。這種感覺在他觀看畢加索作品的時候再次涌現,也正是在那時,他放下了現實的名利以及內心的困擾,發表《畫家宣言》,專心“做個畫家”,人到中年時的橫尾忠則回望來時的路,因為他要趁著自己還未跌倒之前,找到一條新的路。
自稱有八百萬個人格的橫尾忠則從年輕時就抱著有夢想就要實現的沖動,從追星的小粉絲,成長為被奉為藝術先鋒的偶像,他見證了諸多藝術家不為人知的一面,也寫就了與他們交往的奇遇歷史,所有一切都凝聚在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書名里:《如果明白煩惱也是迷茫也是年輕人的特點,那就不必擔心。因為大伙兒都是這樣長大成人的。我也曾是煩惱和迷茫的天才喲。如果認識到在沒有煩惱沒有迷茫的地方就沒有進步的話,那只要你喜歡工作就什么都可以做。去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