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鴻儒

抑或常人大多疏于窺視己心,而須他人來點醒。若干年前,偶遇初高中同窗異友,對方某為人處世之嗜好的評價居然眾口一詞——“儂只曉得讀書”,一時頗令筆者愕然。是么?
“儂只曉得讀書”,一生與書結為精神伴侶,或許是吧。總角少年,跨入校門,因為“只曉得讀書”,故對班上人事,書外是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同窗聚會,姓啥名甚,全無記憶。
揮別母校,踏入社會,因為“只曉得讀書”,雖人生旅途,跌宕起伏,但生命的多半畢竟還是支付給了“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粉筆生涯”三十余載,“傳道授業解惑”,一輩子還是和“書”打交道。
因為“只曉得讀書”,北國生涯十余年,每逢探親回滬,拎回家的不是黑龍江的特產瓜子、松子,而是一旅行袋的“書”——弟妹們便哂笑“阿哥是書篤頭”。
那年(1969年)暮春季節,連隊派我班去大興安嶺打柴禾。哥們兒都在小木屋里喝酒劃拳閑扯淡,唯我獨自沐浴在春日的暖陽下啃讀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或許如叔本華所說:“只有當你自身的才志枯竭時,你才應去讀書。”在我心靈最枯竭、亦最彷徨時,便饑不擇食,有書便讀,以為聊勝于飲酒。在那文化荒漠的歲月里,讀書人除了以書為伴外,便再也無所寄托與追求了。人雖在遠方,心卻在書中。
因為“只曉得讀書”,人生一世,便與圖書館結下終身之緣。市圖、浦(東)圖、南(市)圖、靜(安)圖、黃(浦)圖、明(復)圖皆是我的精神棲息地。
原南圖書評組的書友是筆者四十年前的“朋友圈”,至今交好。“書評”則是筆者“寫作生涯”的零起點。已故書評協會秘書長金正平先生簽名贈我的那本《世界文學名著妙語大全》,至今遺贈在案,思念在心。
因為“只曉得讀書”,筆者庶乎亦算“棄理從文”。從求學時代崇拜南蘇(步青)北華(羅庚)的數學尖子,到追隨魯迅,結緣雜文,揮匕投槍的雜壇寫手。在這片涉險異常的荊棘叢中,亦栽種些己知人未必知的帶刺的薔薇,聊以慰藉一顆不平難安的魂靈。
孜孜矻矻地“儂只曉得讀書”之謂何求?自非為著“黃金屋,顏如玉,烏紗帽,萬斛粟”。“讀書”者,在筆者看來是生命之旅的精神探險,靈魂壯游;是對偉大與悲慘之人生悖論的思考;亦是對生命價值之永恒或虛無的追問!
叔本華說“讀書僅僅是獨立思考的一個代用品”。筆者之畢生嗜好讀書,不過是為著從值得一讀的一流書籍中,汲取先賢們的精神養分,以澆灌筆者心中之塊壘,使自己的精神快活而自由起來。“讀書”的旨歸,在筆者看來:便是讀出一個個性獨特而像樣的“自我”來!
古稀之年,讀書之來日無多矣。故而倘照尤里·邦達列夫(俄作家)的說法“書籍就是遺囑的執行者”,則我幾乎可以肯定要愧對“大師”們的遺囑了!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衛風·氓》)。“書籍”對我而言,不但曾是人生惘然、彷徨之際“最好的精神避難所”,且百年之后的“最佳藏骨之地”!
既然朋友們說我“儂只曉得讀書”,則在我百年以后,綠茵茵的草坪上墓碑自然理應是用黑色大理石制作的一頁翻開的書。
那頁書上僅有的一行銘文篆刻則是:一顆“讀書種子”長眠于此——阿門!? ? 編輯:若愚 woxingzhai1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