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
和所有社會科學一樣,公共關系學和圍繞公共關系理論與現實的“概念家族”也在不斷成長。由于“天然”指涉公共/公眾利益(Public Interest),而現代社會的公共/公眾利益又如此多元、多層、多變,因此圍繞公共關系活動的理論探討也是日久彌新的。當下,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仍未得到有效控制,但從公共關系研究角度而言,重大公共利益之中必有重量級公共關系活動。本文認為,既有的“國家公關”或“國際公關”等概念,已不能很好地概括諸如疫情期間的中美“病毒起源地問題”交鋒、世界各國援助意大利和中國—塞爾維亞國家間關系互動等現象級事件,而是希望提出主權級公共關系(Sovereign Public Relations)概念規范下的一種新的公共關系研究領域。
主權概念探索的先驅們
主權(Sovereignty),是一個富含政治哲學意味的詞匯。自近現代民族國家孕育起,主權理論就一直在發展,最終是擁有主權的民族國家戰勝了其他一切形式的政治主體,站到了世界舞臺的中央。學術界對主權的論證有其歷史脈絡,主要是從主權的絕對主義化到人民主權問題實質的辯論,如:
博丹(Jean Bodin,1529/1530—1596)由中世紀傳統立場轉變為絕對主義立場是在《國家六論》中初步完成的,主權的“絕對性、永久性、不可分割、立法權本位”體現了其現代性的內在品質。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的“絕對主權”論主要討論了主權的“至高無上性、不可分割性、自然性、永恒性、吸附性和統一性”,并“包含相應的六條整體論證路線”。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732)所發展的主權學說被認為“經歷了不同的階段、具有不同的理論形態”,其早年堅持一種“立法主權理論”,但在其晚年則提出了一套“人民主權理論”。法國大革命以后,由于不斷受到民族主義和憲政主義兩種主要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古典主權學說分離為民族國家主權與憲政主權”,并延伸至盧梭及其思想影響下的康德、黑格爾和馬克思,以及洛克及其思想影響下的孟德斯鳩和美國聯邦黨人。其中,民族國家主權基本對應現代共和制國家,憲政主權則對君主制國家向現代意義上的君主立憲制國家轉型有巨大影響。
通過歷史的縱向對比,主權和國家的結合的意義堪稱是空前的,可以說,獨立自主、擁有主權的民族國家獲得了解放之后,人類的近現代史才得以展開。在這一過程中,現代意義上的主權級行動也出現在了歷史舞臺上:如外交事務和領事保護行動;國防動員和軍事力量展示;主權基金博弈等等,甚至出現了一定條件下的國家讓渡部分主權而形成超國家行為體,以換取資金、人員和技術自由流動的情形。本文認為,只有到了這個層面的公共關系活動,才可以被納入到主權級公共關系的考慮范圍。
疫情之下的主權級力量動員及其公共關系效應
在平時,主權國家對主權級資源的認識和力量分配的大原則,可以通過憲法形式予以確定。國家法律中也可以確定各種緊急情況下的主權行動力情形,但是,新冠肺炎病毒實質上用“閃擊戰”的方式擊穿了各國的“平時”狀態,使得國家的主權級動員帶有了“戰時”意味,需要短時直線投送舉國之力型的主權級資源,如醫療救護資源、公共安全資源和國防外交資源的全面緊急動員。然而,同樣是主權國家,有些國家可以短時間直線投送防控力量實現精準防控;有些國家則需要“繞道”而行;更有些國家的主權集團認為自己不是國內“送貨員”,是被迫調動資源防控疫情。本文認為,這對于從中央到疫情防控一線投遞主權級資源距離較長的歐美國家而言,反而因難以實現“戰時體制”的轉換,主權級力量得不到精準投放而陷入醫療資源長期擠兌等疫情困境。而在因中國舉國努力防控疫情而客觀上給歐美國家提供“機會之窗”之時,個別西方國家展現出的幸災樂禍、懈怠與傲慢只不過是具有新聞性的點綴,并不反應其內部深層次的治理結構問題,和由此造成的主權級力量動員有限性——很遺憾,“機會之窗”就這樣關閉了。
但是,從2020年3月中下旬開始,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國家終于完成了主權級力量動員,開始真正從國家層面投入到戰“疫”過程中,其中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直接進行軍事動員并將國家的軍事力量對內投放至疫情防控一線,這是任何國家在主權層面才能安排的事項。其引發的對內公共關系效應與中國在疫情防控的緊要關頭,采用“非戰爭軍事行動”的方式對武漢市進行援助是類似的。無論在韓國、伊朗、以色列還是意大利、美國,這種疫情之下的主權級力量動員帶來的積極效應都是明顯的。
如何看待中美“病毒起源地問題”交鋒等公共關系熱點
中美對引發此次疫情的新冠肺炎病毒起源地問題交鋒從一般的民間議論到正式擺到中美雙邊關系的議程中,經過了一段時間。其中標志性的事件是2020年3月12日,外交部新任發言人趙立堅在海外社交媒體“推特”上,上傳了一段美國疾控中心主任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承認有部分美國流感患者所患疾病實際上為新冠肺炎的視頻,同時表示“美國疾控中心主任被抓了現行”,要求美方解釋美國零號病人是在什么時候出現的,并要求美方透明、公開數據,并稱病毒可能是美軍帶入中國武漢。這一事件在國際輿論場合形成了廣泛爭議,后續包括美國總統開始使用歧視性用語指代“新冠病毒”和3月23日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接受美媒采訪的回應,使新冠肺炎病毒起源地問題之爭,在主權級公共關系的層面進行了多個回合。但正如崔天凱大使的回答:“對于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最終要找到答案,揭開病毒的來源,但這是科學家要做的工作,而不是由外交官或者記者來進行揣測的,因為這樣的臆測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而且非常有害。為什么不讓我們的科學家來完成他們的專業工作、并最終告訴我們答案呢?”也就是說,仍需要時間解決問題,而不是匆忙下定論。目前正在進行中的這場主權級公共關系交鋒尚未完結,但這一事件體現出的主權級公共關系事務(Sovereign Public Relations Affairs)的本質,對我們研究一般國際公關事件會何以上升至主權級公共關系事務層面,提供了樣本。因為無論總統還是高級外交官,都具有主權級的象征性——即崔天凱大使在接受美國記者采訪時的回答:“我在此代表的是中國國家元首和中國政府,不是某個具體個人。”
在中文世界,僅就各國援助意大利的輿論場合而言,目前能夠看到的較多內容指向意大利對超國家組織歐盟的失望,但中國援意醫療隊、俄羅斯的醫療物資和古巴、越南等國的對意援助曝光率較高。意大利的主權級公共關系工作和其對主權級資源的短時間精準調度一樣,受到了不少質疑。從外國公眾的角度看,意大利中央政府發布行政命令的能力有余,而對內將主權力量收攏并精準投放到疫情嚴重地區的能力明顯不足。特別是意大利封城令下,跟進的輿論熱點卻是措施公布當天意大利全國多所監獄暴動。更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封城的同時并未有意大利全國醫護力量對重點疫情地區的大規模進駐,即便是中方派出醫療隊后。3月19日的中國援意醫療隊在米蘭召開新聞發布會時,意方代表是倫巴第大區主席,這不得不使人有意大利中央政府缺席之感。直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意大利主權級資源直接下沉到疫情防控一線的主權級公共關系素材仍然十分有限。
同一時期,中國—塞爾維亞的主權級公共關系互動引人矚目,標志性事件有3月15日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其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時的對華表述。武契其以總統身份表示“中國是目前唯一能幫助塞爾維亞的國家”,中國醫護人員不受塞爾維亞緊急狀態期間關閉邊境等入境限制。根據新聞報道,當晚中國向塞爾維亞緊急捐贈一批核酸檢測試劑盒。這一組主權級公共關系互動的高潮發生在當地時間3月21日19時30分,中國援助塞爾維亞的6人專家醫療隊抵達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國際機場,隨著專機帶來的有中國政府緊急籌集的十幾噸的呼吸機、口罩、試劑盒等防疫物資。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衛生部長、國防部長等多位政府官員在停機坪等候,武契奇與醫療隊成員一一行碰肘禮,表示熱烈歡迎和由衷感謝,同時分別親吻了現場的塞爾維亞和中國國旗——國家主權的象征物。這一舉動,也必將成為兩國關系史上的高光時刻,是話題感十足的主權級公共關系素材。
最后,總結一下。在這樣的疫情面前,盡管世衛組織不斷呼吁已經有“有效的方案”甚至“唯一有效的方案”解決防控問題,但各國有各國的辦法,大家制度不同,主權力量向一線投放的方式方法迥異,再加上政治家的個性等等,使得我們共同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面對同樣的問題,每一個國家有每一個國家的打算,大家只是共同面臨著新冠肺炎“大流行”,并不打算步調一致。時至今日,國際組織的作用仍然極其有限,民族國家仍然牢牢地站在世界舞臺的中央。但刻不容緩的疫情防控,亟需各國將主權級資源轉化為直接行動力,因為無論如何,對任何國家而言,主權級公共關系行為必須有利于國民,人的生命應該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