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 王碩

1918—1919年的世界大流感,是近現代世界最為恐怖的一次流感,歷經三個波次,死亡人數在5000萬至1億人左右。對于大流感的源頭,世界各國既想刨根問底,又不愿攬上責任。西班牙在這方面很是郁悶,它清楚本國不是大流感的源頭,但是全世界都以“西班牙流感”甚或“西班牙女士”來冠名大流感,不少媒體還帶著怒火調侃西班牙作為“毒源”禍害了世界。為了自證清白,西班牙人想方設法去解釋,但都無濟于事。這種情況,到底是如何一步步出現的呢?
西班牙原本已經走在美國“制造”的下坡路上
15、16世紀的西班牙曾經是首屈一指的世界超級大國,在歐洲占有尼德蘭、意大利等地,軍力強大,船艦如云,獨占美洲進行侵略和殖民。可惜到了1918年,西班牙已經萎縮了,雖然還處于波旁王朝的復辟及獨裁時期,但是風云不在。1902年,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年滿十六周歲,正式登上王位,雄心勃勃的他在身邊權臣的吹捧中浮想聯翩,但是大概率是無法恢復祖先的榮耀了。
因為當時,美國已經充當了西班牙帝國的最后掘墓人。美國反對西班牙鎮壓古巴革命者,對此,很多西班牙人不以為然,甚至蔑稱美國人為“制造香腸的美國佬”。1898年2月,停在古巴哈瓦那港口的美軍巡洋艦“緬因號”,因不明原因發生了大爆炸,艦上官兵大部分死傷,這一慘案直接引起美國對西班牙全面開戰。戰火一開,數百年的老牌殖民帝國竟然完全不是新興北美大國的對手,并損失了全部戰艦,這令西班牙全國愕然。到了1898年12月,一紙《巴黎和約》使得西班牙不得不把古巴、菲律賓、波多黎各島、密克羅尼西亞諸島全都“給了”美國,持續4個世紀的西班牙世界殖民統治,就此完全崩潰,西班牙人悲哀地將這一時期稱之為“災難時期”。在世界列強蓬勃建設新帝國的時候,唯有西班牙墮落了,這成為了民族深深的恥辱。
好在走在美國“鋪就”的下坡路上的西班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中期,交上了一段好運。當時英法德奧等列強打得一塌糊涂,遠在東亞的日本、中國都能發上一筆戰爭財,西班牙距離更近,與交戰雙方同時做生意,提供農產品、輕工業產品等,大發了一筆戰爭財,整體經濟相當不錯。不過,西班牙仍然是一個相對落后的王國,較之于英法等國,西班牙還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工業革命。在1914年,西班牙的農業人口占勞動力的71%,國民總收入只有26%來自于礦業、工業和手工業。所以,西班牙雖呈現著繁榮,但是骨子里卻滿是脆弱。
大流感爆發之前的1917年,西班牙政治社會出現了不穩定。具體表現在三重危機,一是國防軍團的崛起,導致了政府下臺;二是加泰羅尼亞的民族主義和西班牙議會制度的矛盾加深了;三是當年8月勞工總同盟(UGT)發起了“革命總罷工”——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鼓舞了工人們的抗爭,工人運動風潮起來了。可是矛盾交織的西班牙,并不處于世界新聞輿論的中心,交戰國和戰況依舊是新聞的頭條。與此同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西班牙的戰時紅利也即將結束,戰后漫長的大蕭條時代馬上來臨,西班牙逐漸成為了歐洲各國中社會矛盾沖突最為激烈的一個國家。有統計表明,1919—1923年以巴塞羅那為中心,西班牙竟然發生了700多起政治謀殺。
源發美國的流感病毒突然讓西班牙在戰爭新聞中“脫穎而出”
此時,1918—1919年的大流感爆發了。現代研究表明,流感病毒的源頭極有可能是美國。美國學者約翰·巴里認為大流感病毒可能產生在美國堪薩斯州的新兵訓練營,患上流感的美軍新兵從那里攜帶病毒出發,于1918年2月和3月間乘船抵達了歐洲,然后大流感病毒通過法國等地的傳播,在3月左右抵達了西班牙。巴塞羅那大學因學生患病較多,干脆停了課,不過,由于癥狀較為輕微,很多人不以為意,直到病患急劇增多,才有媒體開始報道。
5月21日,西班牙一份名為《自由主義者》(El Liberal)的報紙發表了題為“一個人能活下去嗎?流行的疾病來了”的報道。“流行疾病”可能是西班牙當地人對流感的第一個稱呼。這個報道寫道,“好幾天了,馬德里已經受到了影響。幸運的是,這種流行病是溫和的。看樣子,它只打算殺死過度工作的醫生。”文章用輕松調侃的口吻,是因為發現這個流感的確有些普通。第二天西班牙《太陽報》(El Sol )《ABC報》(ABC),也分別以“原因是什么?馬德里流行病”和“溫和的流行病,馬德里的醫務室”為題,進行了報道。
根據報道,可以看出這種流行病比較輕微,病人患病后的確不舒服,但是躺在床上三四天之后,就基本恢復了。當時人們的印象中,受到最大影響的不是醫院,而是劇院,因為這種流行病造成了劇院潛在觀眾的大量流失。有人不禁大為擔心,時間長了,在劇院中流行的“那不勒斯士兵”這首歌,都沒人會唱了。后來,人們甚至把這種流感戲稱為“那不勒斯士兵”,如果當時人們了解到這個“那不勒斯士兵”的兇狠殺傷力,肯定無人會以此調侃了。
流感患者增加得很快,5月28日已經有報紙特別報道,西班牙有10萬多人被流感襲擊,而且數字正在增長。因為英國媒體在西班牙設有新聞熱線,這些消息很快傳到了英國、美國,并被各國報刊公開報道。《英國醫藥》(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雜志援引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指出,西班牙總人口的30%,共約600萬人已經患上了新疾病,病人中甚至包括國王阿方索十三世和很多西班牙政要。不過《英國醫藥》一周后的報道也指出,10天內西班牙全國只有700人死亡,死亡比例很小,這個數字與美國《紐約時報》的報道比較吻合。實際上后來評估也認為,在西班牙第一波大流感發生的5月中旬到7月中旬之間,雖然發病率高,但是死亡率很低。不過,在當時戰爭新聞最為引人注目的時期,一波大流感已然使得西班牙成為了新聞焦點,甚至已有新聞媒體把這次流感冠名為“西班牙流感”。
死傷慘重的第二波大流感,令全世界深深記住了“西班牙流感”之名
1918年10月,慘重的死亡出現了。10月成為巴塞羅那疫情死亡率最嚴重的一個月,疫情從8月底持續到12月,死亡率達到頂峰,其中西班牙北部和東部最為嚴重。有統計表明,在第一波大流感中,死亡率僅達0.065%,而在第二波中,死亡率達到了1.4%。最后一波大流感從1919年1月持續到6月左右,雖然死亡率變低了,但是整個疫情期間,西班牙病死了26萬至27萬人。
大流感和死亡,深深影響了西班牙人的生產和生活。社會生活一時間停頓下來,工人運動也停頓下來,甚至暗殺事件也明顯變少了。由于病人突然病發后,死亡的慘狀十分駭人,其他國家也開始擔心害怕,各國對于大流感的報道突然猛增起來。在第二波大流感中,德國的第一篇大流感的公開報道就援引了法國一個報刊的報道,說西班牙出現了一個“新神秘疾病”,并且直接冠以了“西班牙的”字句。很多人通過新聞得知,竟然有約600萬西班牙人在第一波大流感中生病,這更是加深了“西班牙流感”的“名副其實”。
對于各國媒體對西班牙的指指點點,西班牙人也不滿,可是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病毒是從哪里來的,他們對于美軍攜毒而來的事情一無所知,反而覺得最大可能是法國人傳過來的,于是西班牙一些媒體稱呼這種病毒為“法國流感”,聲稱是前往馬德里的法國游客帶來了這種病毒。可是西班牙的異議聲音,很快被各國的媒體報道甚至各種流言淹沒了,有的國家報道中還命名這種疾病為“西班牙女士”,并配上一幅廣為流傳的畫圖,足以令西班牙人氣憤至極。這幅圖畫的是一個骨瘦如柴般半鬼一樣的女人,穿著一件又長又黑的長裙,臉戴面紗,手捏手帕和一把西班牙風格的弗拉門戈扇子。這幅圖充滿了對病毒的想象,更有一種隱喻,就是這名西班牙女士如妓女一般,在全世界傳播她的疾病。
不過,也有報道在有意無意中幫助西班牙解困,比如美國的媒體。美國很多人認為這個邪惡的病毒是德國人制造、傳播的,《紐約時報》曾援引一名美軍軍官的說法,認為是德國潛艇遠洋過海派特工帶病毒登上了美國大陸。這名軍官是無知還是故意不得而知,但是美國人善于利用流感恐慌,抓緊做生意倒是真的,比如醫療廣告以“西班牙流感”為題,使用上西班牙文字,銷售各種特效藥、藥劑等等。有一款名為VicksVapo的藥劑廣告,稱避免這種疾病,最重要的是避免感冒,而避免感冒的特效方法,就是在發現有感冒跡象時,抓緊買來Vicks Vapo擦!
各種猜想之中,有一群人清醒地了解這個事情與西班牙沒什么關系,這些人就是美國以及英法等參戰國的個別衛生系統人員、高級軍政要員,他們有的已經開展了病理學方面的分析,有的在了解本國慘重的死亡人數情況,有的則參與了“制造”新聞報道。戰爭時期參戰國實行了嚴格的戰時信息管控制度,把所有有利于敵國的消息給屏蔽起來了。美國總統威爾遜就頒布了總統令,成立了公共信息委員會,任命負責人進行戰時信息管制,這種管制甚至延伸到軍隊醫療人員。有一本軍隊出版的刊物《軍醫》(Military Surgeon)曾明確寫道,這個國家中的每一項活動,都直接指向同一個目標,那就是贏得這場戰爭。像大流感這樣的新聞如果細致詳實,足以令敵國窺探到自己的虛弱,這是肯定不容報道的,縱容本國的媒體對西班牙指指點點,反倒是沒有問題。不過,這種信息封鎖在“坑”了西班牙、迷惑了敵人的同時,也誤傷了自己。如受到誤導的本方軍人,因未有防范意識和措施,而遭受了更多的傷亡。
對于“西班牙流感”這個稱呼,西班牙人很不高興,想尋求反擊并捎帶收拾了葡萄牙
第二波流感傷亡慘重,令西班牙人對于“西班牙流感”的命名變得敏感起來。這還不僅僅是由于死傷眾多,以及不穩定的政治社會環境,還取決于西班牙敏感的“神經”。這是因為歷經數個世紀的繁榮,西班牙已經進入了一個帝國衰落期,國內各種矛盾林立,再加上歐洲經常在19世紀中葉,稱衰落的奧斯曼帝國“歐洲病人”,這使得西班牙人對于被稱為“病”、“病人”比其他國家更為敏感。如今一個光榮的西班牙,被世界與“流感”這種疾病聯系在一起,是無論如何不能使西班牙人感到愉快的。只有那些希望地區獨立的民族主義分子,才覺得病態的西班牙的提法還蠻不錯,因為這可以令人聯想起政府的獨裁專制及獨裁者的污染。
感到民族尊嚴受到挑戰的西班牙人,想法設法反對國外“西班牙流感”的命名。西班牙人繼續與法國打著“口水仗”,認為法國是傳染源。一個對流感進行了較為詳細研究的醫生加西亞·特里維·諾(physician García Trivi ?o)在《伊比利亞—美洲醫學科學雜志》(Revista iberoamericana de ciencias médicas)上嚴肅聲明:“讓我們聲明,作為一個正直的西班牙人,我們反對‘西班牙流感這一說法。”他還冷嘲熱諷地提到外國人,說他們以特有的“誠意”對待我們,命名這次流行病為“西班牙流感”,但是他們“忘了”,這種流行病在到達西班牙之前,已經出現在美國和法國。還有一名西班牙醫務官員于1919年10月從馬德里寄去了一封信,刊登在美國醫學會的公告上。信中抗議“西班牙流感”的提法,認為這種疾病很明顯不是產生在西班牙的;信中還提出,如果美國人控制不住大流感,那么這種疾病將在美國全境蔓延,我們也就會聽到一種叫做“美國流感”的疾病了。
西班牙人的抗議,始終無法證實究竟產生了多大的作用,但是顯而易見,對“西班牙流感”的命名并不能將大流感控制在西班牙國內。美國和其他國家的大流感都在泛濫著,許多知名人士也染上了這種疾病。1918年9月,美國海軍部長富蘭克林·羅斯福被救護車從剛剛停靠紐約的軍艦上接走,他得了大流感,并發展成了肺炎。在巴黎和會的現場,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英國首相戴維·勞合·喬治等人也得了大流感,而且威爾遜總統的病況很嚴重,差點致死,病愈后的后遺癥也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及巴黎和會的進程。
既然無法控制各國列強“西班牙流感”的說辭,西班牙便認真管控起了國內和國境。在疫情高發的第二波大流感時,西班牙關閉了自己的邊境,建立了嚴密的管控,隔離了法國人,驅逐了葡萄牙人,西班牙政府還制定了專門辦法,來嚴苛押送患病的葡萄牙勞工出境。對葡萄牙人和法國人的不歡迎,使得兩國對西班牙的抱怨倍增,《畢爾巴鄂報》曾報道,幾名來自法國的葡萄牙公民想與市長會面,申請獲得救助,但在當天就遭到了冷冷地拒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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