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是司法實務部門探索強化家事裁判文書說理性的一項新舉措,但同時實踐中出現的不當修辭、修辭與法律相脫節等問題也應當予以重視。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正當性基礎在于,家事案件是修辭說理的主要場域,這是由家事糾紛的特質決定的,但由于修辭說理的主觀性及修辭說理與家事裁判的目的不盡一致,注定了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應用存在一定的限度。為促進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機制的完善與發展,應堅持修辭說理的適恰性標準、修辭說理的合法性底線、修辭說理的情感性內核、修辭說理的規范性表達。
關鍵詞: 家事裁判;修辭說理;裁判文書
中圖分類號: DF72"文獻標識碼: A"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0.02.011
裁判文書說理是彰顯司法公正的靈魂,人民法院從“一五改革綱要”到“四五改革綱要”都將加強裁判文書的說理性作為改革的一項重要任務。修辭說理是指在法治思維的前提下,法官利用語言技巧說服受眾(當事人、法律職業共同體、社會大眾)的一門藝術,其目的是佐證裁判結論,提高裁判結論的認同度和接受度。2016年4月,最高法院周強院長在研究部署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專題會議上指出,要適應家事案件的相對特殊性,準確把握家事審判工作規律,探索建立健全符合家事案件特點的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2018年6月30日最高法院發布的《關于加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提出,裁判文書說理要講明情理,體現法、理、情相互協調的特點。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是司法實務部門探索強化家事裁判文書說理性的一項新舉措,但由于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理論供給不足,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實踐中的問題也逐漸凸顯。筆者試圖按照解決問題與提煉法則相結合的分析思路對家事裁判修辭說理進行探討,一方面希冀能為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提供現成的問題解決方案,另一方面以期對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規律進行提煉,以此促進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機制的完善與發展。
一、家事裁判說理中的修辭現象及存在的問題
在司法裁判中運用修辭說理的案件多發生在家事領域,下面以兩份家事裁判文書為切入點對家事裁判說理中的修辭現象進行描述與分析。
案例一:原告歐某某(女)與被告劉某某經法院調解離婚,婚生女兒劉某甲由被告劉某某撫養。之后被告劉某某再婚,原告歐某某認為被告劉某某及小孩繼母對劉某甲不好,要求變更劉某甲的撫養關系。最后法院支持了原告訴訟請求,判決小孩劉某甲隨原告歐某某生活,被告劉某某支付撫養費。該案本是一起普通的變更撫養關系案件,卻因裁判文書中的修辭現象使其變得時髦。法官在裁判文書中以“法官后語”的形式寫道:“風起了,雨來了,風吹雨打浮萍,燕飛了,巢空了,可憐骨肉分離??墒?,孩子,無論何時,無論你身在何處,你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寶,心尖尖上的肉,你是父母一生一世的牽掛。天底下的父母哪個不疼愛自己的孩子,然而愛的方式各有千秋。孩子,父親對你嚴厲不是不愛你,而是望女成鳳呀,希望你學會理解,懂得感恩。但為人父母的你,在愛孩子的時候,應該嚴有度,寵亦有度。孩子啊,沐浴著至親之至愛,迎著青春的朝陽,快樂成長吧?!雹侔咐涸纥S某甲(男)與被告王某在上學期間相識,畢業后登記結婚,婚后生育一子黃某乙,夫妻感情尚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原、被告雙方因生活瑣事、經濟問題等產生矛盾,原告黃某甲訴至法院要求離婚,被告王某不同意離婚。該案是一起常見的離婚案件,但該案裁判文書公開后各大媒體紛紛轉載,被人形象地稱為“詩意判決書”。法官在“本院認為”及“判決主文”部分寫道,“本院認為,婚姻關系的存續是以夫妻感情為基礎的。原、被告從同學至夫妻,是一段美的歷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令人欣賞和感動。若沒有各自性格的差異,怎能擦出如此美妙的火花?然而生活平淡,相輔相成,享受婚姻的快樂與承受生活的苦痛是人人必修的功課。人生如夢!當婚姻出現裂痕,陷于危機的時刻,男女雙方均應該努力挽救,而不是輕言放棄,本院極不情愿目睹勞燕分飛之哀景,遂給出一段時間,以冀望惡化的夫妻關系隨時間流逝得以緩和,雙方靜下心來,考慮對方的付出與艱辛,互相理解與支持,用積極的態度交流和溝通,用智慧和真愛去化解矛盾,用理智和情感去解決問題,不能以自我為中心,更不能輕言放棄婚姻和家庭,珍惜身邊人,彼此尊重與信任,重歸于好。綜上所述,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十二條之規定,判決如下:不準予原告黃某甲與被告王某離婚?!雹?/p>
上述兩個案例,一個以“法官后語”的形式應用修辭說理,一個在“本院認為”部分修辭說理,代表了司法實踐中兩種不同的修辭布局,同時也均體現了家事裁判說理模式的一個新轉向,即從單純的法律規定涵攝法律事實的邏輯說理轉向邏輯與修辭相結合的說理。為深入系統地研究這一現象,筆者試圖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篩選出含有修辭成分的家事裁判文書,以“法官后(寄)語”為關鍵詞,案由限定在民事案件“婚姻家庭、繼承糾紛”,法院層級設定為“基層法院”。檢索顯示2012年5份、2013年11份、2014年56份、2015年130份、2016年89份、2017年37份、2018年28份。除去不相關的裁判文書③,得到的有效數據分別是2012年5份、2013年5份、2014年43份、2015年96份、2016年83份、2017年29份、2018年28份,共289份裁判文書(以下簡稱“文書樣本”)④。上述數據顯示,2012年、2013年通過“法官后(寄)語”形式應用修辭說理的家事裁判文書數量較少,2014年開始數量逐漸增多,之后略有下降。據粗略統計,含有修辭成分的裁判文書的影響遠遠高于普通裁判文書,以上文列舉的“案例二”為例,截止檢索時間,該案裁判文書瀏覽量高達61382人次??梢娂沂虏门行揶o說理越來越受到法官的認可并付諸實踐,在社會中的影響也越來越大。雖然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應用令人耳目一新,但通過對文書樣本進行深入分析發現,仍存在一些需要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家事裁判說理中的不當修辭
俗話說“家丑不外揚”,家事糾紛之所以訴至法院解決往往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家庭內部或者親友介入后仍不能解決,當事人之間的怨恨肯定不會小。如果裁判文書大量的篇幅充斥著華麗的辭藻,適用文學色彩過濃的含蓄、浪漫、夸張手法過度修辭,可能令人生厭,其結果是淡化了裁判文書的辯法析理功用。在“案例一”中,關于離婚后子女與父母之間的關系問題不論在家庭倫理還是在法律上都是一個常識,法官已經引用了《婚姻法》第36條,實在沒有必要再應用“風”“雨”“浮萍”“燕”“手心里的寶”“心尖尖上的肉”等情感化比喻來修辭說理。在家事裁判說理中,修辭的應用要切中要害、有的放矢,即要針對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進行修辭,否則修辭的應用就有可能跑偏,修辭的功能就無法實現或者無法充分實現。以此來重新審視“案例一”,不僅存在過度修辭的問題,還存在修辭跑偏的嫌疑。該案的爭點是是否存在變更撫養關系的情形,按理說法官修辭的對象應當是當事人,修辭的重點應當是是否存在變更撫養關系的情形,而“法官后語”中修辭的對象是當事人的婚生女兒劉某甲,修辭的重點是劉某甲的未來生活。
家事裁判說理中的不當修辭現象不僅僅體現在“案例一”中,在原告王某與被告梁某離婚糾紛案中,法院判決駁回原告王某的離婚訴訟請求,法官為佐證裁判結論不吝在寄語中將婚姻家庭比喻為“花圃”,它有時要“栽種”“翻土”“施肥”“移植”“除草”等。此外,文書樣本中有的引用托爾斯泰、波斯諾特等人的言語,甚至還有的引用《圣經》等作為修辭說理的素材⑤,令人反思的是,這些相對陌生的言語或者故事能否起到說服的功效。
(二)家事裁判說理中修辭與法律相脫節
裁判說理離不開作為大前提的法律規定,家事裁判說理也不例外,家事裁判的作出都是以相關家事法為依據,修辭的應用不能與家事法相脫節,否則會出現本末倒置。在“案例二”中,筆者之所以擷取了該案裁判文書的“本院認為”部分,一方面在于說明修辭的布局,另一方面也意在說明家事裁判說理中修辭與法律相脫節問題,該部分為了勾起原、被告相知、相識、相愛的回憶,從引用宋詞《元夕》到“不能以自我為中心,更不能輕言放棄婚姻和家庭”的勸說,固然這些內容對于法官判決當事人不準予離婚的結論有所助益,但通篇不見家事法規定,不免讓人懷疑該案判決的合法性。雖然該案指出依據《婚姻法》第32條作出判決,但既沒有引出該法條內容也沒有以法條附件的形式列出,不僅造成當事人查找的不便,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家事裁判說理的隨意性。此外,從《婚姻法》第32條內容可以看出,該條第1款規定當事人有提起離婚訴訟或調解的權利;第2款規定法院應當對離婚案件進行調解,調解不成應當判決離婚;第3款具體規定判決離婚的5個具體條件;第4款規定一方宣告失蹤時的離婚訴訟裁判。可以推定,法官引用《婚姻法》第32條的用意是原告黃某甲與被告王某不屬于第3款判決離婚的具體條件,因此作出不準予離婚的判決。但在“本院認為”部分,并沒有提及此意,相反如果當事人將其理解為《婚姻法》第32條第2款的內容,則會出現裁判依據與裁判結論相左的悖論。由此可見,在家事裁判說理中,一旦修辭與法律相脫節,不僅沒有做到最基本的依法說理,反而使修辭成為了司法恣意的包裝紙,經不起當事人日常思維的推敲,更經不起邏輯推理的檢驗。
家事裁判說理中修辭與法律相脫節的現象并不鮮見,在原告陳某甲與被告吳某甲離婚糾紛一案中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法官在該案裁判文書中寫道,“本院認為,原、被告自愿登記結婚至今已逾五年,且婚后生育一子,說明夫妻建立了一定的感情,現雖因患病治療、宗教信仰等發生爭吵、產生矛盾,但只要雙方在今后的生活中能加強溝通、互相諒解,尚有和好可能。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十二條,判決如下:不準原告陳某甲與被告吳某甲離婚?!雹拊摪概c“案例二”存在相同的問題,“本院認為”部分更加注重從情理的角度說理,同樣也只是引用《婚姻法》第32條,并沒有指出該法條哪一款。與“案例二”不同的是,該案以“附注”的形式注明了該案適用的法條,但只是列出了《婚姻法》第32條第1款、第2款,從上述法條的內容看,第1款、第2款并沒有不準離婚的規定,也就是說“本院認為”部分的修辭與引用的法條并不匹配,談何說服當事人接受裁判結論呢。
二、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合理性證成
雖然修辭說理在司法中的應用極其廣泛,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不是所有類型的案件都有必要應用。家事裁判與修辭本是兩種不同的事物,之所以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因應司法實踐而生,背后的理論基礎是家事糾紛的倫理性、較大的公益性、義務履行的主導性、爭點的復雜性等特質與修辭的密切關聯與耦合。這種關聯與耦合使冷冰冰的法言法語充滿人情味,增添家事裁判的人文關懷,對于說服家庭成員、化解家事糾紛、維護家庭和諧穩定具有重要的意義。
家事糾紛的當事人是家庭成員,這種結構上的特殊性決定了其與普通財產性民事糾紛當事人不同,體現了家事糾紛的倫理性特質。就家庭成員之間發生的糾紛而言,即使當事人之間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這種基于血緣、親緣、姻緣的情感不會隨著糾紛的發生而消逝,家庭倫理仍然在家庭成員之間發揮著無形的規制作用,也就是說具有倫理性的法律原則或規則早已為社會大眾所熟知并遵守,即使家事糾紛當事人不知道該倫理性法律原則或規則,在潛意識中也會希望法院作出的裁判結論與其內心的倫理認同一致,把家庭倫理作為修辭說理的素材有利于化解家事糾紛。而對于沒有感情基礎的當事人來說,例如在法人與自然人或者法人之間的買賣合同、承攬合同等案件中,即使當事人之間保持著長期的合作伙伴關系,一旦發生糾紛它們就撕破臉皮訴諸法律,在市場主體利益至上的市場經濟背景下,再煽情、再優美的判詞都顯得蒼白無力,修辭說理在這類案件中幾乎無用武之地。
家事糾紛具有較大的公益性是因為家庭中婦女、小孩、老人等弱勢群體需要國家公權力予以保護,否則有可能從一個家庭問題演變為一個社會問題,破壞社會穩定,危害社會公共利益。因此家事裁判更需要強調社會效果,法官應當窮盡各種方式努力做到案結、事了、人和。要做到訴訟兩造勝敗皆服,單純引用法條說理還遠遠不夠,有必要應用修辭說理把裁判結論說得更人情化、人性化,促使當事人接受裁判結論。為防止一家之小事向社會擴散,把社會價值觀念作為修辭說理的素材可以將家庭矛盾化解在萌芽狀態。
在家庭關系和諧時,每個家庭成員都具有極強的利他精神[1],雖然法律上家庭成員之間權利義務具有平等性,而現實中卻是義務的履行占主導地位,由此導致僅僅依靠家事法得出的裁判結論有時并不能得到當事人的認同與接受。早在古希臘時期,亞氏就將修辭用來指示所有那些無法通過邏輯或科學證明的論辯領域中所使用的說服性手段,修辭的應用是在不確定領域中說服他人接受某一種觀點。[2]正是由于家事糾紛義務履行的主導性特質,有必要應用充滿道德話語的修辭進行說服,以緩和現實中的義務與法定義務之間的偏差。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清官難斷家務事”是家事糾紛爭點復雜性特質的真實寫照。但法官不能以爭點復雜為由拒絕裁判,那么做出令人信服的裁判就迫切需要修辭說理,需要用修辭建立證據與事實之間的橋梁,使在證據含混的情況下認定的法律事實更加接近客觀真實,更加符合法官內心確信。由此可見,修辭說理是應對家事糾紛爭點復雜性的一個有效手段。
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不僅具有理論上的正當性基礎,在司法實踐中也確實能發揮較好的社會效果。筆者愿意分享自己曾辦理的一個離婚案件說明這一問題。筆者曾在審理的一樁離婚案件時,看到原告、被告的小孩(大約三歲的樣子)也來到了法庭,按照法庭紀律未成年人不得旁聽案件,當示意小孩的奶奶把小孩帶出法庭時,小孩面帶微笑對著原告喊“媽媽、媽媽”,經過庭審認定,原、被告之間感情尚未破裂,最后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筆者在判決書中除了引用《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還寫道:“庭審前看到原、被告的女兒也來到了法庭,當法庭示意帶其離開時,你們的女兒微笑著叫原告‘媽媽,媽媽’,現在小孩還不懂事,如果小孩已經懂事,知道你們坐在法庭上意味著什么,原告你覺得她叫的‘媽媽,媽媽’是甜的還是苦的?”事實證明,原告沒有上訴,回訪中發現現在一家人生活得非常和睦。當然,這里并不是在夸大修辭的功能,而是利用親身經歷說明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現實效果,否則原告很可能上訴或再次起訴,最終導致家庭關系的破裂。
三、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限度
雖然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生成與發展具有一定的正當性基礎,但其適用是有限度的。一方面,修辭說理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容易受到法官個性的影響;另一方面,修辭說理目的在于說服,而說服只是輔助家事裁判的一個手段。
修辭說理是通過語言來實現的,語言的多樣性決定了修辭說理形式的豐富性。例如在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中,有的法官喜歡運用平實的語言,有的法官則偏愛華麗的辭藻,不同法官修辭說理的語言風格不盡一致,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局面。但與此同時也應當注意到,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在語言的運用上應當把握一定的度,并非用那些花哨的形容詞、副詞等才算是修辭,裁判文書通常排斥這樣的語言修辭。[3]對當事人而言,他們關心的只是自身利益是否得到保護,沒有人愿意把一篇裁判文書當作美文來欣賞。因此在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語言運用上,應當盡量適用當事人看得懂的相對平實的語言,從而在發揮修辭說理功能最大化的同時彰顯家事裁判的莊重和權威。
修辭說理的主觀性主要是相對于邏輯說理的客觀性而言的,與邏輯說理不同,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素材主要不是家事法,而是具有情感色彩的家庭倫理道德、社會價值觀念等?;谶@種主觀性,針對同一案件,法官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修辭說理,例如在離婚糾紛案件中法官為了達到判決不準予離婚的目的,他可以說愛情是偉大的、堅不可摧的;同樣法官為了達到判決離婚的目的,他也可以說維持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一種痛苦,大家好聚好散。也就是說,不同的裁判結論都能找到相應的修辭說理素材,這種不確定性造成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素材的選取和應用標準的缺失。從修辭的起源看,古希臘的哲辯師們主張言辭以說服受眾為終極目的,至于言辭是否基于真知,則不必細究。而柏拉圖則對這種言說藝術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認為通過操縱文字蠱惑受眾是一種極不道德的詭辯術,這一詭辯術否認是非、真假的標準,放棄了應該遵守的基本道德底線。[4]從柏拉圖的批判中可以看出,修辭本身就存在功能異化的危險,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同樣也可能會成為法官的文字游戲。如果法官的修辭說理是基于家事法,則修辭說理就可以避免淪為一種“詭辯術”。實際上,即使家事裁判基于不正當因素,同樣可以利用修辭說理進行狡辯,在此情況下,修辭說理充當了掩蓋不法裁判的工具。
修辭說理固然可以說服當事人,但家事裁判并不是以說服為終極目的,說服只是一種輔助裁判的手段,其目的是化解家事糾紛,維護家庭和諧,乃至培養遵守家庭倫理道德、社會價值觀念、法律秩序的意識。修辭說理與家事裁判目的不盡相同,致使兩者的結合難免會過度依賴家庭倫理道德、社會價值觀念,而規則在處理家事糾紛中的作用有所弱化。從“案例二”中可以看出,法官作出不準予離婚的理由主要是情感,而不是家事法,這是修辭說理的目的,而不全是家事裁判的目的,因為作出的裁判缺乏法律規則的支持。
此外,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不是法官的自說自話,還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應當以受眾的接受為前提。至少作為受眾的當事人對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會產生一定的接受度,正如醫生在看病之前總是詢問病人對什么藥物過敏、之前吃過什么藥物一樣,治療方案的制定既要考慮到病人能吃什么藥物,同時還要考慮到病人對欲吃的藥物有沒有產生免疫。
四、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基本法則
從調查的文書樣本看,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應用較好的裁判文書也不在少數。雖然從表面上看修辭說理形式多樣,似無章法可循,但仍然可以總結出一定的規律,初步確立一些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基本法則。
(一)修辭說理的適恰性標準
“適恰性”是一個法律解釋學的用語,具有適度、恰當之意。德沃金認為,在解釋階段提出的證成,必須符合實踐之長期不變的特征,才能算作是針對實踐的解釋,而不是創造了某種新事物。[5]也就是說,法律解釋不能異化為創造,需要保持一定的度,馬默將這種法律解釋的結構性要素稱為“適恰性”。[6]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同樣要做到適恰,即修辭說理應當適度、恰當,從而避免過度修辭、修辭跑偏的問題。
眾所周知,家事法是調整家庭成員之間人身關系及以人身關系為基礎的財產關系的法律規范,家事法的制定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家庭倫理性。很多家庭倫理在家事法中都有所體現,例如《婚姻法》第4條、《繼承法》第15條。在家事法中有很多諸如此類體現倫理性的原則或規則。這些原則或規則的形成不是國家通過強制力制定的,而是對家庭成員之間在社會生活中長期形成的生活習慣的確認。如果一些家事糾紛所依據的法律是對家庭倫理的確認,這時就沒有必要應用家庭倫理進行修辭說理。
修辭說理是為家事裁判結論服務的,修辭說理應當與家事裁判結論的證成相一致。與“案例一”中存在的修辭跑偏問題不同,文書樣本中也不乏一些修辭說理應用得恰到好處的案例。例如,同樣在一件變更撫養關系糾紛案中,原告王某甲(男)與被告張某某調解協議離婚,婚生女兒跟張某某一起生活,王某甲支付撫養費。后來,王某甲訴至法院要求變更撫養關系,婚生女兒由其撫養,法院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法官在該案裁判文書中引用了“雙女奪子”的故事⑦,其目的是為了進一步說服敗訴的王某甲讓其放手,放手就是一種愛,更進一步喚起王某甲的父女之情,讓其接受裁判結論。這類裁判文書的一個共同的特征是修辭說理選取的素材都是當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俗語等,與家事裁判結論具有高度的契合性,而不是追求花哨。因此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一方面要保持一定的度,另一方面要切題,應當將適恰性作為判斷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正當與否的一個標準。
(二)修辭說理的合法性底線
修辭與司法的結合不是簡單地將修辭移植到司法案件中,而是應當根據司法的需要為裁判結論提供正當性依據。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并不代表要淡化法律在家事裁判中的作用,需要防止重修辭輕法律的傾向。依法說理與修辭說理的關系問題實質上是如何處理好司法裁判的合法性與合理性的問題。修辭說理在家事裁判中的地位仍然是輔助性的,修辭說理只能是為家事裁判的合法性提供佐證。
修辭說理在家事裁判中的輔助性定位決定了處理家事糾紛所依據的“法”才是家事裁判的依據,特別是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當下,任何突破“法”的范圍的行為都是有害的。但問題是何謂“法”?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自然法學派、實在法學派等對這個問題經歷數千年的爭論都沒有形成一個共識性的答案,但就家事司法而言,家事裁判結論的得出總是建立在現行家事法的基礎之上。雖然現行家事法還有待完善,但法官必須假定其為毋庸置疑的前提,法官的職責在于適用現行家事法。就此而言,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底線是合法律性。
修辭要想達到說服的目的,不僅要注意邏輯、解釋、論證等思維要素,還需要其他諸多社會因素。然而,我們又不能被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打亂,需要堅守根據法律進行思考的底線。[7]家事裁判結論的形成是依據家事法邏輯地推導出來的,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是為了說服家庭成員,使其認同、接受裁判結論。合法律性對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基本要求應當是:家事裁判首先要依法說理,在依法說理的基礎上才能展開修辭說理。
運用家事裁判依法說理與修辭說理關系理論重新檢視上文例舉的“案例二”可以發現,“案例二”實際上存在修辭說理替代依法說理之嫌。正確的做法應當是:首先,引用《婚姻法》第32條第3款內容,列出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的具體情形;其次,看上述規定能否涵攝該案查明的事實,同時對照最高法院關于如何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14種情形⑧,根據《婚姻法》及相關司法解釋,邏輯地推導出黃某甲與王某不符合離婚條件的裁判結論。最后,應用修辭說理,即“案例二”中那段動情的優美文字。同樣在陳某甲與吳某甲離婚糾紛案中,也可以運用上述方法進行重構,從而擺脫應用修辭說理偽裝司法擅斷的嫌疑。
不可否認,現行家事法并不是完美的,不僅存在漏洞,還有語詞的模糊性、多義性等。問題在于,當家事法不完美時,法官不能像學者一樣利用大量的時間進行研究,提出一個已證成的立法或司法建議。與此同時,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各種新類型家事糾紛也逐漸增多,家事法律與社會現實之間的張力時刻存在,消解張力的基本做法是把家事法理作為裁判說理的大前提。家事法理共識的形成也不是一件易事,解決這一問題的基本思路是結合個案情況選擇恰當的家事法理,應用修辭說理佐證由家事法理與案件事實推導出的裁判結論。
(三)修辭說理的情感性內核
從發生學上講,家事糾紛的發生多與“情”有關。家事事件與普通民事糾紛最為顯著的區別是家事不但要求理,更要兼顧一個“情”字。[8]歸根結底,這是由家事糾紛的倫理性特質決定的。例如因違反夫妻忠誠義務引發的離婚糾紛實際上是對愛情的背叛,遺棄老人引發的贍養費糾紛是對父母與子女親情的褻瀆。家庭成員之間特定的關系主要是一種情感關系,家事糾紛的產生也主要是始于情感的微妙,隨著情感關系不斷受破壞的狀態持續積累[9],最終走向情感的破裂,甚至毀滅,情感的問題最終還要借助情感來解決。
在我國,借助情感化解家事糾紛具有深厚的文化思想基礎。中國傳統法律源自于“禮”,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及統治階級的需要,“禮”由最初的宗教儀式轉變為國家規范,逐漸形成了“禮法合流”的社會規范形態。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在中國傳統社會以禮法而治的過程中總離不開“情”的因素,即使在法治水平相對較高的唐朝及其以降時期,“情”在司法領域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但何謂“情”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的,孔子、孟子、荀子、管子等都有關于“情”的論述,從對罪犯的憐憫之情、人性到喜怒哀樂的情感,再到趨利避害之情,似乎對“情”的認識也不統一。人情的標準因時代、因階級、階層而異,但也有共性,那就是人之常情,亦即人性在正常狀態下的反映。[10]大到圣君對民眾的體恤之情,小到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都可稱之為“人之常情”,這些“人之常情”往往在司法審判中發揮一定的作用。在古代司法實踐中,情與法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具有一定的一致性,但有時也存在沖突,即使在沖突的時候古代司法者也往往強調“執法原情,準情定讞”,甚至“舍法用情”,特別是“情”在處理家事糾紛方面發揮的作用尤為突出。
從文書樣本可以發現,盡管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形式多樣,但修辭說理的內在核心都在于以情服人,只不過“情”的類型不同。有的通過描述夫妻從相識到結婚的過程試圖挽救婚姻家庭⑨,有的通過論述父愛母愛對子女成長的重要性試圖化解變更撫養關系糾紛⑩,有的通過描述父母的含辛茹苦試圖化解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贍養費之爭B11,這些修辭說理的一個內在規律是充分利用愛情、親情說服當事人接受裁判結論。堅持情感中心性是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內在要求,修辭說理只有喚起當事人的情感共鳴,才能達到說服當事人接受裁判結論的目的。
(四)修辭說理的規范性表達
如果說把情感性作為修辭說理的內核是就修辭說理的內容而言的,那么把規范性作為修辭說理的章法則是就修辭說理的形式而言的。我國著名修辭學家陳望道對這一問題作過經典的論述,他認為修辭不能離開內容來講形式,也不能離開形式講內容。[11]根據陳望道先生的觀點,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不僅要有情感內容,還要將這種情感以一定的形式表達出來。
裁判文書是司法裁判的載體,具有一定的規范性,最高法院對當事人基本情況、審理經過、查明事實、裁判理由、裁判結論等結構性安排及字體、字號、紙張的設置等印刷標準都作了明確的規定。同樣,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形式也應當體現一定的規范性,主要包括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辭格應用與謀篇布局。
通過對文書樣本的研究發現,應用較多的辭格是引用、排比、層第等。就引用修辭而言,主要是通過引用名人名言、經典中的古語、俗語、故事、影視臺詞、歌詞等修辭技巧,為裁判結論提供論據,增強說服力。就排比修辭而言,以裁判結論為依歸,采用多角度、多層次來渲染感情,通過相對固定的語詞或句式對當事人進行說服,裁判說理周密而細膩,將裁判結論表達得更透徹、更充分B12。就層第修辭而言,有一涉及探望權糾紛的裁判文書表述為,“離婚了,或許你們對對方還有恨意,但請不要把恨意傳達給孩子,不要逼迫孩子只愛你一個,不要逼迫孩子不要親近另一方,更不要把孩子當作恨對方的工具。孩子不應該成為父母感情破裂的犧牲品。”B13通過“請不要……,不要……,不要……,更不要……”的遞進語式結構,使裁判結論所表達的意思逐步推進,事理說服力步步深化,在朗朗上口的語句中揭示重點,升華意旨,觸動當事人的心靈。此外,還有利用說理的對象與其他事物存在的相似點,用其他事物來比擬說理的對象的比喻修辭,通過兩個相反的事物(事實)來相互映襯,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使語氣增強,意義明顯,達到凸顯一方目的的映襯修辭。B14
關于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謀篇布局,文書樣本中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以“案例一”為代表的“法官后(寄)語”式;二是以“案例二”為代表的“本院認為”式。筆者更加傾向于“本院認為”式,但要加以改進,而不是單純地修辭說理。理由是,一方面將裁判文書樣式保持一定的規范性,另一方面可以做到依法說理與修辭說理相結合。具體而言,首先引用家事法,其次描述法律事實,再次進行修辭說理,最后書寫判決主文。
五、結語
本文通過對文書樣本的研究,初步確立了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四項法則”,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為當下及未來一段時間家事裁判修辭說理提供思維指南,但同時也應當認識到,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不僅依賴于基本法則的確立,還要依托于制度的保障、法官裁判能力的提升、社會的容納等運作環境。
第一,家事裁判修辭說理離不開激勵性的制度保障。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適恰性標準和合法性底線表明,不應將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作為一項強制性要求。為了充分發揮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功效,實務部門可以建立相應的激勵性制度,以此促進法官應用修辭說理的積極性。比如可以將修辭說理作為評選優秀家事裁判文書的一項標準,也可以將修辭說理作為家事法官績效考核、職務晉升的一個加分項,等等。
第二,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對法官的裁判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家事法官的專業化是我國家事審判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家事糾紛的倫理性等特質決定了家事法官不僅應當具備法律專業知識,還要具備一定的心理學、社會學知識以及相應的生活經驗。例如法官要善于利用心理學知識察言觀色,尋求當事人之間的情感共鳴,并將這種情感共鳴體現在裁判文書中。因此家事裁判修辭說理適度的把握、情感的書面表達等都需要法官具有較高的裁判能力。
第三,家事裁判修辭說理需要得到社會的認同與接受。家事裁判修辭說理不僅要得到當事人的認同與接受,還要得到法律職業共同體、社會大眾的認可與接納。家事裁判修辭說理固然具有理論上的正當性和現實的可行性,但法官也要虛心接受媒體、輿論等社會大眾的看法。“案例二”裁判文書上網后立即引起了媒體的關注,雖有贊賞但也不乏一些批評的聲音,其實,正如前文所分析的,該裁判文書修辭說理存在的問題還是顯而易見的。當然,作為社會大眾應當保持理性的頭腦,不能以偏概全,以客觀的姿態對待家事裁判修辭說理,進而維護家事裁判權威。
因此在未來的研究中,如何構建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的激勵性制度保障,如何提高家事法官的裁判文書修辭說理能力,如何實現家事裁判修辭說理與社會民眾意見的良性互動,也應當成為家事裁判修辭說理研究的重要課題。
注釋:
①"(2015)蒸民少初字第2號民事判決書。
②"(2016)蘇1283民初3912號民事判決書。
③"有些裁判文書雖然顯示有“法官后(寄)語”,但實際內容是法律規定。
④"檢索時間為2018年12月27日。
⑤"參見(2017)黑0502民初1670號民事判決書;(2014)即少民初字第219號民事判決書;(2015)閔少民初字第266號民事判決書;(2016)渝0113民初404號民事判決書。
⑥"(2014)融民初字第156號民事判決書。
⑦"“還記得雙女奪子的故事嗎,放手的恰恰是孩子的生母,這就是愛。愛意味著無私的付出,付出時間、精力乃至生命。正是無私的父愛和母愛共同為孩子的健康成長撐起一片廣闊的天空,任何一處的塌陷,都將給孩子幼小的心靈造成永久的、不可治愈的傷害。珍惜今生那份血濃于水的父女、母女間的親情吧!”參見(2015)河少民初字第35號民事判決書。
⑧"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如何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若干具體意見》,法(民)發〔1989〕38號。
⑨"參見(2015)穗云法民一初字第2835號民事判決書。
⑩"參見(2015)閔少民民初字第266號民事判決書。
B11"參見(2017)鄂0626民初491號民事判決書。
B12"參見(2015)寧未民初字第00834、00836、00853、00945號民事判決書。
B13"(2016)皖1282民初1330號民事判決書。
B14"參見(2015)佛南法羅民一初字第310號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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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Application of Family Referee Rhetoric Reasoning
CHEN Bao|jun
(Law School, 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570228, Hainan,China)
Abstract:Family referee rhetoric reasoning is a new measure of judicial practice to explore and strengthen the reasoning of family affairs, but at the same time, the problems of inappropriate rhetoric and rhetoric divorced from law in practice should be taken seriously. The legitimacy of family referee rhetoric reasoning is based on the fact that family case provides the stage for the rhetoric reasoning, which is determined b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amily disputes. However, due to the subjectivity of rhetoric reasoning and the inconsistency between rhetoric reasoning and family referee on purpose, there are certain limits to the application of the rhetoric reasoning.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perfe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family referee rhetoric reasoning mechanism, appropriateness can be used as the standard of rhetoric reasoning, legitimacy can be used as the bottom line of rhetoric reasoning, affectivity as the core of rhetoric reasoning, and normativity as the rule of rhetoric reasoning.
Key words:family referee; rhetoric reasoning; referee docu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