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強
1894年4月,香港開始傳出鼠疫疫情,率先發生在人口稠密、衛生條件惡劣的太平山一帶,進而蔓延至全港。1894年5月,《申報》以“港電報疫”“香港疫耗”“港疫續記”等醒目標題,對港島疫情進行持續深入的報道。港島疫情突然,死亡率較高,以致島內壽材店需晝夜開工趕制棺材。頃刻間,整個香港都彌漫恐懼氣氛,不少人紛紛打烊歇業,攜家眷遁回廣州。
在1909年9月,香港緝私隊(即香港海關前身)成立之前,海關職能主要由船政署和出入口管理處代為履行。1841年7月,港英政府設立船政署,并任命英國皇家海軍中尉威廉·畢打擔任第一任船政司和海事裁判官。同時,港英政府還頒布了《香港港口管理規則》和《海事裁判官規則》。船政署按照港口管理規則,管理所有商用進出港口船只,并要求其停泊至指定碼頭以及離港前24小時通知船政署。海關裁判官主要按照規程處置船上的治安以及海員違反行徑等。1866年8月,港英政府通過《海港及海岸條例》,賦予船政署更大權力,要求進出香港的船只務必辦理注冊、入港登記、申報載貨資料及清關手續等。1887年6月,香港出入口管理處成立,由塞撤擔任第一任監督,負責出入境人員管理。可以說,在1894年鼠疫疫情發生時,香港已形成了較為完備的貨物及人員進出境監管體系。
疫情發生后,港英政府委令香港船政署做好港口疫情防控,對所有來港船只進行嚴查,并要求在港口內停泊隔離。此外,船政署還委派檢疫人員,前往人口密集的維多利亞城對約7000間華人居屋進行檢疫,在其中的350間民房內發現有疑似鼠疫患者。5月,疫情已波及港島,每天因感染鼠疫而送院醫治的病人多達70余人。事實上,真正感染疫病的人數遠不止于此。囿于華人醫療條件惡劣以及死亡人數激增,真正入院治療的華人僅占少數。因疫情無法遏制,直到6月15日,離港的人數已飆升至8萬人。
港島鼠疫肆虐,死亡人數與日俱增,港英政府深感棘手,于是著手部署防疫措施。一方面,港英政府為了減輕防疫壓力,竟要求將疑似鼠疫患者遣送回內地,并照會廣州地方衙署。廣州地方衙署不僅照辦,還委派兵弁沿途護送。另一方面,鑒于形勢的嚴峻性,英國政府委派殖民地部專員查維克趕赴香港勘查疫癥情況。1894年5月11日,港英政府組建香港潔凈局,擬定《香港治疫章程》共12款,宣布香港為疫埠,要求疑似傳染病患前往指定醫院接受診療,凡有疫癥患者的家庭必須進行消毒,遺體必須用生石灰覆蓋然后深埋。此外,還要求對公用和家用的廁所,每日用生石灰清洗兩遍,潔凈局將派員巡查。潔凈局還編印了中英雙語的告示及傳單,引導市民飲用潔凈的沸水,對深井水、河流、湖泊等水源地進行檢測,告誡市民勿直飲生水,并強化對社區的環境衛生綜合整治。
為了全面掌握疫情傳播趨勢,港英政府組建調查團,前往廣州、佛山、寶安等疫情嚴重的地區實地勘查。當時,罹患鼠疫的華人往往找中醫診治。港英政府卻認為中醫乃“土著巫術”,決定采用西醫診治,并推行近代防疫措施。但在實施過程中,港英政府漠視華人人權,采取華洋分治的歧視政策。警察署的巡捕隨意闖入華人居屋內搜查,不少人借機勒索,甚至封鎖道路,給華人的生命財產造成極大的損失。
在眾多強制措施中,最受非議的是“入戶搜查”和“隔離船”兩項舉措。所謂的“隔離船”就是將疑似患者,強制集中于外海船上,然后實行隔離。采取的診療措施,也只不過是給患者灌一杯白蘭地做鎮定劑,然后在頭、胸、腳等身體部位放置冰塊,以便使高燒患者迅速降溫,然后就讓患者靜靜地等待死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于英國人及其他歐美籍人士,港英政府則護送他們到專門的傳染病醫院進行隔離,并給予精心的治療和悉心的護理,其診療設備和環境均明顯優于華人。

港島英文報刊頤指氣使地責難華人不潔凈的生活習慣是導致疫癥蔓延的根源所在,外僑見華人唯恐避之不及。船政署和潔凈局的強制隔離措施以及對華人的種種歧視之舉,引發了華人社會的強烈不滿。為了維護在港華人的權益,華人社團開始團結起來,準備與港英政府周旋抗爭。在這場抗爭中,東華醫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東華醫院本是華商投資興辦的、以西醫診療手段為主的華人醫院,主要救治罹患惡疾的貧苦華人。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由東華醫院董事會出資,并廣泛邀請李玉衡、何斐然、陳錦波、高楚香等港島縉紳共同組建慈善團體,對華人實施義診,派發藥物。1894年5月16日,東華醫院紳董舉行抗議集會,控訴當局防疫舉措,要求即刻停止挨家挨戶搜查,停止將華人患者強制緝送隔離船,應送至華人醫院診治。港英政府收悉請愿書后,非但沒有更正錯誤政策,反而要求東華醫院配合政府行事。
緣于上海與粵、港等地始終保持著密切的經貿和人員往來,上海各界也較早關注到了發生在粵、港的鼠疫疫情。但滬上對于疫情的態度,卻發生過迭變,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主要持觀望態度,大致從1894年4月至5月,上海各界主要以旁觀者的心態,看待鼠疫疫情。6月后,疫情開始波及上海,輿論的焦點則開始轉移至本埠,華洋各界紛紛采取防疫舉措。
粵、港疫情發生后,外出避禍者甚多。除逃往廣東外,亦有不少人陸續乘船抵達上海。1894年5月18日《申報》上的一則消息,引發輿論關注。據報道,5月13日,一艘在上海注冊的法籍商船抵達上海港,這艘商船隸屬于法租界某輪船公司,曾經在香港停留過。抵滬后,碼頭工人不愿裝卸貨物,碼頭管理方則阻擾海員登岸,“惟恐有疫氣傳至申江,以貽隱患也”。輪船公司獲悉后,據實稟報給法租界公董局,并照會美、英兩國領事會商此事。經商議,領事們決定聯名照會江海關“請札飭河泊司,凡船只來自香港者,如有病人,須于船上高揭黃旗,暫泊浦江口外”。
此時,上海各界方才如臨大敵。為了防范疫癥在上海一帶肆虐,租界很快就會商江海關厘定了《辟疫章程》,從而構建起口岸與租界的聯合防疫體系。按照《辟疫章程》規定,各自劃分防疫轄區。凡在公共租界內,由工部局的衛生委員會負責防疫;凡在法租界內,由公董局的醫務處負責防疫;凡在各口岸內,由江海關醫務所負責防疫。檢疫舉措主要涵蓋兩部分:一是凡粵、港及其他華南疫區來滬船舶,一律停泊至下海浦外六里,由江海關醫務所的醫官登船檢疫,一旦發現疫癥者,“急令攜至浦東,薰以硫磺煙,始準各自攜去船中,須并無疫氣始準進傍碼頭”,租界巡捕加大搜索力度,對未經檢疫私自混入租界者,嚴懲不貸。二是在浦東開設了兩家專門治療疫癥的醫院,一所收治外國患者,一所收治中國患者。

上述舉措,租界當局已“照請江海關道觀察一體遵”。為了能夠切實做到嚴防嚴控,各國領事還相互協商,信守防疫承諾。但僅靠水上口岸防范還遠遠不夠,陸路口岸防疫也至關重要。在租界當局的施壓下,江海關會同蘇松太道衙署對所有來自疫區的人員進行強制檢疫,凡合格者,才能發給“免疫通行證”,租界內亦憑此證出入。清政府還效仿英、法舉措,在楊樹浦開設了專門醫院,用于收治患者,并聘請外籍醫師巴紀負責檢疫滬港往來船只。
1894年的腺鼠疫災難,已逐步演變成一場跨國性傳染病。當時,橫濱、長崎是日本主要的對外貿易口岸,不少中國內地和香港的商船,由此轉運。為了嚴防鼠疫傳入日本,內務大臣井上馨要求中央衛生會“每兩三日報告疫情”,并責令其與“香港領事及同地派遣委員等,就該病頻繁電信往復”,以便準確掌握有關情況。
1894年6月,香港疫情逐漸蔓延,總督府不得不求助于各國領事。日本政府獲悉后,形成兩派意見:一派認為采取口岸防疫舉措,即對來自中國內地和香港的船只一律消毒;一派主張派遣人員前往香港實地勘查疫情,為政府防疫決策做準備。鑒于東亞腺鼠疫傳染病的重大疫情,日本政府隨即組建了以細菌學家北里柴三郎為團長,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教授青山胤通、海軍軍醫官石神亨等組成的6人調查團趕赴香港。與此同時,法國殖民當局應香港總督之請,派遣在越南工作的巴斯德研究所研究員耶爾森赴香港研究疫情。經過細致的研究和縝密的科學實驗,1894年7月,耶爾森和北里柴三郎均成功分離出了致病微生物,即鼠疫桿菌。為了紀念他們的醫學發現,國際醫學界將鼠疫桿菌命名為“耶爾森氏鼠疫桿菌”。
基于國民健康安全的考慮,明治政府十分關注發生在中國的鼠疫疫情。當時,日本尚未建立較完善的近代口岸檢疫制度,治外法權亦受制于英、美等國,因此缺乏有效的防疫舉措。1894年4月,明治政府責令對華貿易的主要港口—橫濱和長崎的兩地海關,效法英國在亞洲殖民地港口采取的檢疫舉措,加強對進出境船舶和人員的衛生檢疫。5月25日,內閣經過商討,授權內務大臣芳川顯正頒布了“第五十六號敕令”,即《在清國及香港傳染病流行期間對船舶實施檢疫的茲文并予以公布》。在公告中,日本強調防疫的重要性,重申在橫濱、長崎、廣島等口岸,對所有往來中國內地及香港的船只,以及經停中國港口的船舶一律進行檢疫。
橫濱作為主要對華貿易口岸,不僅停泊有大量往返中日間的商船,而且居住有中國籍僑民。神奈川縣知事要求橫濱市役所協助海關做好防疫工作,并依照“明治十五年(1882年)布告第三十一號敕令”,即《霍亂病流行地方對船舶檢查的章程》的要求和程序,對駐泊橫濱港的船只進行嚴格檢疫。為了加強業務指導,橫濱海關還敦請內務省中央衛生會的技師來橫濱協助檢疫。

盡管在1894年東亞腺鼠疫流行中,日本未遭受較大損失,但明治政府已意識到口岸檢疫的重要性。不久,明治政府依據橫濱防疫經驗,開始在港口設置“檢疫所”,并轉由厚生勞動省具體負責。此外,明治政府還頒布了《傳染病預防章程》,對霍亂、傷寒、痢疾、白喉、斑疹傷寒、天花等常見傳染病的監測、疫情報告、醫院收治、患者診療、排泄物焚燒、傳染病遺體埋葬、道路封鎖、檢疫委員會銓選等細則進行了規定。
1897年,日本正式出臺了《傳染病預防法》,將防治傳染病上升為國家法律,明確規定任何違反、隱瞞、阻擾防疫工作的團體或個人,將受到法律懲處。1899年,日本還頒布了《海港檢疫法》,開始構筑口岸檢疫體系。同年,日本宣布廢除給予歐美列強的治外法權,并收回海關檢疫權。
1894年發端于東亞的腺鼠疫疫情,波及面廣,影響巨大,因疫罹難人數眾多,在全球瘟疫史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一頁。處于近代化轉型時期的晚清政府,在應對鼠疫劫難之時顯得過于“稚嫩”。時隔不久,也就是20世紀初期,在中國的東北地區暴發了一場規模更大的鼠疫疫情。在應對東北鼠疫的過程中,被譽為“國士無雙”的伍連德博士帶領中國的衛生醫療工作人員,運用現代衛生手段和理念抗擊鼠疫疫情,取得了令世界為之側目的不朽功績。
隨著抗生素的發明,鼠疫已不再是令人恐懼的不治之癥了。盡管如此,時至今日,鼠疫仍舊是我國在冊的“甲類”傳染病,位居各類傳染病榜首。譬如,公眾耳熟能詳的“艾滋病”“狂犬病”“登革熱”“病毒性肝炎”等也只能屈居次位。可見,人們對鼠疫的危害性及嚴重性依然高度重視,這就要求我們持續做好鼠疫疫情的防控與監測,從而構筑起科學、高效、能夠充分保障人民生命安全和健康的公共衛生服務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