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開始了》與七十年前中國的心情

喬世華 劉繼鵬

人類在發展過程中時常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危機。危機會威脅人類的生存和社會的進步，但危機也會促使人類反思存在的問題，促使人類回到理性的發展軌道。在當前形勢下，消除共同面臨的危機，是全人類的責任，此時需要的是善良、友愛、真誠和勇于承擔的精神，需要的是充分合作與相互信任。為此，構建新的應對全球性危機機制，以應對和遏制人類公共危機就尤為迫切和緊要。這涉及國家制度、文化傳統、民族信仰、人口結構、自然資源與生態文化等各方面，但世界所有民族和個體的智慧、信仰和意志，必將給予人類以應對并最終戰勝所有苦難的力量和希望。

本期學者們圍繞“苦難與希望、危機與機遇”的主題，深入探討和總結了在漫長的民族苦難與艱苦奮斗的歷程中，中國人民以艱苦卓絕、不屈不撓的革命意志，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經受多重災難與戰爭的洗禮及考驗，共同鑄造一個充滿活力、蒸蒸日上的新中國的歷史經驗。新中國藝術家以充滿激情和想象力的多重文本形式，不僅謳歌和贊美了人民革命、社會主義建設和人民群眾在創造歷史中的杰出貢獻，表現了新的歷史時間觀念與時代使命，抒發了創造新歷史的豪邁激情，而且表達了對于中國社會現實存在的機遇與發展的思考，對未來中國與世界人民協同發展、共同創作人類福祉寄予了深切的希望與堅定的信心，因而具有深刻的思想價值和永恒的藝術價值。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文學研究所所長 劉躍進

70年前，胡風全身心投入《時間開始了》這部政治抒情長詩的寫作，仿佛在傾力打造著一部盛大而歡快的交響樂章，他的日記和信件中都記錄下了那段時期他個人心靈樂符的起伏悸動：

兩個月來，心里面的一股音樂，發出了最強音，達到了甜美的高峰。肖邦啊，肖邦啊，我向你頂禮！格拉齊亞啊，你永生在我心里！

（1949年11月17日日記）

心里唱著一支小曲，第二樂章的情緒凝住了似的。

（1949年11月19日日記）

想到第四樂章，燃燒得幾乎不能呼吸，一直到下午。

（1949年11月23日日記）

續寫《贊美歌》。上午，非常激動，終于把難關沖破了。

（1949年11月24日日記）

我寫《時間》等的時候，完全證實了布洛克的話。寫的時候，整個歷史，整個宇宙都匯成了一個奔騰的海（《歡樂頌》）、奔騰的大河（《光榮贊》《安魂曲》）、陽光燦爛的海（《歡樂頌》）在我心里響著。有時候甚至感到了呼吸窒息似的燃燒。

（1951年1月16日致牛漢）

當一個新型的人民民主專政國家得以建立，見證了這一偉大時刻的詩人當然感到由衷歡喜，情不自禁地要用手中的筆、心中的歌傾訴自己乃至千百萬人民群眾對新中國的滿心期待與熱愛。事實也確實如此，《時間開始了》甫一發表，就引起眾多讀者關注和熱議，音樂家盛家倫還萌生了把《歡樂頌》譜寫成交響樂的創作想法。即使時隔半個多世紀，我們今天在親近這奔騰滾燙的詩句時，也仍然會被其中洋溢著的澎湃激情所裹挾并發生著深深的感動。

《時間開始了》共分《歡樂頌》《光榮贊》《青春曲》《英雄譜》（原名《安魂曲》）和《勝利頌》（原名《又一個歡樂頌》）等5個樂章，總計3300多行。這當中，第三樂章《青春曲》在當時并未寫完，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最終完成發表；其他四個樂章都寫于1949年11月之后的兩三個月時間里，并很快在《人民日報》《天津日報》等報紙上發表和出版單行本。胡風80年代復出后對全詩做過修訂和補充。

作為《時間開始了》這部交響樂的開篇，第一章《歡樂頌》起筆不凡，定下了全詩氣勢磅礴的基調，記錄的是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隆重、莊嚴、熱烈的會場，擷取了出席會議的“中國大地上最無畏的戰士/中國人民最親愛的兒子”毛澤東堅定、果敢與偉岸的影像，也釋放了抒情主人公高亢激昂的情緒。胡風是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代表，在會場上不但感受和捕捉到了與會者普遍的歡欣鼓舞，更在中國從黑暗走向光明的途程中有著對比鮮明的切身體會，其自肺腑所迸發的興奮之情可想而知，在寫給妻子梅志的信中，他如是說：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最有激情的作品，差不多是用整個生命燒著寫它的。還要寫下去，這幾天就成天在感情底糾結里面。好幸福又好難受呵。

“大海”是最先閃現在胡風腦海中的意象，他如此描繪會場：

一片沸騰的海

一片聲浪的海

一片光帶的海

一片聲浪和光帶交錯著的

歡悅的生命的海。

毛澤東便“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他向世界發出了聲音”，“他向時間發出了命令：‘進軍！！！”這的確是一個開天辟地的嶄新時代：

一切愿意新生的

到這里來吧

最美好最純潔的希望

在等待著你！

《歡樂頌》是詩人獻給新時代、新中國的禮贊，我們從中感受到了普天同慶的歡樂氣氛和眾志成城的開拓精神。

如果說《歡樂頌》的主旋律是歡快、激昂和充滿熱望的，那么《光榮贊》就進入到交響樂中低沉有力的部分，開始了漫長的民族苦難與掙扎奮斗的回憶，對中國人民艱苦卓絕、不屈不撓的革命意志進行了歌頌。在《光榮贊》中，胡風敘事抒情并重，講述了同是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代表的李秀真、戎冠秀和李秀蓮的苦難史、成長史，這三位忍受了無數苦難的工農代表“在獰笑的敵人刺刀中間走進走出”，“冒著危險搶救了傷員”，“和男人一樣地學習、戰斗/行軍、突圍”，“終于走到了/這光榮的勝利的大旗”；胡風還深情回憶起自己的母親，“千千萬萬的舊中國的苦女人里面的一個”，為貧窮、痛苦與疾病攫取了一生，“她在夢里也不會想到/生活還會有另一種過法”。《光榮贊》是胡風獻給工農代表、獻給廣大勞動婦女、獻給天下母親的贊歌，詩歌以幾個小人物的遭遇透視大時代的轉折。在這一樂章，詩人內心情感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即由壓抑到爆發、由沉默到吶喊、由悲痛到歡樂、由低落到高亢。多少世紀以來，勞動人民辛辛苦苦卻沒有生的希望，雖然令人絕望心碎，但始終沒有放棄，終于在共產黨旗幟的引領下，以勤勞、英勇、智慧和純潔“把我們這個忍受苦難忍受夠了的祖國完完全全從苦難解放出來，復活起來/改造成沒有貧窮、沒有苦難、沒有冤屈、沒有哭泣、沒有羞恥、放光的、歌唱的、歡笑的、幸福的大天地！”與描寫宏大歷史場面和謳歌人民領袖的《歡樂頌》不同，《光榮贊》重在講述平凡個體的生活經驗，所敘之事、所寫之人皆來自現實生活且有很強的代表性，詩人所抒發的情感也都能落到實處，真誠飽滿而富有感染力。

第三章《青春曲》是整部交響樂中最溫暖輕柔，也最有風采的一部分。詩人將這一充滿溫暖、甜蜜想象的樂章安放在《時間開始了》的中間，是有意調節平衡整部長詩的韻律和節奏，舒緩一下激越奔放的感情。政協會議上首都北京的少先隊員向主席團獻花的場景觸動了詩人的情思，這一章先后借小草、晨光、雪花、月光下行走的愛人、睡了的村莊來相繼抒發對陽光、生活、土地、祖國和建設者的贊美與熱愛之情，那深情充盈的句子飽含著詩人對青年一代的美好祝福和對祖國美好愿景的描畫：

云彩對著你做過天真幻變的好夢雨露

雨露對著你流過甜蜜幸福的眼淚

百種千種鳥兒在你身上唱過戀歌

千種萬種鳥兒在你身上做過游戲

我知道你盡情地笑過，笑得熱也笑得沉醉。

這一樂章滿是醉人溫暖的畫面、溫馨曼妙的情調，其中洋溢著的驕傲與幸福感、流露出來的知遇感恩的心理不僅僅是詩人當時的由衷體會，也是他身邊眾多朋友目睹祖國發生日新月異變化后的共同感受。詩人是在80年代才最終完成了這一樂章的寫作的，“祖國守衛著我/祖國環繞著我/祖國擁抱著我/我睡了/要睡得更好/要睡得更安靜/要睡得更深沉/我的力量要長得更強大更新鮮/為迎接祖國的又一個幸福的黎明”等一類的表達及由此喚起的靜謐祥和的情感，不但有詩人矚目未來幸福和凝視年輕一代成長的樂觀、寄望，亦融入了詩人自身歷盡滄桑后回首往昔榮辱而生的通透、達觀。

第四章《英雄譜》是對1949年9月30日全體政協代表參加天安門廣場上英雄紀念碑奠基典禮的書寫。“英雄譜”也罷，“安魂曲”也罷，都會喚起人們莊重、嚴肅、虔敬的感情：“肅穆的音流升起了”，“我也化成了肅穆的音流里面的一縷”。詩人在這一樂章并沒有凌虛蹈空地亟亟于“安魂”的彌撒演繹，而是任思緒從現實的立碑場面蕩開，進入到一段又一段深情實在的歷史回憶中，那紛至沓來的英雄和魂靈都是與詩人有過親密交往、給過詩人深刻影響的同學、戰友和師長，他們分別是“走向了工人兄弟”的楊天真、“拿起了武器去面對敵人”的扶國權、“把血肉的生命獻給了人民”的宛希儼、“活在走向斗爭的愛情里面”的丘東平，在追思這幾位犧牲于民族解放事業中的烈士時，詩人既不回避他們曾經有過的精神低落或者性格弱點，也不隱瞞自己曾經的無知、幻想與幼稚，由是生動地刻畫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靈魂來。詩人繼而在詩中大篇幅地緬懷了引導自己走上革命文藝道路、引領自己走近勞動人民的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和精神導師魯迅先生，實際上以此梳理了自己的精神成長史，“向自己唱著悼念的歌”，也再好不過地在詩中踐行了其“主觀戰斗精神”的理論主張。當上述為民族解放、為人類幸福而付出了全部熱血和情感的英靈電影鏡頭般地逐一浮現在詩人腦海之際，當這些先行者伴著“歡樂的雄雄圣火”“歡樂的雄雄圣樂”而相繼“來到新生了的祖國的中軸”“來到開始了的歷史的起站”，這也意味著這些為人民、為祖國、為共產主義事業獻身的前輩的精神不可朽滅；因此，這一樂章哀而不傷，憂而不衰，悲而能壯。詩人由對先烈的心祭而最終通向對人民、勞動、愛、戰斗、創造、真理、群星和大宇宙的不朽的放聲高歌，詩人無比的力量和信心顯然來自于“時間開始了！/祖國新生了！/人民站立起來了”的現實震撼和精神歷練。

末章《勝利頌》書寫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的盛大氣象，呈現集合在天安門廣場上的三十萬人民群眾歡呼人類史上偉大勝利的壯觀場面，全詩意境恢弘，以銳不可當的氣勢、高昂而富號召力的表達將激越的情感推向了最高峰。這一章與首章《歡樂頌》遙相呼應，讓歡樂與勝利貫穿始終，在把頌歌獻給“一個新生的赤子”“一個開荒的始祖”毛澤東的同時，又放開眼界對《歡樂頌》有超越升華，更側重于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事業的謳歌、側重于對創造歷史的人民大眾的贊美。這一章有對共產黨、毛澤東領導下的波瀾壯闊的中國工農革命斗爭的深情回顧，有對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熱情詠唱，有對黨領導下的人民大眾的積極戰斗與創造的真情贊美，有因盛大檢閱場面而生的萬丈激情，有對共產主義革命事業的百倍信心。詩人對蓬勃生機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和共產主義未來充滿了期待，對勤勞、英勇、純真和智慧的中國人民寄予了美好希冀：“光榮屬于勞動者！光榮屬于戰斗者！光榮屬于創造者！”“同志們萬歲！”“我們就會是永遠勝利的！”詩人任由情感的熱焰熊熊燃燒，聽憑真摯的禮贊排山倒海，都在昭示著其壓抑不住的飽滿激情和充沛信心。

“歌詩合為事而作。”詩人是最敏于感受和捕捉時代脈跳的，《時間開始了》便是詩人之情與時代之情、人民之情攜進共振的結晶。這部宣告新時代到來、奏響新時代樂章的史詩當然是胡風畢生詩歌創作的巔峰之作，也是中國政治抒情詩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正如詩人綠原評價的那樣：

當時歌頌人民共和國的詩篇實在不少，但從眼界的高度、內涵的深度、感情的濃度、表現的力度等幾方面進行綜合衡量，能同《時間開始了》相當的作品未必是很多的。

（作者簡介：喬世華，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繼鵬，男，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