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勝

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源自學人的主動性,文人靠一個個大腦、一支支筆、幾本刊物,引入西方現代民主思想,摧毀桎梏國人心靈的枷鎖,進而改造國民性,實現中國的現代化。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吳虞等人反對的對象基本一致,初步采取的方式也基本一致。但目標的相同并不能彌合觀念本來的不同,新文化諸人的思想認知、價值體系、學術觀念和理想抱負本來就不一樣。出發點一致,并不能確保共同走向終點;敵人相同,并不代表真的志同道合。觀點因人而異、因學術而異、因時空而異、因理念而異。
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性質、成就、價值、意義以及真正的領導者成為討論的終點,直到現在也沒有終止。各種闡釋中,留美華人學者周策縱在《五四運動史》中采取的三種分類方法,基本被學界繼承,只是此與彼略有差異。
1949年以來,中國關于新文化運動的正統闡釋始終以毛澤東的論述為準,將五四運動劃分為中國近現代史的分界線和中國共產黨政治生命的起點。重視五四運動的政治意義,由階級分析的方法入手,進而探究其文化意義,這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重要特點,也是高校思政課的核心理念。
陳獨秀、李大釗在中國共產黨還未成立時,就注重五四運動的政治意義,將其看作是新文化運動在政治層面的自然影響,但開始時并沒有宣示這是由十月革命激發,僅將其籠統地看作是人類解放的一部分。等到真正接受從蘇維埃俄國傳進來的馬克思主義后,陳李等人試圖用歷史唯物主義和階級分析的方法闡釋新文化運動,尤其針對文學改良運動。
胡適一生以白話文運動自傲,強調個人在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對自己和其他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大貢獻,甚至夸張地稱吳虞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他反對視經濟為第一位原因的看法,認為如果不是自己和陳獨秀的主觀努力,白話文進行文學創作至少要推遲二三十年。這與陳獨秀有根本不同。陳獨秀認為,白話文運動由自己和胡適等人鬧出來的觀點,是對歷史人物的不虞之譽。近代經濟發展,產業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順應這個需求而發生而存在。
1927年后,陳獨秀、李大釗等中共早期領導人或退或逝,黨在一段時間內對五四運動的闡釋并不在意。直到毛澤東到了延安,陸續寫了多篇文章,才延續陳李重新建構了一整套話語體系。這套話語體系中,五四運動是中國舊民主主義和新民主主義的分水嶺,之前是舊民主主義,領導者是中國的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及革命黨,文化上是資產階級的新文化和封建階級的舊文化之間的斗爭;之后是新民主主義,領導者是中國的無產階級和中國共產黨,指導思想是共產主義的宇宙觀和社會革命論。
毛澤東認為,五四運動是在當時世界革命號召,尤其是在俄國革命影響之下發生的。正所謂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中國人民找到了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的新武器。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社會性質決定社會矛盾,五四運動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愛國運動,開啟了中國革命的新篇章,具有不可磨滅的意義。
新中國成立后,五四運動也被作為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面的浮雕之一,成為革命話語體系不可或缺的一環。思政教科書上,五四運動從屬于三大高潮八大事件的論說模式,《新青年》被當成新文化運動的開端。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和其他學者的相關著述,是這套話語體系的學理性成果。
自由主義者認為,新文化運動是一場文藝復興運動、一場思想啟蒙運動、一場思想解放運動,類似于西方的文藝復興。《新潮》編輯選用的英文刊名即“The Renaissance”,宣示中國所進行的這場運動與歐洲的文藝復興有某種相似之處,同樣是以理性反對傳統,以自由反對權威,以人的基本價值反對壓抑人性。
這一派主要人物包括胡適等自由主義分子。胡適明確講新文化運動是一場中國版的文藝復興運動,是中國走向新生的必要途徑。這種觀點更強調運動的啟蒙性,重視人的精神解放,注重自由主義的引入、傳播、培養和完善,排斥暴風驟雨式的革命,希望借由個人價值的來實現整個國家的獨立富強。
自由主義者經常引用西方經典來詮釋個人見解,重在挖掘個性獨立、人格平等和思想自由,這一點既表現在政治和經濟領域,也表現在思想和文化領域。傳統文言體系體現著中國古代正統的政教倫理觀念,是一種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體現。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表面上看是一種文體的單純改變,實質則是思想觀念的變革,這種變革帶動了思想革新和個性獨立。
新文化運動所宣傳的思想固然大部分來自西方,但中國自身的獨特性不容忽視。西方思想如何植根中國,不是幾篇文章、幾本刊物、幾種思潮傳播所能改變。來自西方的自由主義觀念,如何成為中國人的價值信仰,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
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先后在器物、制度、思想上學習西方,卻無法讓自由主義在中國生根。新文化運動追趕世界潮流,順應世界潮流,清理阻礙中國歷史前進的思想體系。自由主義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新文化運動產生了重要影響。陳獨秀、李大釗等人本質上也是自由主義者,只是在后期出現了思想轉變,以階級解放代替個人解放,拋棄了以前信奉的自由主義,轉而對自由主義展開批判。在救亡壓倒啟蒙的歷史時期,自由主義艱難中殘存發展,并不具備主導地位。
胡適作為自由主義的一面旗幟,始終不渝地宣傳自由主義,帶動了一批后來者,被后來的很多人尊崇。這一點在殷海光、周策縱、余英時等人的著作中有明顯的呈現。
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等文化保守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認為五四運動是一場過激的文化運動,負面遠遠大于正面,是一場文化災難。自由主義者追求自由民主,反對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這當然激起了部分中國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的反感。
孫中山生前基于政治原因,對學生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保持一定同情,但是出于民族主義和民主憲政原則,并未完全贊成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思想。孫中山的這種矛盾態度,給國民黨內部人士解讀新文化運動提供了模糊空間。
蔣介石作為北伐軍總司令和南京國民政府的實際領導人,早年也曾對《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有過好感。但是隨著地位的上升和思想的定型,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感越來越深,僅僅承認五四運動是以民族主義反對軍閥和列強,對傳統文化的破壞遠遠大于建設。他認為自由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對傳統文化沒有給予足夠的尊重,盲目地推崇外國思想,中國人因此喪失了民族自信心和內在氣質。
蔣介石以軍人自詡,以民族領袖自欺,強調組織性和紀律性,雖然其領導的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在大陸從來沒有真正地貫徹領袖意志。他認為新思潮腐蝕了青年的思想,讓他們在激進的革命道路上一去不復返。他把民主精神闡釋為紀律,將科學的意義闡釋為組織,認為只有紀律和組織才可以挽救青年、挽救社會、挽救時局,這完全違背了新文化運動的基本精神。
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等文化保守主義基于極強的民族主義,對傳統文化保持足夠的尊敬,認為只有反本才能開新。梁漱溟接受北大的應聘,直言要為孔子和釋迦牟尼打抱不平,強調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同等地位、同等價值、同等重要,不能借由此否定彼。
熊十力則以唯識宗改造儒學,倡導體用不二,斬斷內圣與外王之間的舊有聯系,在自己的書齋中培養了一株絢麗而空幻的智慧之花。
至于學衡派諸人和王國維、陳寅恪等人學術人物,對新文化運動并無多少好感,他們更多的是對五四諸位先賢所引進的具體思想有疑義,未曾否認引進本身。他們更強調中西互通,否定厚此薄彼的價值評判,甚至強調中西文化在中國的命運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中學興則西學有望,西學興則中學再生。
彼此之間的分歧不但表現在學術層面,也表現政治層面,幾乎在各個論題上都對立。問題與主義之爭是突出表現,究竟是一勞永逸地運用一種理論解決所有問題,還是一個個、一點點、一步步地逐漸解決問題,根本無法調和。這是本體論上的分差異,也是方法論上的不同。思想分歧無法彌平,諸位先賢分道揚鑣,追步他們的學生一輩,即所謂的五四青年也隨之分流。
(作者系北京化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