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讀著眼前的這套“墨多多謎境冒險(陽光版)”系列兒童小說,我又想起了我們那套流產了的“湯文凱藝術冒險”系列兒童讀物。
2011年3月,童慶炳老師喊我們開會。那個時候他已經75歲了,卻依然雄心勃勃,想召集起一哨人馬,帶領我們創作兒童系列讀物。創意他已想好,主人公名叫湯文凱,這位10歲的小小少年很會“穿越”,于是古今中外的畫家就成為他打交道的對象。而通過他的藝術冒險之旅,一方面形成了千奇百怪的“穿越”故事,另一方面也帶出了許多藝術掌故,名家畫作。中小學生面對這套書,既可豐富課外閱讀生活,又能增長美術、藝術知識,何樂而不讀?于是他跟我們說,總共12冊,每人寫一本,你們可以各施絕技,各顯神通。而他則要身先士卒,先把樣書《清白傳家圖》寫出來,供大家觀摩、批評。不久,他就拿出了五六萬字的初稿,讓我們看后提意見。為了聽到真實的聲音,他甚至讓我那個高中剛畢業的兒子閱讀,并叮囑所提意見可直言不諱。我兒子還沒學會彎彎繞,果然是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他說:我們這代讀者都是讀著《哈利波特》長大的,胃口已被吊得很高。但童爺爺這種寫法卻比較老套,你們依樣畫葫蘆,恐怕很難引起小讀者們的閱讀興趣。待我把意見委婉轉達給童老師后,他似乎有些意外,估計也受了點打擊。雖然他說此稿還要再琢磨,再修改,但后來卻再也不提這件事了,“湯文凱藝術冒險”系列也就此破產。幾年之后童老師去世,《清白傳家圖》倒是作為“遺著”被人出版,但在我看來,此書主要還在紀念意義,恐怕很難有什么市場反應了。
如今,面對“墨多多謎境冒險”,我似乎想清楚了“湯文凱藝術冒險”所存在的問題。童老師是按照文藝理論家的路數來設計湯文凱的故事情節的,所以它整體上走的是“文藝范兒”。比如,主人公的名字就很文氣,不大可能讓當下的小讀者眼前一亮。而所謂的冒險,也大都殘留著“小兵張嘎”式的流風遺韻,與現在城里孩子的所見所聞并不搭調合拍,再加上寫法問題,要想吸引住小讀者的眼球,估計就會變得比較困難。
“墨多多謎境冒險”卻并非如此,我們先來看看它的人物設置。這個系列的主要角色由墨多多、虎鯊、堯婷婷、扶幽和小狗查理組成,即所謂的“四人一狗”。男一號墨多多本名墨小俠,因為“問題多多”而成了“墨多多”,他好奇心濃,喜歡冒險,想成為未來的名偵探福爾“墨”斯。虎鯊本名胡沙,不僅塊頭大,膽子也大,是個火暴脾氣。小女生堯婷婷是班長,雖然有點嬌氣,但成績優異,知識面廣。扶幽喜歡各種小發明,但說話做事總是慢半拍。而小狗查理也很不簡單,他古靈精怪,智商蠻高,見了女士會行紳士禮。這樣一個組合,性格上可相互補充,行動中能相互協作,可謂絕配。該書作者雷歐幻像也說:三男一女,其實是兒童文學的經典搭配。為什么經典?當然不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而是能夠生發出故事,制造出“麻煩”。同時,因為角色多,每人又各司其職,小讀者們把自己“代入”其中,也就有了更多的選項。
就這樣,這個組合形成了一支“DODO冒險隊”,開始了他們謎境冒險之旅:黑貝街、烏鴉城、桃源鄉、荊棘林、魔怪湖……由于墨多多本來就問題多多,又惦記著當福爾“墨”斯,也就決定了這個系列的基本風格:既要表現這幾位小伙伴的機智勇敢,敢想敢為,傳播正能量——此謂“陽光版”的主要涵義,同時又集偵探、推理、懸疑于一體,很能讓人享受全方位的閱讀體驗。比如《黑貝街奇遇》由一本日記引發了墨多多的探險欲望,于是“DODO冒險隊”走進了那個晚上總是聽到有人哭的老宅。在那里,他們看到了千百雙“被封印的眼睛”。為了搞清真相,他們與歹徒斗智斗勇,終于發現那個爛尾樓原來住著幾位走私團伙的成員,他們利用人們對樓的恐懼,已把它變成走私基地。這個故事本身就很抓人,再加上作者奇奇幻幻的描述,讓人一讀就難以釋手。再比如,《隱匿的巫女面具》不僅故事編得好,還有一種驚悚效果,其證據之一是,老妻見我讀這套書,便搶走這本挑燈夜讀,結果讀得心驚肉跳,讓我好生納悶。于是我又開始檢測。讀過之后我便意識到,那里面確實有驚悚效果,卻應該就是資深出版人張秋林所謂的“安全驚悚”。何謂安全驚悚?我的體會是,作者描寫那些場景(如樓道里假扮的巫女、恐怖的敲門聲)時既栩栩如生,又適當摟著,能喝一斤喝八兩。如此一來,讀者讀時很緊張,讀完卻很快活,因為隨著緊張情緒的釋放,一種特殊的閱讀快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要是讓我來說這套童書的特色,除了張秋林所歸納的陽光、懸疑、反轉、安全驚悚等之外,還應該加上一條現實感或接地氣。例如,《黑貝街奇遇》真相大白之后,那個恐怖之所原來是走私團伙的藏污納垢之地。《隱匿的巫女面具》水落石出之后,巫女原來就是警察,她假扮老師,深入教學第一線,是為了保護證人,破獲一起貪污腐敗案件。《烏鴉城的詭局》這個故事講到最后,作者告訴我們:“鎮長已經將夜明珠上交給國家,國家將會每年對烏鴉城進行投資,準備搞旅游開發,發展烏鴉建成經濟。”走私、貪污案、旅游開發……這些都是處在“現在進行時”中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它們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而作者在描述那個冒險的過程時盡管頗有些奇幻色彩,但故事的落腳點卻并非盤絲洞或爪哇國,而就是當下這個現實的地面。這樣一來,幻與真、美與丑、冒險之樂與現實之殤、異想天開與腳踏實地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故事在這兩極之間蕩漾,也就生發出了種種張力。
因為這套書構思奇妙,寫法別致,也讓我對作者的情況心生好奇。上網查,發現這位出生于1980年的雷歐幻像是“國內兒童奇幻冒險小說新銳”。得知他是寫奇幻起家,我對“墨多多謎境冒險”之筆法的猜測便有了著落。然后,我又在公眾號中找到了雷歐幻像的創作談:《“墨多多謎境冒險”為什么四人一狗人設不完美》,關于寫作思路和寫作方法,他是這樣解釋的:
最初,我對自己的寫作方法也沒有太多的研究,隨著后面越寫越多,就有了一些理論的總結。我一般會預設一個目標,預設好開頭和結尾以及中間要發生哪些事,哪些人物要出場……這種方法比較官方的名字叫“攀巖理論”。所謂“攀巖理論”,就是定好起點和終點,以防偏離主題,一路寫下去會遇到很多情節路線可以選擇,必須經過不斷的修改和調整,最終才能定下一個相對最滿意的表述方式。這個說法也消除了我的一些困惑。讀“墨多多謎境冒險”系列小說時,我覺得雷歐幻像的寫法是有套路的。這個套路是什么?就是無限地延宕冒險過程,讓這個過程充滿種種奇遇,而到真相大白時,讀者恍然大悟,發現結論如此簡單,甚至有“受騙”之感。但實際上,這就是福爾摩斯探案的經典套路:通過罪犯留下的蛛絲馬跡,運用復雜的偵破技術,推理演繹,破其迷障,辨其假象,最終案情大白。借助這種套路,雷歐幻像已讓“墨多多謎境冒險”生發出了第28個故事——《深湖暗影》。由此可見,“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這句概括所言不虛。
關于雷歐幻像的寫法,我還想指出一個特點:他很善于編故事,同時又能把故事編得滴水不漏,這確實是本事。比如,《隱匿的巫女面具》引子部分,墨多多正在讀裴曉飛寫的小說《召喚巫女》,巫女“瓜子臉,遠山眉,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里波光流動,真正的剪水明眸!青絲長發,雪白上衣,燭火般隨風起舞的猩紅色長裙分外刺目!”而當林老師走上講臺后,書中的描述是:“瓜子臉、丹鳳眼、青絲長發……多多緊緊握住《召喚巫女》的手在瑟瑟發抖,林老師分明和這本書里的描寫的巫女一模一樣。”因為長得太像了,所以墨多多才認定林老師就是巫女一枚,由此引發出后面的故事。而當案件告破、故事即將結束時,林警官對墨多多把她當成巫女頗為好奇,問墨多多是怎么回事,他只好如實道來。林警官便說:“《召喚巫女》?作者是裴曉飛?”待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又補充道:“裴曉飛是我的高中同學!這個可惡的家伙,非說我的形象適合做巫女的原型,還真把我寫進書里了啊,看我怎么收拾他!”這個細節一交待,故事就編圓了,墨多多的定向聯想也有了著落。
在《維納斯的腰帶——創作美學》這部書里,童慶炳先生專辟一章內容講述了一個問題:“‘莊嚴的謊話——作為文學基本品格的藝術真實”在他看來,所謂文學,所謂藝術真實,實際上就是“把謊話說得圓”的藝術。因為亞里士多德就說過:“把謊話說得圓主要是荷馬教給其他詩人的,那就是要利用似是而非的推斷。”童老師信奉這一原理,便旁征博引,把這個問題論述得頭頭是道。由此我便想到,盡管童老師沒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兒童文學作家,但他作為一個成功的文藝理論家,還是深諳創作之道的。而如今像雷歐幻像這些作家,雖然他們寫的是兒童文學作品,但一不留神,便走進童老師論述的內容之中了。這至少說明,無論兒童文學有怎樣的講究,無論它是奇幻、魔幻還是科幻,最終它還是要受“創作美學”中那些基本原則的統領的。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