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驥鵬

從五四時期算起,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已經行進了百余年的歷程。大致說來,文學研究界對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批評、研究與關注一直與中國兒童文學創作進程共生共長。但相對于最近30多年兒童文學創作的突飛猛進而言,研究界真正有較大影響的兒童文學研究的鴻篇巨制并不多見。在這其中,王泉根先生的《現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顯然是一部浩似瀚海巍如山岳,而一旦進入就使人流連忘返的扛鼎之作。
該著以近90萬字的篇幅,從縱橫兩個維度,通過多個板塊對20世紀,尤其是近30年來的中國兒童文學創作思潮、代表作家作品、批評與研究進行了全方位的發掘與梳理,并對諸多兒童文學的理論問題作了鞭辟入里、切中肯綮的思考與審視,堪稱新時代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的百科全書。
《現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分為“發展思潮”“個案研究”“觀念本體”“論點透視”四大板塊。其中,“發展思潮論”是對一個多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的歷時態敘述,滲透著作者深邃的史識史見。在這一板塊,作者用了三章進行共時態的考察與分析,“現實主義:現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是對現代中國兒童文學的把脈與確診,梳理出現實主義這一現代中國兒童文學的總潮流;“中國兒童文學的歷史資源與古代兒童接受文學的途徑”是對歷史中國的兒童文學的尋根探源;而“新世紀兒童文學的外來影響與對外交流”則是對中國兒童文學界引進與輸出雙向流動的細致考察。
作者將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主潮定位于現實主義,看上去與學術界對20世紀中國文學主潮的判斷相類,似乎有些平淡無奇,但這卻是對整個20世紀兒童文學思潮反復斟酌、深思熟慮之后的一個結論。事實上,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作為深受這一世紀中國文學思潮影響的文學類別,最初的確是作為成人文學的補充以及構成部分而存在的。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它逐漸走出成人文學寬大的罩袍,獨自走向自己遼遠的曠野。尤其是新時期之后,中國兒童文學想象的翅膀越來越輕盈、舒展,在大膽汲取了中國古代的神話傳奇、西方兒童文學的瑰麗想象,中國兒童文學走上了天馬行空、自由翱翔的飛天之旅。因此,將整個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定位于現實主義,作者也是頗費斟酌的。這里面,作者態度的誠懇與反復權衡后的慎重時隱時現。
“觀念本體論”這一板塊對兒童文學美學特征的把握,對兒童年齡特征的差異性的梳理以及據此而來的對少年文學、童年文學、幼年文學的層次性辨析,乃至從原始思維與幽默精神等角度對兒童文學本質與基本特質的概括,都切中肯綮、精深確當、新意迭出,彰顯出作者多學科融會貫通的知識背景和異乎尋常的理論思辨能力。
作者認為,“兒童文學的發現與發展從根本上說是人類精神文明的偉大進步與收獲”,人類之所以在成人文學之外再創造出一種與成人文學迥異的兒童文學,其基本動因在于“就是為了充分呈現人類社會(成人世界)尊重兒童的權利與社會地位,充分理解和滿足兒童世界具有不同于成人世界的特殊的精神需求和文學接受圖式”,同時,“還在于需要通過這種適合兒童思維特征和樂于接受的文學形式,來與下一代進行精神溝通與對話”(《現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P503)。由此,作者得出一個頗具啟迪意義的結論:
兒童文學在人類文化與文明中的作用在于實現人類社會對下一代的文化期待,這是一種具有生命意義和“改善人類”的“最高目的”的價值期待。
這一論斷從人類生存、延續與生命生化的高度考察兒童文學這一文學類別獨立的存在價值,并給予相當高的肯定性評價,不僅厘清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差異所在,而且還從根本上回答了為什么在成人文學之外還要創造兒童文學的問題,為兒童文學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價值空間。上述這些頗為新穎的論述,在相當程度上深化了學術界對兒童文學的認識,也在一定意義上扭轉了學術界某些人對兒童文學忽視乃至輕視的心態。
在審視、把握兒童文學審美特質的過程中,作者基于康德“人是目的”這一口號,結合孟子的“性善說”,認為“童心是一片尚未被異化的精神空間,在那里,正保存著和生長著人類希望之所在”。從這里出發,作者又詳細梳理了魯迅、郭沫若、葉圣陶、茅盾等先賢的相關說法,明確提出“以善為美是兒童文學的基本美學特征”這一科學論斷。受上述前輩的啟發,作者認為“兒童文學在對待藝術真實上,應該與成人文學拉開距離”,在深化高爾基相關論述的基礎上,進一步得出“兒童沒有必要知道生活真實的全部奧秘”這樣的結論,即兒童文學創作要做到“四個遠離:第一,遠離暴力;第二,遠離成人社會的惡俗游戲與刺激;第三,遠離成人社會的政治權力斗爭;第四,遠離成年人的性與兩性關系”。上述觀點,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創作和批評確立了清晰、明確的藝術準則,對兒童文學美學特征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值得此中人士反復研討。考慮到當下中國乃至周邊國家兒童文學尤其是兒童影視劇充斥著暴力和甚至色情若隱若現的現狀,作者的論述對創作界具有振聾發聵的警示意義。
“個案研究”板塊擇取了現代以來十數位中國頗具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家予以深入剖析與研究,從中可以窺見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創作的基本風貌。其中,對葉圣陶、張天翼、豐子愷等現代兒童文學開創者的分析相當深入細致,值得反復體味。再就是對代表“中國兒童文學的自信”的曹文軒小說模式、“重新改寫”中國兒童文學歷史的“楊紅櫻現象”的分析解讀,鞭辟入里,別開生面,既宏博又渺微,能頗啟迪心智。
此外,“論點透視”板塊則梳理介紹了整個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的288篇(部)論文、著作,涉獵面廣,內容豐富,為后來的中國兒童文學研究者提供了相當方便的入門捷徑。
放下這部厚厚的著作,一些印象縈繞于大腦皮層中久久不肯離去。
一是體大思精、宏闊深厚。《現代中國兒童文學主潮》囊括近兩個甲子的兒童文學創作、批評研究、思潮流派,將創作史、譯介史、批評史、研究史、傳播史、閱讀史等等全都納入研究范圍,顯示出著者非凡的氣魄、雄厚的實力以及不避艱辛不辭勞苦的學術耐心與耐力。
學術研究往往于細微處見功夫,此著雖涉獵面極廣,然思維精深、邏輯嚴密、品評謹慎,對研究對象在熟稔中保持著尊重,評判態度客觀而慎重,資料擇取也頗見功力。其中,尤其是對陳伯吹、曹文軒 、楊紅櫻、沈石溪等當代兒童文學作家作品的分析、評判,顯得既細膩、準確,又客觀、公正,讀完之后感覺收獲滿滿。
二是吐故納新、開放包容。現代性的發展視角始終是作者的出發點。此書的著者像篳路藍縷、拓荒初耘的開創者,又如對一切都好奇接納的青春少年,不拘泥不保守不固步自封,而敞開寬廣的胸懷,將歷史資源、域外影響、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諸多因素統統納入論述對象,于八面來風中吐故納新、淘沙擇金,故而全書新意迭出,觀點新穎。作者專門用了兩章篇幅來梳理中國兒童文學的“外來影響與對外交流”,從上世紀之初“域外來風”、輸入“新的內容與題材”的“火種”寫起,在廣闊蕪雜的材料中抓住圖書的翻譯與出版這條關鍵線索,廣泛涉及不同國度不同流派的兒童文學著作以及在中國的輸入、影響情況,脈絡清晰,主次分明,讓人印象深刻。
應該說,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走出教育兒童這一相當功利性的藝術目標,而多少有些忽視兒童文學啟迪心智、娛樂審美等方面的價值。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之前,整體上的文學成就不是很高。但作者并未因此而忽視與這一文學思潮相關的創作現象或文本結晶,而是給予充分的理解與尊重,在條分縷析的基礎上做出了準確的頗具“同理心”的價值判斷。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某些帶有過多時代印記的創作,作者也以平和的態度對其進行介紹與研究,體現出尊重歷史尊重文學的客觀立場。
此外,著作結合著皮亞杰的認識發生論,深入解讀了兒童“自我中心的思維”趨向,并剖析建立在原始思維之上的“泛靈論”“人造論”以及“任意結合”的思維偏好,以“兒童式的好奇心”為基礎發掘出兒童文學之不同于成人文學的根本差異所在。這一論述深化了學術界對兒童文學的認識,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著作對幼兒文學、童年文學、少年文學三階段的劃分,就頗具創意,深化了對兒童文學的理解。為了更準確地從心理學角度研究少年小說,著者引入了“心理性斷乳”這一具有穿透力的概念,將少年心理上的“我”分為兩個“自我”:“作為知覺者的我”和“被知覺者的我”,并進而梳理出“主我”與“他人”以及“主我”與“客我”的分化,這有力地深化了對少年心理的認識,為解讀少年小說提供了新的理論支撐和新的視角。
三是面向未來,著眼創造。這是一部寫給后學者的大書,昭示著兒童文學這一特定領域無限廣闊的生命力,既是寫給未來的研究者,也寫給未來的創作者和閱讀欣賞者。就研究者而言,該著在“外編”中對20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的288部理論論著,做了仔細的點評,為未來的研究者介入這一領域提供了一塊相當有益的敲門磚,能幫助其有效消除對兒童文學的盲目和懵懂,極大地方便了初涉此境的后來者。對于創作者而言,作者對兒童文學作家作品細致入微的品鑒,為其提供了藝術參照的標桿和有待超越的山巒。對于欣賞者而言,可以參照本著根據自身不同的閱讀趣味而擇取不同的閱讀對象。
當然,此著并非一氣呵成之作,乃十數年嘔心瀝血學術勞作的結晶,其中的某些章節作為論文,早已被作者刊諸于世,并產生過較大影響。這些文字經過時間的淘洗與沖刷,愈顯示出其見解的深邃與遠見。此次融進著作之后,顯得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作者系商丘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