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樸
硯臺既是文具,也是工藝品。細細品味古人鏤刻在硯臺上的各種銘文,真是別有一番感觸。
銘,本義就是“鏤刻”的意思,鄭玄說:“銘,謂書之刻之,以識事者也。”宋代歐陽修曾有一方南唐歙石硯,硯背上刻有他撰寫的一篇銘文,云:“此硯用之二十年矣。當南唐有國時,于歙州造硯,務選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廩之給,號硯務官,歲為官造硯有數。其硯方而平淺者,官硯也,其石尤精,制作亦不類今之侈窳。此硯得自今王舍人原叔。原叔家不知為佳硯也,兒子輩棄置之。予初得之,亦不知為南唐物。有江南人年老者,見之,凄然曰:‘此故國之物也。因具道其所以然,遂始寶惜之。其謫夷陵也,折其一角。皇祐三年辛卯,龍圖閣直學士歐陽修記。”皇祐三年,即公元1051年。這篇硯臺銘文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它不僅詳細記載了這方南唐歙硯的由來及其收藏經過,而且記載了南唐官硯的制造歷史,因此成為后人研究中國硯史的珍貴史料。
銘文作為一種文體,可詩可文,可長可短,十分靈活。清代紀曉嵐有硯癖,曾存99方名硯,故以“九十九硯”名其齋,每方硯臺必刻有銘文,如赤石硯銘曰:“迂士得之,琢雕為樸。”淄石硯銘云:“刻鳥鏤花,彌工彌俗。”圭硯銘文云:“腹劍深藏,君子所惡。”紫石硯銘曰:“摭一語于葩經,曰尚有典型。”黼斧硯銘曰:“黼黻升平,藉有文章,老夫耄矣,猶思拜手而賡飏。”留耕硯銘云:“作硯者誰,善留余地,忠厚之心,慶延于世。”壺廬硯銘云:“雖畫壺廬,實非依樣;既有壺廬,無妨依樣。”或談藝文,或論為人,皆有深意。
硯臺的銘文或明主人之志,或表內心之情,不拘一格。據記載,宋代愛國志士岳飛有一方遺硯,硯背上刻有“持堅守白,不磷不淄”八個字,意思是說要忠守玉石一般堅強的本性,即使受到艱難折磨也不改變;要保持玉石一樣潔白的本質,決不受玷污。這八個字的銘文,表現了岳飛忠貞不渝的愛國主義精神。
有趣的是,這方硯在宋咸淳九年(1273)十二月轉輾到了另一位愛國志士文天祥之手,文天祥又新刻了一段銘文,曰:“硯雖非鐵磨難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弗失道自全。”文天祥的氣節和愛國思想也在這21個字中表達得淋漓盡致。文天祥還在一方綠硯“蟬腹硯”上刻銘文道:“洮河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萇宏骨。”清代朱彝尊則在一方硯上題銘文曰:“身可污,心不辱;藏三年,化碧玉。”這都是以古代萇弘化碧的典故,表達自己剛直忠正的志向。陸鶴田(光旭)有方“草疏硯”,刻有銘文“此心赤,堅于石”,六個字使他直言敢諫的形象躍然紙上。
位于北京市東城區府學胡同的文丞相祠(又稱文天祥祠),是明清兩代祭祀南宋愛國志士文天祥的祠堂,其舊址為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今北京)時的土牢。
一方硯石,從開采到雕琢成硯,不僅體現出卓絕的匠心和功力,也凝聚著工匠們的血汗。所以,蘇東坡曾有硯銘感慨道:“千夫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
從宋代開始,一些文人將銅雀臺瓦改制成硯臺,這種硯有貯水數月不滲、發墨快的特點,十分珍貴。宋蘇轍有《銅雀硯銘》云:“客有游河朔,登銅雀廢臺,得其遺瓦以為硯,甚堅而澤,歸以遺予。為之銘曰……”河朔,泛指黃河以北地區。清代無錫王蘊章藏有一方銅雀瓦硯,硯背上還有“建安十五年造”六個隸書字,硯背刻有明都元敬撰寫的銘文,曰:“昔為瓦,藏歌童,貯舞馬。今為硯。承鉛槧,伴圖史。嗚呼!其為瓦也,不知其為硯也。然則千百年后,安知其不復為瓦也!蓋豪雄武人不得而有之,子墨客卿固得而有之也,吾是以喟然有感于物也。”由昔日銅雀臺之瓦變成今日案頭之硯,進而聯想到千百年后“安知其不復為瓦”,感慨歷史的興衰,可稱為一篇史論佳作。
也有人以銘文為鑒。蘇東坡長子將去德興做縣尉,臨行前,蘇東坡送他一方硯臺,并刻有四句銘文,曰:“以此進道常若渴,以此求進常若驚,以此治財常思予,以此書獄常思生。”意思是說,你可以用這方硯學習,學習時應當經常如饑似渴;可以用這硯追求上進,應當經常有所驚醒;可以用這硯寫經理財政的規章,理財時應當經常考慮如何給百姓帶來利益;可以用這硯書寫斷獄文告,斷獄時應經常想到讓犯人悔過自新,以求新生。從學習態度到為官宗旨,蘇東坡對兒子進行了諄諄教誨,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清代梁紹壬在一葫蘆座硯臺上題了如下銘文:“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涂鴉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頭守。”作者以硯為友,蘸墨寫詩都離不開硯,他把黑色的硯臺當作知己,愿與它相伴到白頭。作者與硯的友誼既深厚又長久。從對硯的贊頌中,我們可以從側面看出當時人與人之間往往勾心斗角,因此作者寧愿與硯為友,這是銘文中的寓意。可見,銘文常常是言簡意深的。
1975年,江蘇昆山張浦一位農民向國家捐獻了一方“難得糊涂”的大方硯,硯每邊長77厘米,厚6.5厘米,硯背右首刻有鄭板橋書法“難得糊涂”四個大字,左首題跋云:“聰明難,糊涂尤難,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寬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板橋鄭燮記。”銘文空隙處,還刻有硯臺制作者的題記,這位山東“海陽隱求居士”,自稱是“糊涂老人”,他認為鄭板橋題詞“雖近戲謔”,卻“深有意味”,因此刻于硯上,當作座右銘。
獨特、迷人的中華硯銘文化,有著優美的表現形態,有著深厚的人文內涵,有著歷久彌新的強大生命力。它表現的是自然與人文之間的默契溝通,生活與藝術的渾然合體,同時,也是古代先賢留給后人的一份寶貴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