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居不易,為一棵小樹找到能扎根的土地更不易。有一小塊空地,種下一棵自己喜歡的小樹,每天看它像小孩子一樣慢慢長大,這樣的日子愜意又奢侈。
這棵四季桂,是二十多年前母親種下的。剛移栽時,四季桂還沒我的膝蓋高。到我結婚的那年,四季桂已經長得比人高了,儀神雋秀。今年兒子高考,修剪過的四季桂又冒出許多紅黃新枝,晚上暗香陣陣,如月光般浸潤整個庭院。
樹,有時候覺得它長得太慢,有時候又覺得它長得太快,剎那,便是收藏了永恒。
有一年春天,杜鵑花嫣紅,我想出門;桃花灼灼,我又想著出門;櫻桃花朵朵,我還是想出門;李子花鬧騰得厲害,我仍然躺在床上想著出門……等到春雨積成水洼,飄走無數花瓣,我還是呆呆地眺望窗外。
等我上班的時候,錯過了皎皎的玉蘭花,錯過了爛漫的櫻花。樹啊,你們走得太快,就不能等等我嗎?
但是,土地和土地之上的青草樹木,河流和河流之中的大小魚群,天空和疏離天空的各樣雀鳥,它們用它們的浮光掠影,慢慢地將我醫治,將我治愈。
孟夏的黎明,地面上、井蓋上、水槽上、磚墻上、雨棚上都落滿了柿花,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一年之中總有那么幾天,柿樹下可以掃出一簸籮一簸籮的柿花,要知道,掉落的每朵柿花都綴著一顆指甲蓋大的小柿子,這一簸籮一簸籮柿花,到秋天該是多少柿子?仰起頭來,郁郁蔥蔥的綠葉之間,還藏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
仲秋之月,鴻雁歸來,為著樹上紅黃的果子,母親總與我爭論。母親想爬上高高的枝丫打下果子,我怕母親有危險,勸她在低矮處摘幾顆果子算了。母親說:“果子是用來吃的。”我說:“樹是用來看的。”誰也說服不了誰。但結果常常是母親趕在落果之前,從飛鳥的口中搶下許多果子。樹的果子,家里人可以吃,左鄰右舍可以吃,同事朋友也可以吃。這些果子,在眾人的嘖嘖贊嘆中,滋味愈發甜美。
樹,成熟的時候是分享。果實給人吃,給鳥吃,也給蟲吃,大家都吃飽了,果實跌落枝頭回饋大地。待到來年春風又至,再賣力地開花結果,盡一個生命的本分。
玄冬,北風漸來,院子里李子樹一身金黃,曾經滿樹蔥蘢的青綠,都變得紙片一樣輕薄,漸漸透光,而且還點染了斑斑的深紅。但就在一夜之間,整棵李子樹金的、紅的葉片被西風掃得精光。回想昨日還是那般澄凈透徹,而今卻已殘云無蹤。
種下一棵樹,相看兩不厭。清代詩人鄭鉽《題陳南麓都諫匡山讀書圖》有這樣的詩句:“松下軒窗坐,巖間卷帙開。”坐在窗外的松樹下,在石頭上打開書卷,這恐怕不是看書,而是在畫一幅畫了。人在畫中,畫在心中,心中有丘壑,丘壑是院子里那高低起伏的幾棵樹,幾棵樹的樹皮斑駁,斑駁是眨眼風逝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