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瑩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在人際交流中,有一類特殊的語言現象,既能宣泄不滿、憤怒等情緒,又能用來指稱對方,這就是詈稱。《說文·網部》:“詈,罵也。”[1]155“詈”有“罵,責備”義。胡劍波在《冒犯稱謂語研究》中說:“詈稱就是為了宣泄憤怒、怨恨等情緒而使用的含有惡意等否定色彩侮辱人的稱謂語。”[2]詈稱多用惡言穢語,實是難登大雅之堂。但語言與文化密切相關,我們可以借助詈稱這種不雅稱謂探討蘊含其中的民族文化。本文以《后西游記》中的詈稱[3]為研究對象,對其進行分類并加以分析,以展現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
以胡劍波先生對“詈稱”的定義為標準,我們在《后西游記》一書中共查找出42個詈稱,并根據詈稱所使用的意象,將其分為妖鬼類詈稱、什物類詈稱、動物類詈稱、劣品類詈稱等四種。這些意象的選取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內涵。
此類詈稱用妖魔鬼怪指稱對方。文中共有5個,即妖魔、活鬼、潑鬼、惡魔頭、潑怪。如:
例1①:小行者卻自己也變了一尊韋馱菩薩,尋到學堂里來,將先生一把捉住,……說道:“你妖魔小子,讀得幾句死書,不過坐井觀天,輒敢毀僧謗佛,當得何罪?”

例2:反惡大王聽了大怒道:“好潑鬼!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該大家分吃。”
潑鬼,野蠻不講理的惡人。例2中的潑鬼,是反惡大王用來指責殘惡、忍惡兩大王悄悄分吃唐半偈的行為的。“鬼”,《說文·鬼部》:“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1]186《正字通·鬼部》:“鬼,人死魂魄為鬼。”[9]1335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凡魂,陽氣使人興行,強梁發越;陰氣制人,使人止息,湫底壅閉。既死,魂氣歸于天無陽,故純陰底滯之氣著人,為害賊者,有所傷也。”[10]人死后的靈魂屬陰氣,會對活人產生極大的危害。且人類無法看到靈魂,便認為其是神秘的,因此,引申出“隱密莫測”義。《韓非子·八經》:“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陳奇猷校注:“鬼乃隱密不可捉摸者,故以鬼為喻。”[11]所以,在人們看來,鬼是可怕的、恐怖的,人人避之,怕其為自己帶來傷害,故“鬼”用為詈稱,常用來比喻作惡多端的壞人。如蕭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第19封信):“所謂文壇,其實也如此,鬼魅多得很,不過這些人,你還沒遇見。”[12]用“鬼魅”指稱那些搞陰謀陷害人的人。
此類詈稱是用沒有生命的物體指稱對方。文中共有8個,包括叉路貨、潑物、妖夯貨、禿貨、夯貨、滯貨、蠢貨、膿包。下面就其中的部分詈稱進行解釋。
例3:小行者大罵道:“該死的夯貨,你犯了奸情,快起來,拿到官府衙門中去受罪。”
夯貨,笨蛋。《篇海類編·通用類·大部》:“夯,夯揵,大用力。又以肩舉物。”[8]306“夯”有“用力扛東西”義。人在用力扛東西時,往往動作笨拙,引申出形容人的“粗笨愚蠢”義,《儒林外史》(第46回):“小兒蠢夯,自幼失學。”[13]6“貨”,《說文·貝部》:“貨,財也。從貝,化聲。”[1]126本為“貨幣”義,因貨幣用以購買貨物,后引申出“貨物、商品”義。《易·系辭下》:“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多噬嗑。”[6]74“貨”作“貨物”講時,為中性詞,但因貨物是無生命的,故指稱人時就被賦予了貶低色彩,諷刺對方是物,不如人。用“貨”作詈稱,達到羞辱對方的目的。例3中的“夯貨”是孫小圣以“物”來斥責豬一戒的做法有違人道,非人之行。《后西游記》中由“貨”構成的詈稱,還有叉路貨、妖夯貨、禿貨、滯貨、蠢貨等。
例4:眾神道:“下方潑物,是也不知。吾乃上、中、下三界靈神與金、木、水、火、土五行星官!”
潑物,指蠻橫、不是人的東西。這里是孫小圣諷刺眾神為“毛神”,故眾神怒罵孫為“潑物”。“物”,《漢語大字典》:“‘物’之本義(最初之義)為雜毛牛。”[14]《詩·小雅·無羊》:“三十為物,爾牲則具。”毛傳:“異毛色者三十也。”[6]438后語義擴大,為“萬物”義。由“萬物”這種通稱可引申出“具體事物”義,如人、貨物等。《周禮·天關·太宰》:“以九貢致邦國之用,……九曰物貢。”鄭玄注:“物貢,雜物魚鹽橘柚。”[6]648因“物”指非人的東西,故用為詈稱,言被指稱者不如人、不是人。“潑”為“壞、蠻橫”等義,表示人品行低劣。《后西游記》中由“物”構成的詈稱還有蠢物、怪物、潑物等。
《說文·人部》:“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1]159人作為一種靈長類動物,是動物中進化最完善的高等動物。對有生命的動物,人類尚有優越感,對無生命的“物”,更是等閑視之。以物罵人,指稱對方不是人、不如人,比人的地位要低。“貨”“物”都是用無生命之物貶低對方,再使用表示智力低下或道德品質惡劣的詞語加以修飾,如潑、蠢等,就成為一種更加惡毒的攻擊方式,用以泄憤。《儒林外史》(第12回):“他是個不中用的貨,又不會種田,又不會作生意。”[13]4
《后西游記》作為一部神魔小說,作者的視角不止于人間,也投注于神魔各界,涉及妖鬼等眾多角色。我們前面提到,妖鬼等是人們主觀意識的產物,是人類思想活動的結果,是由人創造的。《元代雜劇詈稱研究》一文說:“(妖魔)是人類主觀上將邪惡思想和恐怖力量具象化而形成的一種異類。”[15]妖鬼是邪惡觀念的幻化。在此基礎上,人們結合動物的特征,將其塑造成一種不受倫理道德約束的怪物。總之,這些異類形象是由人的意念生成,皆依托于人的思想而存在。
因此,無論是用妖鬼,還是什物稱呼對方,都是在否定對方是人,諷刺對方不如人,是對對方的蔑視,這恰恰說明人們對“人”的重視,是“為人獨尊”觀念在詈稱中的體現。
這類詈稱是用動物來辱罵對方,共有7個,包括妖妄野狐、野狐、禿驢、老禿驢、賊禿驢、呆狗才、呆牛。我們選取部分詈稱作詳細分析。
例5:唐半偈看見,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著點石與眾僧大喝一聲道:“眾野狐,休得無禮,將謂我佛法不靈乎!”
野狐,禪宗稱呼肆意講經之人。《無門關漫步·百丈野狐》記載了“野狐”的相關內容:老人云:“某甲(即指老人)非人也。于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某甲對云:‘不落因果!’五百生墮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語,貴脫野狐。”(老人)遂問(和尚):“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師(百丈和尚)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禮云:“某甲,已脫野狐身住在山后。”[16]修行人因錯解禪意,而被變成野狐,作為錯解、欺騙的懲罰。因此,“野狐”成為“欺騙”的代名詞。故用“野狐”作詈稱,諷刺那些肆意欺騙眾生之人。“狐”被賦予“欺詐”等貶義色彩,在很多佛教典籍中都有體現。如《廣異記·僧服禮》:“唐永徽中,太原有人自稱彌勒佛……忽見足下是老狐,幡花旌蓋,悉是冢墓之間錢爾。”[17]“彌勒佛”實由“老狐”變作。
例6:小行者喝道:“呆狗才,不要沒志氣。”
呆狗才,指愚蠢、沒有志氣之人。豬一戒在眾人陪伴下,也不敢走關內,只因關內有阻礙,故小行者才怒罵他愚蠢、沒志氣。狗有狩獵、護家等用處,也被人們當作寵物來喂養,其服從人類,是人們唆使的對象,故漢語中常用“狗”作詈稱。《魏書·宋弁傳》:“爾如狗耳!為人所嗾。”[18]現代社會仍有以“狗”辱罵他人的稱謂,如“走狗”“看家狗”“狗腿子”“哈巴狗”等,多指責對方是受人豢養、服從主人的幫兇。
例7:小行者先罵道:“你這呆牛夯貨!越越呆,越越夯了。”
呆牛,形容人呆傻、愚蠢。小行者以為豬一戒是在看到大火的情況下,還沖進火里,結果被燒的一身傷。故用“呆牛”斥責他呆笨。“呆”有“癡傻”義。《正字通·木部》:“今俗以呆為癡。”[9]484“牛”,《說文·牛部》:“牛,大牲也。”[1]22“牛”本義是一種大型的哺乳動物。因為牛老實、聽話、行動遲緩,所以人們賦予其愚笨、不智、遲鈍等意義。文天祥《正氣歌》:“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19]“牛驥同皂”是指牛和千里馬同槽而食,比喻賢愚不分。“牛”和“驥”分別對應“愚”和“賢”。又“對牛彈琴”,比喻對不懂事理的人講道理或言事,常用來諷刺對方愚笨。《莊子·齊物論》:“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郭象注:“是猶對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術,終于昧然也。”[20]
關英偉在《詈語中動物詞語的文化含義》一文說:“通過動物詞語與人的某些不良的體毛特征、行為、性格、品質等相對應,從而使這些動物詞語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21]動物的形象褒貶與否,是人賦予的,所以選擇何種動物來辱罵對方,與人的審美觀念有關。《辭海》對“審美觀念”的解釋為:“審美觀念是指人在審美、創造美中所持的態度、理想、趣味的統稱。受社會、歷史、倫理、價值觀念的制約,并直接制約人的審美選擇、審美評價和美的創造。”[22]人們選擇被馴化了的狗,諷刺了對方任人差遣、毫無主見的奴性品性,反映了崇尚人格獨立、鄙視攀附權貴的審美觀念。“妖妄野狐”“野狐”等詈稱,是斥責僧道弟子亂解禪意,反映了崇尚說實話真話、反對花言巧語的審美觀念。“呆牛”這一詈稱,是諷刺對方愚鈍、不靈活,反映了崇尚周慮思索、摒棄盲目粗暴的審美觀念。《荀子·王制》云:“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23]人與動物區別在于人之有義,所以用動物指稱對方,是指責對方無義,與動物無差別,這是對對方人格和尊嚴的踐踏。被貶之人因喪失了人格而不配做“人”。
這類詈稱是使用帶有謾罵、侮辱性的語言來諷刺或貶低對方品行。文中共有22個,包括潑猴、敗類、野和尚、妖僧、狡僧、狂僧、野僧、潑神、賊道、淫婦騷精、老乞婆、賊和尚、呆蠢材、蠢材、孽畜、野畜生、饞嘴畜生、野彘、潑怪、潑魔、潑妖怪、潑妖精。我們選取部分詈稱進行分析。
例8:眾天丁道:“潑猴休胡說!”
潑猴,蠻橫無理的猴子。這里是天丁對孫小圣的詬罵,指責其野蠻粗俗。《字匯 字匯補》:“潑,澆潑。注曰澆,散曰潑,總曰棄水。”[24]由此可知,“潑”是水從容器向外傾倒,其狀態是散向周圍,四處亂濺。故引申出“胡亂”義。元·佚名《九世同居》第2折:“李柰云:‘我會打筋斗。’貢官云:‘這廝潑說。’”[25]“潑說”即胡說。由“胡亂”義又引申出“胡攪蠻纏”義。《水滸》(第10回):“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26]故用“潑”作為詈稱的一部分,諷刺對方不守禮節。《后西游記》中類似的詈稱有潑怪、潑魔、潑妖怪、潑妖精、潑神等。
例9:只見造化小兒早已盡知此情,先迎著說道:“這都是老聃這賊道多嘴。”
賊道,胡作非為的道士。這里是造化小兒對李老君的稱呼。李老君幫助孫小圣逃脫了造化小兒的好勝圈,造化小兒心有不滿,故以此稱之。《說文·戈部》:“賊,敗也。從戈,則聲。”[1]266“賊”本為“毀壞”義。《左傳·文公十八年》:“毀則為賊。”孔穎達疏:“有人毀法則者,是為賊。”[6]1861由動詞毀壞引申出名詞毀壞的人,即為逆亂者。《周禮·秋官·士師》:“二曰邦賊。”鄭玄注:“為逆亂者。”[6]875故用“賊”作詈稱,指稱胡作非為的人。《后西游記》中類似的詈稱還有賊猴頭、賊猴子、賊和尚等。
例10:唐長老聽了大罵道:“饞嘴畜生,多感這女老菩薩煮這樣好粥飯僧,已是莫大功德,你怎敢爭長競短。”
畜生,人飼養的動物,用來指責人和動物一樣,沒有人性。這里是豬一戒見女老菩薩用粗茶淡飯款待師徒滿腹怨言,唐半偈怒斥他為“饞嘴畜生”。“畜”與“生”二字同義。“畜”,《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為六畜。”杜預注:“家養謂之畜,野生謂之獸。”[6]2107“生”與“牲”相通,《論語·鄉黨》:“君賜生,必畜之。”邢昺疏:“謂君賜巳牲之未殺者,必畜養之以待祭祀之用也。”[6]2495陸德明《經典釋文》:“魯讀生為牲。”[27]《說文·牛部》:“牲,牛完全。”段注:“牲,引申為凡畜之稱。”[4]51本義為古時用來祭祀的全牛,后泛指用來祭祀或食用的家畜。故“生”亦有“家畜”義。“畜生”一詞,即言被稱者是家禽家畜之類,諷刺對方和動物一樣,不知禮、不懂禮。《資治通鑒·隋文帝仁壽四年》:“畜生何足付大事!”胡三省注曰:“今人詈人猶曰畜生。言其無識無禮,若馬牛犬豕然,待畜養而生者也。”[28]《后西游記》中還有“孽畜”一詞,與“畜生”詞義相近,皆為“無教養”之義。
研究《后西游記》中的這類詈稱,我們發現,許多詈稱背后暗含著人們對優秀的道德品質的崇尚。品德即道德品質,也稱為品性或德性,是一個人依據社會的道德準則,在行為上表現出來的品質與德行。古人講究“仁義禮智信”,人們自然會根據這些道德規范評價他人行為。一旦越軌,將要遭受奚落和指責,就產生了表示違背道德的詈稱。《后西游記》中由“妖”“賊”“潑”“野”構成的詈稱,如妖僧、潑神、賊道、野彘,以及“狡僧”“狂僧”“敗類”等,表達了人們對品德敗壞的人的痛恨;“老乞婆”“淫婦騷精”等詈稱,則反映了人們對缺少自尊和德行的女子的唾棄;“孽畜”“饞嘴畜生”“野畜生”等詈稱,則反映了人們對缺少教養、野蠻無禮之人的厭棄。人們對倫理道德的認同,是斥責不合規范行為的立足點。邱慶山在《漢語詈語致詈方式的文化心理》一文中說:“施詈者就是要讓受詈者產生尊嚴受損、人格蒙辱以及道德淪喪的心理感受,以此達到攻擊對方、傷害對方的目的。”[29]人們通過辱罵的方式指責對方不符合道德的行為,也是對傳統禮儀文化的宣揚和維護。
蘇新春在《文化語言學教程》中說:“文化是語言存在的人文生態環境。要真正了解語言,也就必須了解它所賴以生存的文化。”[30]詈稱是一種人們出于本能的語言上的發泄,是社會無法根除的語言現象。在使用詈稱時,人們往往會使用能夠痛擊對方的意象,達到宣泄憤怒的目的。而意象的選擇就由人們已有的文化觀念決定,如“為人獨尊”觀念、審美觀念、品德崇尚等。詈稱既是人們宣泄不滿情緒的途徑,也是維護社會規范的一種特殊武器,它可以刺激對方減少惡劣行徑的產生,雖然我們并不主張推廣這種維護方式。不難看出,對詈稱做深入研究,的確也是我們透析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條蹊徑。
注釋:
①文中出現的10個例句皆出自:《后西游記》,無名氏撰,天花才子點評,于植元校點規則,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