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建 黃 忠
(河北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00)
在大眾傳媒領域,如何將一個完整故事容納在有限時長的畫面中是電影工作者的責任。對于懸疑電影來說,震撼人心的故事與獨特的敘事技巧是影片成功的關鍵。甚至有時如何講故事比講什么故事更加重要,因為形式的新奇獨特很可能帶來最為直觀的心理體驗。影片《平行世界·愛情故事》以雙線敘述為起點,將觀眾與主人公置于同等未知視角,觀眾將冒險欲望疊加于主角之上,接受主體與藝術世界在這一過程中相輔相成。
《平行世界·愛情故事》其名具有雙關含義——“平行”這一概念對應片中相向行駛的電車軌跡,同時象征著男主人公的兩種矛盾“經歷”,即愿望型經歷與記憶型經歷。兩條敘述線索同時進行,一條按照男主人公的愿望在現實中發展,另一條線索則隱藏在記憶深處,時而在夢境中顯現,雙線動態敘述結構下包含的開放式特征在雙線對壘中以另一種更為隱性的方式體現出來,那便是記憶錯亂。當愿望型敘述與記憶型敘述不再平行,開始產生交集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錯誤的產生,這種開放式的錯誤促使主人公尋找真正的現實。
男女主人公在相向而駛的兩列電車上注視彼此,男主人公的內心獨白透露出暗戀的意味,終于在最后一次乘坐電車時他決定踏上相反方向尋找女主麻由子。這一情節通過幾幀快速閃過的模糊鏡頭和一個長鏡頭組成。快閃鏡頭是麻由子急切尋找某人的側臉聚焦,展現出人物心情的急迫與混亂;長鏡頭則從敦賀登上電車到離開電車為止,人為化地將真實時間流逝處理為蒙太奇效果,仿若一別萬年。處于平行軌道上的兩人在彼此的路途中再次錯過,導演通過不同的鏡頭處理方式暗示分離。
頗具文藝格調的電車相遇之后是日常氣息濃厚的生活場景,快速切換的風格產生一種間隔效果,使觀眾思考其間真實性。下一個場景中,敦賀與女伴在餐廳等待發小三輪,卻意外發現三輪的女友便是自己暗戀的女孩。
這條敘述線索來自敦賀潛意識中的記憶,由于神經細胞被機器擾亂,這條符合現實情況的線索反而被主人公視為夢境,甚至在夢醒后連基本情節都記不清。隨著情節發展,記憶型線索開始凸顯,甚至不再以模糊不清的夢境形式出現,而是以更加確定性的記憶片段形式出現——三人在目黑餐廳聚會,三輪用手攬住女友麻由子的肩膀,真實得如同曾經發生過一般的場景在敦賀頭腦中一閃而過。混亂的、與當下現實不符的記憶片段將敦賀的理智推向崩潰邊緣,由此他開始正視這條曾被自己視為虛幻的記憶型線索。
弗洛伊德曾在《夢的解析》中說道:“夢是欲望的滿足。”森義隆在《平行世界·愛情故事》中傾向于挖掘愿望與記憶的關系,夢境反倒成了一個不甚重要的載體。
導演以三輪之口傳達自己對愿望與記憶的理解:當久遠的記憶模糊不清,達到一個臨界點時,潛意識中的愿望便開始作用于已然不夠完整的記憶,從而篡改記憶,使之符合主體愿望。這也就能解釋雙線敘事存在的合理性,真實記憶不可能完全被愿望所代替,當現實與被篡改記憶發生沖突時,記憶型線索便如同洪水猛獸突然出現;而大多數時候,愿望型記憶不會與現實產生沖突,便能夠一直存在于主體大腦中。
敦賀的愿望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愛情,二是事業。而這兩方面恰巧都與發小三輪密切相關。關于愛情的愿望可以從影片開端情節窺見一二:他喜歡麻由子,內心深處潛藏著爭搶三輪女友的欲望,卻因為麻由子的拒絕和道德原則而被壓抑。關于事業的愿望自始至終都居于次要地位,是敦賀內心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隱形愿望:兩人同為天才,但三輪的研究項目卻獲得極大認可,這讓一直優秀的敦賀產生細微的嫉妒之情。在愿望型敘述模式中,存儲這兩部分記憶的神經細胞被機器改變,于是另一個與真實世界截然不同的欲望世界被構造出來——一年前的四人聚會被篡改為三人,麻由子瞻仰的論文作者從三輪變為敦賀自己,而三輪成了介紹二者相識的“媒人”,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議,有情人終成眷屬,朋友之情亦更為牢固,這一場景的修改既是對愛情愿望的追求,也是對事業愿望的補足;目黑餐廳的聚會同樣經歷了人數的下降和位置的變化,三人相聚被篡改為男女主人公的二人約會,鏡頭聚焦的一瞬間快速晃過,回到敦賀所處的現實場景,暗示著這一回憶的虛假性。為了滿足敦賀在事業方面的欲望,三輪在愿望敘述模式中被安排到洛杉磯工作,相隔一整個太平洋的距離足夠讓敦賀感到安心,三輪的事業成就由于物理距離的拉長被淡化,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兩人的競爭關系。
相比于第一階段雙線敘述邏輯的新奇性,影片在后兩個階段采用的敘述邏輯趨于常態,這當然不僅考慮到觀眾的接受程度,更是為適應故事情節而積極轉變的策略性措施。“任何一篇敘事作品都存在一個敘事視角的問題,它決定著敘述者和人物從什么角度來呈現小說故事。”第二階段根據正常時間順序展開,觀眾被賦予有限視角,與男主人公一同尋找真相,提升了參與感。第三階段在隱約的順敘時間線條中添加插敘與倒敘,形成點狀情節網絡,導演意在通過此種方式闡釋前段劇情中的種種疑問,從而彌合缺失之處。
從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導演別出心裁地安排了一個似虛似實的情節進行過渡,即敦賀在電車軌道之下的橋洞里的一系列行為。敦賀第一次出現在橋洞里時已經對夢里的情節產生疑惑,但此時他尚且未曾將夢境與現實記憶相勾連,因此展現的仍是一派從容步態。緩步行走的他迎面撞上一個頭發花白、單腿微瘸的老人,老人的行色匆匆與敦賀的從容緩慢形成鮮明對比,鏡頭在此時聚焦于老人匆匆離開的背影和敦賀若有所思的臉龐,電車駛過的轟隆噪聲自上而下傳達,仿若幻景之中的音效。這一情節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敦賀的夢境,抑或只是他一瞬間的幻覺?此時導演尚未給出答案,留待觀眾沉思。
在這一看似斷裂且莫名其妙的情節之后,敦賀開始真正覺醒,曾經記不清的夢境開始成為幻覺,不經意地向大腦襲來,于是他不得不正視這些與當下生活完全矛盾的片段,走上尋求答案的旅途。這一尋覓過程通過兩個支點展開:消失的三輪到底身在何處?麻由子到底是誰的女友?
令男主人公產生懷疑的起點是麻由子的怪異,這也是向觀眾拋出的一個提示:麻由子必定身負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繼而敦賀從上司處得知三輪被派往公司總部洛杉磯工作,上司無意中的一句話“當初大家還以為三輪和麻由子在交往呢,沒想到原來是介紹給敦賀的女朋友”令他再次沉思。收到三輪回信,敦賀的懷疑進一步加深:信中的“三輪”提到自己覺得當地的生蠔尤其美味,但敦賀記憶中的好友卻從不喜歡生蠔。前文中埋下的伏筆在這一刻被激活,導演通過這個極易被忽視的個人習慣小細節揭露了真相——回信的并非三輪,也就是說消失的三輪被人刻意隱藏。緊接著一個偶遇情節使影片走向高潮,敦賀在街上碰到一位相熟的女性友人,一番寒暄后發現兩人的記憶完全對立:友人稱一年前的四人聚會上三輪介紹了自己的女朋友,而敦賀的記憶中卻是三輪將麻由子介紹給自己。本就對自己記憶產生懷疑的敦賀在這一刻受到沖擊,無數回憶片段洶涌而來,由于現實介入,愿望型敘述邏輯與記憶型敘述邏輯偏離各自軌道、產生交集點,至此,愿望型敘述邏輯被徹底打破,等待記憶型邏輯的重建。這一系列情節通過快鏡頭展示,與敦賀尋求真相的急切心態相吻合,在快速切換的鏡頭中敦賀來到目黑餐廳,找出三人合拍的照片確定了真相,記憶型邏輯由此得以重新建構,愿望型敘述邏輯則從主體大腦中徹底驅除。最后,敦賀回到家中質問麻由子,卻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此他通過不完整的部分記憶推斷出兩個問題的答案:消失的三輪被自己殺死;麻由子是三輪女友,被自己橫刀奪愛。
當然,此刻處于未知視角的觀眾與男主人公都沉浸在這個所謂“真相”中無法自拔,導演最為精妙的安排便是將最大的反轉情節留在影片結尾,層層遞進的抽絲剝繭令觀眾沉迷在濃厚懸疑氛圍中。
從第二階段到第三階段,導演同樣將敦賀放置在橋洞這一封閉空間中,相比于前一情節中的從容緩慢,在這個過渡環節中的主人公由于獲得了更多信息而顯得驚慌失措、神志恍惚,因此當那個單腿微瘸的老人再次出現并向他表示關懷時,喪失思考能力的敦賀并未察覺到異常。電車駛過的噪聲再次出現在這個黑暗空間之中,在這一瞬間鏡頭下的老人輪廓被映照得更為清晰:及肩的微卷頭發、稍顯臃腫的體態與一瘸一拐的走姿,這些特征不正是三輪所具有的嗎?導演刻意在這一階段中賦予觀眾全知的第三視角,敘述視角是作者觀察生活、表達事件或抒發情感時的特殊眼光和角度。通俗一點講,就是作者在一個文本中的敘述口吻。主人公忽視的細節反而在觀眾的有意識捕捉下被放大——橋洞中的老人實際便是老年的三輪。那么三輪變成這副模樣,且一直在封閉黑暗的橋洞中來回走動?帶著這種詭異的疑問,影片繼續向前發展。
此時情節正式過渡至第三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導演將一直背景化的麻由子與上司須賀推向前景,通過他們的敘述將所有看似斷裂的情節連接起來,這些被敘述而出的片段大多通過插敘與倒敘的形式出現,由此產生一種“解惑答疑”的效果。
三輪消失的真相是他為特殊實驗獻身,使自己進入沉睡狀態,從而找出解除沉睡狀態的方法。這一情節不僅回應了貫穿影片全過程的懸疑點,同時也推翻了敦賀自己得出的“殺死好友”的結論,使得整個情節網絡趨于完整。麻由子在敦賀找回記憶后撕掉兩人的所有照片,令觀眾匪夷所思的行為實際是對自己違背道德原則背叛三輪的自我懲罰,同時也為后面情節埋下伏筆,即撕合照象征著麻由子決定放棄這段時間的記憶,忘記敦賀與三輪,重新開始新的旅程。承上啟下的情節點使得影片結構在封閉性中獲得圓滿。橋洞中的老年三輪究竟是真是假也在這一階段揭曉答案——既然三輪陷入沉睡狀態,便意味著他不可能進入橋洞并且兩次遇到敦賀,那么這個片段必然不是真實發生過的;第一次進入橋洞的敦賀神志清醒,必然不是夢境,第二次進入橋洞的敦賀盡管有些恍惚,卻緊接著便獨自走到公司實驗室,說明這也并非夢境。最后,在影片進行過程中男主的記憶通過幻覺形式一再出現,那么這一片段記憶屬于敦賀產生的幻覺便無可爭議了。
電影《平行世界·愛情故事》根據東野圭吾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一以貫之的懸疑氛圍、燒腦情節與道德困境被森義隆注入新的生命力。雙重世界的設置、三角戀的情感模式、科幻元素的加持、鏡頭剪輯的現代性等特征在敘事邏輯的串聯下,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使觀眾沉浸于導演特制的懸疑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