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丘陵 戴濰娜 楊森君 陳巨飛 程 川 余 真 樹 弦 柳 燕
每個人都有自己值得活著的價值工具,它們照耀我們身體內的圣光,而年歲的成長正是讓我們去更好的打造它的穩固與堅韌,甚至是它和自我的關系、自然的關系、世界的關系。哪怕是無神論者,他肯定也有每日值得堅持的事情。就算是乞丐,他也有乞討的使命,時代自然也是。戰爭有和平的使命,成長有自律和德性的使命,愛一個人有平衡和經營的使命,工作有運轉企業的使命,讀書有吸收的使命。而這么多使命,它們不知不覺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分為不同的重要等級,分別居住在我們的身體和心靈當中。什么是信仰?它或許是一種意義支撐,又或許是一種無意義的支撐;或許是善、或許是惡;或許是不作為僅僅活著;或許是我們自己本身,身為千千萬萬人中的一份子,來給無數后人驗證各種生存真理的使命。我們誰也看不見它,但我相信——我們誰都知或不知地擁有過它,并跟它在內心瘋狂較勁過。
——主持人田凌云語

胡丘陵湖南衡南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著有長詩《拂拭歲月1949-2009》《2001年,9月11日》,論文《癥候分析:文學增值批評》等。長詩《2008,汶川大地震》獲第四屆毛澤東文學獎,《胡丘陵長詩選》獲首屆“湖南省文學藝術獎”。
我不是哲學家,我只是個詩人。你的這個問題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兩千多年前柏拉圖將詩人逐出他理想國的老問題。事實上,后來包括他自己的文本也證明,這種將感性和理性對立起來是錯誤的?!靶叛觥边@個詞源于唐譯佛經《華嚴經》,也就是說我國唐以前的詩人未能言及信仰,這個詞也似乎一直不太被國人踐行,中華民族是個注重實用的民族,信仰和實用往往沖突。海德格爾說,語言是耗罄的詩,而一旦語言上升到形而上,就變成了信仰。
進入現代社會,人被自己創造的物統治了,自然生態遭到破壞,文化鏈條出現斷裂,因此不得不給各種生物設立保護區,我國也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這樣詩歌就成了布羅茨基所說的“社會所具有的唯一的道德保險形式”。我贊同一位學者的說法,詩人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擔當了,剩下的就是你擔當多少,你個人盡到命數沒有?可是,直至今天,詩與思的關系還困擾很多詩人。我非常固執的認為:詩歌屬于心靈,信仰屬于大腦。不是詩歌之駟,去追逐信仰之駟,而是智性的功能使詞語意義化。
這種意義能否支撐起信仰,詩歌是否有信仰的力量,怎樣才使詩歌本身變得神圣,我認為取決于創作主體的單純和真誠。這個真誠首先應誠于真,誠于真就是誠于“道”,這里的“道”指“天道”,非“文以載道”之“道”;其次應誠于善,具有悲憫情懷;最重要的是應誠于美,詩人應仰視詞語,對詩的藝術勁道保持忠誠。單純誠于真至多是科學家,單純誠于善至多是慈善家,只有誠于“道”、誠于善,進入“無我”狀態后,“我”才有可能成為真詩人。

戴濰娜畢業于牛津大學。出版詩集《我的降落傘壞了》《靈魂體操》《面盾》等,文論《未完成的悲劇—周作人與靄理士》,翻譯有《天鵝絨監獄》等。2016年自編自導戲劇《侵犯》?,F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
每個人都活在無形的“限”中,活在自身、他人、時代的有限性里。只有“信”能破“限”。信仰不局限于宗教,還有宇宙觀層面。不論是共產主義,還是教堂,還是什么運動,使命,抑或某個具體的人……人永遠需要一個大于自己的存在,以便活在某種意義當中。

楊森君寧夏靈武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夢是唯一的行李》《上色的草圖》《砂之塔》(中英文對照)《午后的鏡子》《名不虛傳》《西域詩篇》《沙漠玫瑰》等詩集多部。
信仰可以不同,信仰可以是具體的,可以是抽象的。信仰必定大于我們內心的尺度、高于我們平常的認知。對一塊石頭產生的敬畏之心,也可以形成信仰。比如在曼德拉山下巨大的石頭陣前,我連撒泡尿都有所顧慮。上帝存在嗎?沒有人見過,但是,全世界卻有那么多信仰者。如果上帝是抽象的,抽象也可以成為信仰。
信仰是一種要求,必須有信仰者自覺來完成。比如,信仰某個主義、某個真理,不是由信仰本身來實現信仰的意義,而是由信仰者自覺、自律、對稱地來實現。一個有信仰的人,必須固執己見,排斥但不狹窄,拒他但一定寬容。信仰必定發生在一個成熟的人那里——他閱歷人世,了然人性,信任規則,心知良序,他必定經過思考與鑒別,選擇一個可以規范自己行為、安頓自己精神走勢的“價值容器”。這樣的信仰便獲得了堅定。
從信仰的約束上說,支撐信仰的意義,在于信仰本身,或主義,或真理——它們契合普世價值觀、經得起社會學的愛撫而不是詬病。比如,對金錢的崇拜,也可以作為一種信仰,雖然我們的文化對此謹小慎微,甚至以以往形成的關于金錢的各種不忠誠的定義來綁架它,讓我們在談及金錢時躲躲閃閃,故意失掉自己的判斷。由此,拜金主義只能被作為對立面讓我們失去對它正確確認的勇氣。
寫到此,就連我都一時心虛。我們故意抹掉了金錢的魅力。我們屈服于既往的定義,進而讓我們把對金錢的信仰自貶為拜金主義——它常被批判而不予提倡。問題的關鍵在于,人活在世上,需要錢來解決的問題,實在是大于我們的能力與想象。至此,當我們談及支撐信仰的意義時,不能把它高掛在理論的框架內,要把它放下來,放在實實在在的生活的瓜葛中,用其鋒利的一面。

陳巨飛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現居北京。中國作協會員,安徽省作協詩歌專委會委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參加第八次全國青創會、第34屆青春詩會、第九屆十月詩會。曾獲李杜詩歌獎、安徽詩歌獎等。出版詩集《清風起》。
這幾日,大家被鐘南山院士再次圈粉。他是疫情中的逆行者,他是我們健康的守護者。他的事跡,恰好是這個問題最生動的回答。
“把重癥病人都送到我這里來!”2003年,很多人對非典避之不及,他卻迎難而上?!皼]什么特殊情況,不要去武漢?!?020年,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卻義無反顧地去了疫區前線。
“信仰”一詞,拆開二字,一曰“信”,一曰“仰”。“信”,是信任,要對自己的選擇堅信不疑,把自己的選擇當作真理、道路和生命,這是思想上的;是信念,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信守和勇氣,這是行動上的。“仰”,是仰望,是敬仰而有所期望,是仰首承受向上之痛苦;是仰賴,你所信賴的,必指引你的路,在你匱乏、軟弱、無助之時,給予你豐盈、堅強、希望。
以上雙重意義支撐的,就是信仰;其他意義支撐的,有三種情況:一是無信無仰,那就是大腦一熱,一時興起,再而衰,三而竭,最終貽笑大方;二是有信無仰,那就是虛無的利己主義,偽善的形式主義者,或者是拜偶像的心理安慰;三是無信有仰,那就是一種極其危險的通向地獄之路的行為,狂熱地追求某種向下的事物,曾釀下多少害人害己的慘劇。
鐘南山院士的言行,彰顯了“信”和“仰”的雙重意義。他的偉大之處在于,尊重事實,尊重生命,愿意用專業的精神去探索,用一顆醫者的仁心照亮他人的生命。這,既是良知,更是信仰。

程川陜西漢中人,現居成都,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詩刊》《花城》《人民文學》等。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二屆《草堂》年度青年詩人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等。
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等歷次思想解放中,信仰以一種進化論方式維持著集體智慧生命力,而形式上的終極信仰(形而上的絕對真理)、中間信仰(世俗道德行為原則)、工具信仰(被定義過的事物),就像包含宗教、哲學、文化與政治的多神論,既能是寬闊的古希臘柏拉圖主義,也能是狹隘的希特勒納粹主義,更多時候,則是閥門、堤壩,被人為地壓縮成可供臨摹、翻版的模具。宗教的信仰是神性,科學的信仰是真理,你無法判定那些持萬物有靈論的巫祝對預言和占星的篤定,與坐在大數據前歸納總結的精英相比誰更虔誠,世俗的意義在于將自然的信仰轉移到人類自身身上,當創造力超越想象力時,信仰成為一張維持體面的護身符,它是有用的,堪稱精致利己,被一種精神上的物理力提攜著沿著既定軌跡攀緣;當創造力力所不逮時,信仰像是印第安人嘴里咀嚼的古柯葉,被生存、困頓、幻覺、夢想稀釋成最為原始迫切的感官崇拜。如果說人類的信仰是對真善美的篤定,那么植物的信仰可歸納為對雨露光的汲取,這種進程校正過一個時代的來臨與毀滅,也衍化催生出一些新的變量參與其中,于堅在《在掌紋般的青藏高原上》談道:“源頭,當地人立的是一個神廟,而后來者立的是一個單位標志,這就是古代和現代的區別。”當然,這也可作為信仰與信仰的區別。

余真1998年生于重慶。詩見于《詩刊》《花城》《長江文藝》等刊。曾獲大江南北新青年詩人獎、陳子昂青年詩人獎。
其實我這個人隨性慣了。寫了那么幾年。好像沒有要想堅持下去什么的,就自然而然地寫到了現在。說到信仰,可能對我個人來說太高遠了。寫本身對我來說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我希望多年以后,我還是如此,視作玩樂,用它度過了百無聊賴的時日們。這也談不上信仰。如果非要說什么支撐我寫下去,在詩一事上我有什么非貫徹的東西,可能就是我將真誠地寫下去,面對我心里的正直善良,偶發的丑陋貪欲,我不會去藻飾它們。也不會掩蓋我想藻飾它們的那些念頭。剖析我個人的個人體悟,將它展覽出來,像博物館里那些遠古野獸的牙床,我暴躁的心,壞掉的齲齒,都在你們的眼前。

樹弦貴州石阡人,現居貴陽。詩作發表于《十月》《民族文學》《詩歌月刊》《創作評譚》,入選《2016江西詩歌年選》《一根線的早晨》(加拿大)《海外文摘?中國年度詩選2018》等選本,曾獲淬劍詩歌獎(2016)、貴州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金貴?新人獎”(2019)。
小時候在偏僻的山里,延綿起伏的群山只是在四季交替時變換不同的顏色,或蒼翠,或落敗,望著沒有盡頭的山巒,以及太陽每天落下的地方,好奇心驅使著去嘗試想想山外的世界。去比山巒更遠的地方看看,或許就是那時的信仰,不過那時我把它稱為“理想”。多年后,我從鎮上來到縣城,從縣城來到外省,繼而輾轉于不同的城市,如愿以償地在異域恰當地遇見幼年心心念念的事物,它們都潛移默化的成為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高地,成為白紙上粗糲且沉痛的詩行。這一路上,極少風平浪靜,更多的是顛沛流離,一粒塵埃往往會令我不知所措,甚至忘記究竟在瞎亂堅持些什么。如果真有什么支撐,我想大概是“做自己”,唯有這三個字在腦海里虛構了一個理想中的“我”,讓我總想去靠近。雖然越靠近,那個“我”就越遠,我亦享受著這靠近又遠離里的悲歡離合。書上說:“信仰不僅具有絕對真理性,而且具有群體共識性。如果一個人說自己有某種信仰,是指這個人的信仰與一定的群體有共識。如果一個人單獨信仰某個不具有群體共識性的理,也就是所謂的個人信仰,這個不是大眾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信仰,”作為獨立的個體,或許只要是那些能不斷讓我們不斷靠近虛構的自己的,便可以稱之為信仰。

柳燕1991年生于云南彝良,偶有作品發表。
克爾凱郭爾說:“How to believe decides how to live(你怎樣信仰,就怎樣生活)?!焙芏鄷r候我們都覺得信仰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虛無縹緲,正如存在本身,沒有任何人能用一句話向別人講清楚存在之精義,但我及其贊同克爾凱郭爾的觀點,信仰實在過于具體和豐富。因為信仰過于具體和豐富,它具有了可探討性。應該特別強調,這里所說的信仰指的是個體信仰,而非他人的信仰或者集體信仰。我們的生命存在方式是以個體為單位的,談個體顯得尤其重要。
自始至終,我們都是以個體的方式孤獨地存在著,無法被別人理解,也無法真正理解別人。信仰是支撐理性的,而不是相反。它是一種實體生活的指導準則,而非供奉在神龕之上無法觸及的擺設品。你知道,那是你生活中阻止你失去自我的那條底線,也是引導你走完個體生命的某種支撐力量。
村上春樹在三十歲時忽然意識到寫小說和做英語文學翻譯勢在必行,他本可以靠自己經營得及其順利的爵士音樂餐廳過著豐裕的物質生活,那也完全沒問題,但他就認為自己應該關門寫小說,翻譯菲茨杰拉德,那種決心勢不可擋,于是寫出了第一部中篇《且聽風吟》,并獲得獲得日本第22屆群像新人文學獎、第81屆芥川獎候選作品,之后的村上春樹不需要我再贅述。
你知道,我說的就是這種實實在在的勢在必行的個人生活,這種勢在必行就是信仰與支撐,是自己的,與他人無半點關系。很遺憾,大多數人并沒有一種自己勢在必行的支撐力,他們活在他人希望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