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賓]謝飛
[整理]夏之睿 王敉果
謝飛:大家好,非常高興到北京大學生電影節來跟同學們觀眾們見面。我是謝飛,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但是我已經退休多年了。這個大學生電影節從誕生起我就參與,已經幾十年了。沒想到今天我們用這樣一個形式,“云上”來跟大家見面。當然這是由于這一年來的全球的疫情造成的,但是也反映了一點,就是我們這個數字技術日新月異的變化。
那么今天咱們是給大學生電影節,給同學們和觀眾們來講課,我選擇了“繼承百年電影傳統,迎接視聽寫作新時代”這樣一個主題來跟大家做一些交流。
一、導演與時代,知識決定命運
(一)繼承現實主義傳統
我經常講學電影的方法最好的方法就是兩個,一個是看電影,第二個是拍電影。在我沒有讀電影學院前,其實我就是從看電影、寫筆記開始的,我看電影時記的筆記本大概有四大本。上了電影學院以后,老師也號召我們看電影要寫筆記。比如我們當時看了很多根據蘇聯文學名著改編的電影,我看完以后非常喜歡,寫了很多觀后感。這代表著要帶著學習、研究的眼光不斷地看電影,這實際是你學電影的一個很重要的方法。蘇聯的電影是在我們青春時期看得最多的。《雁南飛》(米哈依爾·卡拉托佐夫,1957)這部電影真實地描寫現實,還有分析與批判。特別是它在電影藝術上、視聽上又有光彩,當時這部電影對我沖擊很大。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開始不斷地琢磨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電影作品它最核心的內容是什么?之后我們又看了很多蘇聯所謂“解凍新浪潮”時的作品,里頭就有一個現實主義傳統。
我覺得百年間在全世界范圍內,包括我們中國電影,最優秀的一個傳統,就是用電影表現真實。因為電影源于照相術,而照相術是把生活、場景、人穿什么裝、長什么樣最逼真地再現到一張膠片上。電影經過了數十年的發展,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越來越成熟,20世紀三四十年代優秀的中國影片,大多是用現實主義的方法表現普通人的人生、人性。所以如果電影拋棄了現實主義的傳統,就沒有生命力,沒有好的作品。
20世紀50年代涌現出很多好的作品,包括蘇聯“新浪潮”,也包括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羅馬11時》(朱塞佩·德·桑蒂斯,1952)和《偷自行車的人》(維托里奧·德西卡,1948)等,他們之所以光彩,也是回歸現實主義。好萊塢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居于世界前沿,它是夢幻工廠,它的鏡頭經常是對準一些貴族小姐、王子公主,攝影棚里舞臺感特別強,打光打得非常雕琢。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最大的特點就是讓電影攝影機回到街頭,去拍我們身邊的普通人。把生活中的真實事件搬上銀幕,所以意大利新現實主義跟蘇聯的“新浪潮”,以及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優秀電影,其實都是表現了現實主義的傳統,我們永遠不能丟掉這些傳統。
(二)追求堅實的文學價值
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整個社會有一個重新學習的要求,也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個觀點出現以后,我們電影界對拋棄真實、拋棄現實主義的電影觀點進行了反思。1983年我拍攝的電影《我們的田野》,可以說是我真正的第一部電影,因為它表現了我們這一代在風華正茂時候的一段經歷和情感。之后我就又拍了《湘女蕭蕭》(1986)一直到《本命年》(1990)和《香魂女》(1993)。經常也有人問為什么這兩部作品會得獎?我自己也想了,原因是這兩部作品真實地表現了現實生活,它不是概念化的表現,而是通過鮮活的人物形象和生動的情節來表現現實。所以一個故事片是一種敘事文學,它也要有文學的核心價值,就是情節結構、人物塑造和主題提煉。這三者如果不扎實不飽滿,這個作品就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第二個點我覺得應該繼承的傳統,是追求堅實的文學價值。除了要表現真實外,最重要的是你要尊重故事片文學敘事的客觀規律,所以我拍了9部電影,大概里頭有6部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留得下來的電影,大家一定要知道,不光是視聽語言漂亮,而且它是有堅實的內容的。
這些作品為什么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還有人看,要感恩文學,因為我們的電影很多是站在文學的肩膀上走向成功的。全世界都是這個現象,核心的人物、情節和人物關系矛盾是根據文學來的,所以堅實的文學價值,我認為也是人類百年世界電影和中國電影優秀傳統一個非常重要的一點。
(三)探索視聽藝術的創新
第三點是探索視聽藝術的創新。因為電影是通過視聽的手段來包裝的形式,對于視聽藝術的創新永遠是藝術家努力的方向。無論是新現實主義追求自然,把攝影機扛到街上去,還是到法國“新浪潮”,對于時空、對于長鏡頭的追求,都說明了這一點。
這些年我一直在教書,也做電影節,包括學術影展、大學生影展,其實目的都是讓大家不僅僅看商業市場上那些通俗娛樂的作品,而且更要把百年來全世界包括中國的各種電影藝術家的各種風格流派的探索作品也看了,也要了解、知道他們是在做什么,這樣才能把它繼承下去。
二、從大電影時代到小電影時代,大影院電影與大網絡電影
(一)數字時代的巨大變化
最近十年二十年來電影已經在做轉型,當數字技術發展基本取代了膠片之后,這個轉變不可阻擋。大概在10年前,很多人還是覺得膠片好,漂亮、層次感、藝術性都好,錄像帶太差了,他們看不上錄像、看不上電視、看不上電視劇,就認為膠片好,但誰也沒想到這么快,無論是拍攝還是放映都由數字取代了。雖然還有一些老導演堅持用膠片拍然后轉成高清來做后期、發行。膠片有它的優點,有它的味道,有些技巧是百年積累下來的,但是這些東西數字都可以慢慢地取代,而且數字又是2k、4k、8k,質量越來越高,這個膠片是達不到的。
再一個就是影院。我覺得前兩年還是在影院放映就叫電影,影院以外放就不叫電影,對網絡大電影瞧不起。今年,受疫情影響,影院遭受了較大沖擊,很多家影院已經倒閉。不少觀眾覺得我在家里在網上看電影,完全能得到一樣的藝術享受,也不太愿意去電影院了。我覺得這個數字時代引起的傳統電影的巨大變化,大家是不能否認的。
我舉一個例子,全世界1960年進電影院看電影是200億人次,按當時的人口是人均進電影院7次,咱們中國是8次,是一個中等的水平。但2010年你就發現人均進影院已經是兩次三次左右了,但是咱們中國當時只有0.08次,非常低。從200多億人次一下掉到了4000萬人次,所以這說明影院觀影已經在全世界范圍里跟大電影院時代有了巨大的變化。
(二)數字時代的電影人才培養
過去我們電影學院是按蘇聯的模式建立起來的,分科非常細,歐美的方式是綜合培養,除了看電影也要拍電影。在我上電影學院的時候,拍電影的可能性非常小,因為當時我們沒有膠片,膠片非常貴。我印象中在我5年導演系學習期間,拍過一次,每個人給一盒16毫米的黑白膠片,跟攝影系的同學,共同去拍一個10分鐘的紀錄片。
我們的畢業作品是9個人聯合拍一個有聲的半小時以內的黑白長片,所以我們要用其他的方法,比如用舞臺的表演實踐來學習表演、學習導演、學習劇作,這是我們電影學院的傳統。我們通過這種舞臺學表演的實踐,來學習這些導演藝術中的幾大要素。
所以我個人覺得通過看電影和拍電影,主要是培養三個能力:視覺形象的感悟力,藝術作品的構思力和創作實踐的執行力。這些能力是有些孩子天生就具有,長到十七八歲進入電影學院前已經具備了,只不過有的你認識,有的你還不覺得。我們通過學習,通過各種各樣的看片和創作的實踐,讓你把這些能力開發出來,甚至明確自己的能力還有哪些不足,提高你的能力。而一個好的導演,一個好的電影工作者,這三種能力是不能缺少的。
我經常講所謂視覺形象的感悟力。在座的聽眾里大家都是大學生,你們也許學的專業不一定是影視,但是可能你對文學藝術是有興趣的。全世界范圍內這幾十年,很多學理工的人畢業以后成了電影導演,成了電影編劇的也很多,原因就在于他有這個能力素質。
舉一個電影天才的例子,就是日本的導演黑澤明,他有一個回憶錄叫《蛤蟆的油》,里面有一段描述:“屋里的光線灰暗,我坐在洗澡盆里洗澡,兩只手抓著盆沿搖晃,我這么干大概是頗有趣吧。我拼命地搖著澡盆,結果一下子把盆搖翻了……以及跌倒時仰頭望到棚頂吊著的一個很亮的東西……”這是他非常小的時候一個摔倒的記憶。你看他視覺記憶就有光感,然后摔倒的沖擊感和光滑的身子的滑動感。他30多歲的時候問他母親,他母親驚訝地瞪著眼睛說:“那時候你一歲都不到,我讓你在木盆里洗澡,我去灶房上做飯,突然聽到你嚎啕大哭,轉眼看你已經躺在地上了。”所以大家要多看看這些作家和好的導演的作品,他們對自己青少年時期有著清晰生動的視覺記憶,記住這個事、這些場面、這些場景中的人性的內涵,情感的內涵,思想的內涵,這樣你就有感悟,你就可以把它提升。
(三)視聽寫作的普及與教育
最后再說一點數字技術的巨大變化,我覺得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視聽寫作已經開始普及到所有人。現在數字技術通過DV、錄像、手機把活動影像的拍攝傻瓜化,沒有技術難度,誰拿上就會做,而且都可以拍成。未來不一定非要上電影學院、廣播學院或者是傳媒學院,只要你喜歡這個,你就可以做。
在數字技術以后,視聽寫作應該像文字寫作一樣,成為現代人的第二必備手段。人人都要學,像會遣詞造句、會寫文章一樣會拍視聽作品。其實家用錄像機2000年左右就出現在市場上我當年買過一個去拍過,但是當時就拍完了看一看,沒有編,2006年我到印度參加電影節的時候,拍了很多素材,所以我根據這個就剪出了三五分鐘一則短片。我最近把這個東西放到了優酷上,然后很多年輕人說,這不就是vlog。“video blog”,就是短視頻,其實我在2006年就在做。
數字技術使得每個人都可以開始寫視頻、視頻散文,我在印度的事兒都拍了出來。我最近把素材翻出來以后,發現影像還都挺好,就說明現代技術只要你堅持拍,就會成為未來寫日記、寫活動、大事記、寫散文的非常好的素材。
我母親今年4月份剛剛去世,她是一個老紅軍,活了107歲。2012年到2015年我搬到母親家里陪她住,那時候我就嘗試著讓她對著攝像機講一些革命歷史。當時老太太103歲了,身體還挺好,就是記憶力不成,最近我把它找出來,這個真實的、拍了10分鐘的一個采訪,把字幕加上,就成為了非常珍貴的記錄。通過我的家庭錄影,我又把這個東西留下來,給我的同事和家人看這個,大家都認為這個資料太珍貴了,她年紀那么大,那個時候她也很自然,晚上在家里講她哪年生的,老家是什么樣子,這就非常有價值。在我看來,視聽寫作是21世紀全世界的現代人必備的技能之一。
現在有了視聽手段,我就想如果個人視聽寫作的課堂能夠進入中小學,使得我們未來一代的年輕人進入大學前就能夠用活動影像照片剪接來表達自我、記錄生活,那么將來他就會在各個方面為我們拍攝下更多更好的東西。
在座的同學們,你們現在處于一個數字時代,更廣闊的天地等著你們。成為一個好的電影創作者,你們的機會更多,因為就像文字寫作,掃盲以后人人都會寫作了,但是作家還是少數,作家是需要有藝術天才的,需要有刻苦訓練的。當人人都在拍視頻的時候,我們還是需要通過學習,通過鍛煉,少數人能夠成為未來的電影大師,能拍出留得下去的,影響一個時代,影響一個社會的視聽作品。現在電影是在電影院觀看的,網絡的就叫網大,電視的叫電視劇,其實在我的眼里這都是一個東西,都是以視聽為主的敘事手段,就跟小說里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微型小說、小小說都是小說,只不過它的分量規模不太一樣。視聽寫作這個時代到來了,我認為所有的年輕人,無論你現在是學文、學工、學理、學商,你們都有責任學會視聽寫作,你們都有可能在用視聽手段創造藝術品的道路上成為一個很有才華有很多成果的一員。希望年輕一代的同學們在視聽寫作這個方面能夠創作出成績來,甚至拍出你的短片、長片,進入到這樣一個藝術創作的行業來。
【嘉賓】謝 飛,中國第四代電影導演、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第40屆柏林電影節銀熊獎,第43屆柏林國際電
影節金熊獎,主要作品《湘女蕭蕭》《本命年》《香魂女》《黑駿馬》《益西卓瑪》等。
【整理】夏之睿,女,貴州貴陽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北京國際電影節·第27屆大學生
電影節外聯部部長;
王敉果,女,山東東營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北京國際電影節·第27屆大學生電影節外聯部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