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行為批評視閾下的中國古典詩詞中文化意象“天”的英譯探析
——以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為例

羅 靜 呂文澎

(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甘肅蘭州)

1.引言

意象是詩人思想感情與客觀物象的契合，堪稱詩魂與詩眼。中國古典詩詞最鮮明的特點是擁有豐富玄妙的意象和耐人尋味的意境。作為意象的子系統，“文化意象是在特定文化環境下生成的一種文化符號，具有語境依賴性”(邱文生，2004: 135)。詩詞文化意象根植于特定的生活形式之中，承載著特殊的文化經驗和文化信息，是詩詞翻譯的重點和難點。

國內外學者從格式塔心理學、認知語言學、三美論、符號學、闡釋學等理論視角，探討了文化意象的翻譯(如姜秋霞，1999；姜秋霞 權曉輝，2000；劉法公，2009；蘇沖 文旭，2018；Baker，1992；Davies，2003；Aixel，1996;Olk，2013)，為本文奠定了堅實的研究基礎，其中，“家族相似視閾下文化意象可譯度研究”(方菁 郭繼榮，2017)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疤臁笔侵袊娫~中的典型文化意象，張政和胡文瀟(2015)研究了《論語》中“天”的英譯，提出應將“天”英譯為Tian。目前僅個別學者(如薛敏，2010；馮華，2019)探討了中國詩詞中意象“天”的翻譯，但其研究不夠全面與深入。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將翻譯批評推進到了翻譯內外相結合的翻譯社會學研究階段，其研究處于“國際前沿”(許鈞，2014)。該理論以意志體譯者為研究對象，從翻譯內和翻譯外探索譯者與譯本之間的互動關系，從語言層面和社會層面探討譯本生成過程中譯者行為形成的內因和外因；兼具全面性和客觀性，有助于更深刻地認識翻譯這一特殊的跨文化交際現象。詩詞是典型的文學文本，講究形、音、意之美，并以意美為上。譯者行為批評創建者周領順(2014: 179)指出: “文學文本的翻譯和評價，底線都要求譯者保全原文之真。……譯者在求真的同時也難免有務實的成分。”從譯者行為批評視閾對中國古典詩詞中文化意象“天”的翻譯研究，目前并不多見。因此，本文基于譯者行為批評的核心理論架構——“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以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以下簡稱《明月》)的11個英譯本為個案，探討中國古典詩詞中文化意象“天”的翻譯策略與譯者行為特征，嘗試提出新的翻譯策略，以期對后續中國詩詞翻譯研究，乃至中國文化核心關鍵詞的國際傳播與融通中外文化話語體系的創建提供新思路。

2.基于“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的《明月》中文化意象“天”的英譯分析

“求真－務實”譯者行為連續統評價模式旨在對譯者行為進行描寫性評價。運用該模式評價譯者行為時需考慮“求真”和“務實”兩方面?！扒笳妗敝缸g者為實現務實目標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語言所負載意義真相的行為，“務實”指譯者在對原文語言所負載的意義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礎上為滿足務實性需要所采取的態度和方法(周領順，2014)。一方面，譯者的本能要求自己對原文“求真”，要求譯文盡可能做到與原文如影隨形；另一方面，意志體譯者的社會性及其所處的社會歷史環境等翻譯外因素，又影響其“求真”的程度，即社會大背景之下的譯者會追求一定程度的“務實”效果?！扒笳妗焙汀皠諏崱眱晌灰惑w，但彼此有別，分別處于同一連續統之兩端，或“求真”或“務實”，或兼具二者特征，只是譯者行為社會化程度強弱的問題；連續統上反映各個階段的漸變狀態，這是全面客觀描寫譯文、譯法、譯者行為等所必須的?！扒笳妗泵鎸υ?作者，而“務實”卻面對社會/讀者，前者取決于求真度，后者取決于務實度，而理性的譯者處于原文/作者和社會/讀者之間，行為理性的程度與文本平衡度決定著行為的合理度(周領順杜玉，2017)。

長調詞《明月》作于宋神宗熙寧九年(1079)中秋節。古人看來中秋節道教氛圍甚濃。詞作旨在抒發作者外放無俚的煢獨情懷，雜用道家思想，觀照世界，且自為排遣(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鑒賞辭典編纂中心，2006)；落想奇拔，蹊徑獨辟，極富浪漫色彩，被譽為吟詠中秋之千古絕唱。上片問天，借中秋夜月引發天上人間的聯想與出世入世的矛盾；下片問月，表現善處人生。通篇詠月，“月”為詞之中心意象，卻處處關涉人事，呈自然社會契合之特點。詞中兩次出現文化意象“天”: 詞人以“青天”(指“天上”或“蒼天”)為友，把酒相問；“天上宮闕”指“月中宮殿”，即傳說中月亮上嫦娥住的“廣寒宮”，象征遠離人間世俗的另一種生活方式。道教之“天”具有相對明顯的人格化屬性，老子主張“效法天地”，人得順應和服從自然之“道”來避免惡果。中西方在“天”與“耶和華”兩個概念上有一定相似性，但也存在“無神論”與“一神論”之本質區別。“無神論”的老莊哲學所探求的 “道”是道德自然、人可觸及、可與之為一的；而“一神論”的希伯來宗教中，“耶和華”具有絕對權威，人只能服從(龍愛仁，2015)。可見，《明月》之“天”是中國文化中所獨有的意象?；诩易逑嗨评碚摚柚?Olk(2013:352)提出的文化意象翻譯策略框架，發現當文化意象為源語或目標語文化所獨有時，可譯度較低，可采取相應的策略提高可譯度，如移植源語意象、移植源語意象并顯化、置換或刪除源語意象等。以上11位譯者分別采用了移植、半移植、半移植半置換和置換漸變性策略來翻譯《明月》之文化意象“天”，將其置于“求真－務實”連續統考量，則其譯者行為相應地呈求真、半求真、半求真半務實和務實之漸變性特征(周領順杜玉，2017)，見圖1。

圖1 “求真－務實”譯者行為連續統文化意象“天”翻譯策略及譯文示意圖

2.1 “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上《明月》譯者的翻譯策略與行為痕跡描述

詩詞翻譯一般偏于“求真”，譯者是作者/原文之“仆人”模仿者或“忠實”標準的衛道士，自由相對受限。但特殊情況(如譯者服務于讀者以外其他社會需求的動態環境)下，譯者自由相對較大，與原文漸行漸遠(周領順，2014)。然無論如何，文化意象傳譯終究要落實到語言表達上。11位譯者(見表1與表2)將文化意象“天”分別轉換為air、celestial、heaven、Heaven、heavenly、heavens、on high和sky。筆者借助《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本詞典編譯出版委員會，2007。以下簡稱《詞典》)等相關文獻，先研究了以上詞匯之核心與次要詞義，后基于“求真－務實”連續統就11位譯者的漸變性文化意象翻譯策略與譯者行為痕跡進行了描述，見表1與圖1。

表1 《詞典》中air等詞的釋義及文化意象“天”之翻譯策略與譯者行為描述

據表2，11位譯者對《明月》中兩個文化意象“天”的翻譯，可謂五花八門。譯者1將“天上宮闕”譯為the palaces of the air，air的核心詞意為“大氣，空氣”，次要詞義為“天空”等。該譯文使用的語言不具有明顯的源語或目標語特征，而是使用中性詞語將源語文化意象的內涵從具體詞語中剝離出來，降低了目標語讀者的閱讀障礙，故而屬于半移植半置換翻譯策略，譯者行為具有半求真半務實特征。譯者5、6、8和9將“天上宮闕”譯為the celestial sphere、the celestial palace和your celestial palaces，celestial的核心詞義是“天上的，天空的”，次要詞義為“(屬于)天堂的”。這些譯文的次要詞義求真于原文，而核心詞義卻丟失了原文部分之真，對原文的求真度不足?？梢娮g者使用了半移植策略，譯者行為劃歸為半求真。譯者3將“天上宮闕”譯為the palaces and halls in the heaven，heaven的核心詞義是各種宗教(包括道教)中的“天堂”。譯者在求真于原文，采用移植策略翻譯文化意象，既向作者盡了“忠”，又向讀者現了“真”。譯者11將“天上宮闕”譯為the heavenly paradise，heavenly是heaven的形容詞形式，原因同上，譯者使用了移植策略，其行為表現為求真。譯者2和4將“青天”與“天上宮闕”分別譯為the clear heavens和the heavens，在詩詞中heavens表示“天空”，類似于上述air，屬于中性詞語，可見，譯者使用了半移植半置換策略，其行為劃歸半求真半務實。譯者7和10將“天上宮闕”均譯為the palace on high, on high指“在(向)天堂”，詞義與heaven相似?？梢?，譯者采用了移植策略，其行為劃歸求真。譯者1、3、4、5、7、8、10和11將“青天”譯為the azure sky和the blue sky，sky的核心詞義雖為“天，天空”，可次要詞義在詩詞中是“天堂，天國之力”，義同heaven。譯者求真于原文，采用了移植策略。譯者6和9將“青天”分別譯為the Blue Heaven和Heaven，首字母大寫的Heaven極具西方宗教色彩，將中國文化意象“天”譯為Heaven，會使“對此毫無戒備之心的讀者不假思索地傾向于將其解讀為God”(安樂哲，2009: 345)。譯者突破了源語文化障礙，用西方近似的文化意象替換了源語文化意象，保留了原文的宗教色彩和功能，這是明顯的置換策略，譯者非常務實。

2.2 《明月》中文化意象“天”的譯者行為評價

為了尋求不同群體譯者總的行為方式與特征，筆者將11位譯者分為外國籍(1—4號)與中國籍(5—11號)兩個群體，見表2?！睹髟隆分小扒嗵臁迸c“天上宮闕”中的文化意象“天”均指道教之“天”，如上所述，它是源語文化中所獨有的。在翻譯這兩個文化意象時，4位外籍譯者中2位譯者的行為一致：譯者2表現出半求真半務實行為特征，譯者3則求真于原文/作者；另2位譯者的行為并不一致：譯者1和4對前一文化意象求真，而對后一意象卻半求真半務實。4位譯者的譯文都比較忠實地傳達了原文內容，基本上做到了內容“求真”，即“意”美。然而，作為詩詞翻譯，其主要特征和信息形式都要落實到語言表達上。故而這些譯文又存在明顯差異。筆者將這4位外籍譯者按“求真”趨向“務實”的順序排列為: 譯者3、譯者1和4、譯者2, 即B.Watson、 J.Turner和S.Lee、R.Alley。7位中國籍譯者中3位譯者的行為一致：譯者7、10和11均在求真。而譯者5、6、8和9之行為并不一致：譯者5和8對“青天”求真，而對“天上宮闕”卻半求真；而譯者6和9均對前者務實，而對后者卻半求真。7位譯者中有5位表現出求真與半求真特征，2位有務實傾向。這7位中國籍譯者按“求真”趨向“務實”的順序可排列為: 譯者7、10和11，譯者5和8，譯者6和9，即許淵沖、趙彥春和朱曼華，林語堂和徐忠杰，龔景浩和朱純深。

表2 《明月》英譯本中文化意象“天”的翻譯策略及其譯者行為評價

11位譯者的行為雖多種多樣，但概言之，外籍譯者群表現出求真與半求真半務實行為，并無務實行為；而中國譯者群表現出求真、半求真與務實三種行為特征。譯者求真于“作者/原文”的努力高于其務實于“讀者/社會”的努力，這完全符合“譯者對文學性文本偏于‘求真’”(周領順，2014: 169)的一般規律。這些國內外譯者在詩詞翻譯的音、形、意三美中，做到了“意美”為上，真可謂詩詞翻譯無“真”而不“美”，其行為符合文學翻譯“求真為本、求真兼顧務實”(周領順，2014: 106)的一般譯者行為規律。這是本研究的理論價值所在。正是這一譯者行為規律，才使得《明月》杰作在英語世界獲得再生，增強了跨文化傳播的有效性。從詩詞翻譯研究角度來看，這一規律的發現，也說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具有一定的普適性。

3.結語

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走近了國際舞臺的中央，世界人民正在關注中國，汲取中華文化之精神營養，中華民族迎來了文化創新的新時代。習近平指出:“文化自信是最基礎、最廣泛、最深厚的自信，……堅定文化自信，是事關國運興衰，事關文化安全，事關民族精神獨立的大問題”(習近平，2019：10)?！拔幕捳Z研究”已成為提高對外文化交流水平、創新人文交流方式的重要議題?！疤臁笔侵腥A文化核心關鍵詞之一，具有道德、義理、主宰等多重文化內涵。張政和胡文瀟(2015)以《論語》英譯為例，探究“天”字的文化內涵，提出應將“天”音譯為Tian，“但過程需要慎重，需要在某些特定的語境下增加注釋和說明，以便讓人‘能之好之樂之’”(同上：95)。如上所述，《明月》中出現的兩次“天”主要為實指，若采用“音譯加注”的譯法，或影響譯文的可讀性。以上11位譯者“求真”為本，兼顧“務實”，將我國古代詩詞中的文化意象“天”進行了格式塔意象再造，做到了務實性求真，為展示中華文化之“真”魅力，并促進其在全球的“真”傳播，架起了文化交流的橋梁。這是以上中外譯者“求真”譯“天”帶給我們的重要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