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林潔
中國青年報
廣東記者站站長
新冠肺炎疫情采訪已經持續3個月了,幾乎每天都在干活兒。相比17年前的非典采訪,同樣在一線的我覺得壓力大了不少,內心卻淡定了很多。
2003年,我還是中國青年報一個年輕記者,剛到廣東駐站鍛煉,就遇到了非典。那時每天的采訪是有規律的,發布會、醫院、衛生部門等,稿子當天晚上9點前準時發回夜班就可以了,基本上是文字呈現。有時能“抓”到說得好的專家,還能發個獨家。
2020年,真沒有了所謂的“獨家”“專訪”,信息透明得讓你不得不拼速度,恨不得邊拍邊寫邊剪邊發布,時不時還要從信息里弄出個“熱搜”。我的身份,早已從“文字記者”轉變成了“全媒體記者”。
三個多月來,報道主題也從早期的醫療隊馳援湖北、治療方案的確定、中西醫協同的療效、科技抗疫的揭秘,到醫患間感人故事、全球華人捐贈物資、疫苗研發進展,如今又轉入全世界守望相助,“外防輸入、內防反彈”,中國抗疫經驗給國際的參考,逐步復工復產,無一不考驗著記者的綜合素養、應變能力和對新聞的判斷。
1月21日下午1點,我收到一條緊急采訪通知,關于介紹廣東新冠肺炎疫情及應對防控情況。當時,工作人員甚至連會議時間和地點都來不及寫在通知里,用語音發了過來。我心里咯噔一下:鐘南山院士1月18日下午赴武漢,20日晚上在北京與白巖松連線。難道今天下午會出現在這場發布會上?
“肯定存在人傳人”“14名醫務人員感染”“沒有特殊的情況,不要去武漢”……在廣東省首場疫情防控發布會上,眉頭緊鎖的鐘南山院士向中外媒體重申了這些重要信息,正式拉響了警報。那天,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非C位的鐘南山,幾乎每位發布人講完,他都要補充一番,并從專業的角度闡述他的看法。
原本不小的會議室,擠滿了記者。那天,我幾乎是蹲在鐘南山跟前拍完了整個發布會,每拍完一段就往后傳,視頻編輯隨時編發。在新媒體時代,對記者提出的是圖文并茂的及時記錄。
從那天開始,我的直覺是,鐘南山作為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我得“抓”住他,不僅是理解他提出的研判,更重要是如何更快、更準確、更通俗地把信息傳遞給公眾。
采訪鐘南山從來不會讓記者失望,他講的都是“干貨”。非典至今,無論在哪個場合,他的熱度一直不減。很多人應該記得,17年前抗擊非典時,鐘南山說:“把重癥病人都送到我這里來!”其實他是有底氣的,“實踐之后,如果沒有信心、沒有依據、沒有把握,我是根本不會這樣做的?!?/p>
當時,我也是因為非典的報道,多次采訪了鐘南山,一度還把他堵在了洗手間門口。他很真誠,沒有套話,耐心細致解釋,最后還會從公眾關切、警惕的細節回應,這是記者非常喜歡的采訪對象。2003年,不像現在需要拼速度發新媒體,所以那段時間,我的報道還是比較容易上報紙頭版。后來,我在全國兩會采訪,再次遇到全國人大代表鐘南山,話題自然還會圍繞公共衛生領域展開。
此次疫情其間,鐘南山參加了無數場發布會,話題都是老百姓關心的。疫情到6月份可否結束?復陽病人怎么辦?病死率高不高?有沒有特效藥?“疫情發生在中國,不等于它的源頭就在中國。”“病毒的源頭是野生動物,中間宿主不止一種。”等等。每場發布會下來,對于記者而言,雖然精疲力竭,但頭腦卻很興奮。
什么才能讓鐘南山愿意開口?這還要取決于記者有沒有做功課,從大眾防護、物資緊缺,到專業領域的關注,關于院感、P3實驗室、病毒檢測、復工復產、疫情研判等,記者必須緊跟疫情的進展。
我發現,鐘南山不是就疫情講疫情,橫向闡述救治方案,包括中西醫協同作戰、跨學科綜合救治危重病人、膜肺(ECMO)的使用時機等;縱向講本世紀暴發的3次冠狀病毒的相同與不同,從SARS到MERS,到此次的2019-nCoV。從全球角度分析疫情走向,號召所有國家行動起來,才能戰勝疫情。然后,給公眾一顆“定心丸”——雖然感染率比較強,但新冠病毒的病死率是較低的。
記得鐘南山在某一場發布會上回應我提出的問題時,提醒公眾:“保持下水道的通暢極為重要!”其中,他希望吸取2003年非典的教訓,香港淘大花園上下樓層住戶相繼得病,后來導致20多人死亡。面對臺下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鐘南山不忘說了句:“那時你們還小?!?/p>
面對這種群訪,記者除了需要記錄觀點之外,更多需要功力,才能觸及到別人所忽略的新聞點。生于這個時代的媒體,很多時候真的沒有獨家新聞,只有獨特的視角和觀點,才能從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直擊痛點。
從醫60年的鐘南山,是一位嚴謹的醫者。我至少參加過鐘南山3次會診,看到他走近顯示屏,細致分析數據再下結論的全過程。
有一個細節,在給中山市一例危重產婦患者的遠程會診中,鐘南山說了一句“她還很年輕,我們一定要把她救回來”,危重病人救治要下“繡花”功夫,最后鐘南山給出的結論是:要用兩臺并聯的氫氧氣霧化機。到這里,媒體關于會診的報道就可以結尾了。但我就想,這機器到位了嗎?對患者效果如何?患者何時可以轉出ICU?這時,我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他告訴我,鐘南山給他們董事長打電話,緊急調撥了兩臺機器,正運往中山的路上。于是,我的稿子便有了患者用上氫氧氣霧化機的畫面,也是唯一一家跟蹤了會診后續報道的媒體。
換作17年前,我可能也是沒有考慮太多。但在網絡和資訊十分發達的今天,我們要把平時積累的“人脈”用起來。
作為地方駐站記者,所有的條線都要跑,跟各個單位保持聯系和溝通是必不可少的。平時新聞較少的“衛生”線,因為疫情成為重點關注的領域。第一時間,通訊員紛紛把我拉進了疫情報道群,也會主動私信我重要的線索,我也會及時把自己想做的題目、想要的素材“磨”回來。我自己很深的一點感受是,記者在專業和真誠下,一定要“臉皮厚”,你會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內容。
從進入中青報那天起,“用腳采訪、用筆還原”深深刻在我心里。采訪一定要到一線,盡可能靠近事實,靈活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會有意外的收獲。
有一次鐘南山遠程會診結束,在衛健委領導陪同下乘電梯下樓,擠不上的我跑樓梯下去(幸好在3樓)。到一樓時,大廳等待的一群護士“粉絲”給鐘南山送了一束花,并配合手語唱起了“感恩的心”,鐘南山特別開心,戴著口罩,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線。我用手機及時拍了下來,“鐘南山笑了”的推送,瞬間10萬+。雖然這是花絮,但當時全國正值疫情吃緊的時候,84歲的鐘南山總是眉頭緊鎖,一個笑容傳遞著溫暖和信心。
核心人物的采訪首先要跟上采訪對象的節奏。鐘南山太忙了,我們梳理他的日記,和同事提煉出10個重要節點的海報;蹭著攝影師最好的機位,拍下他呼吁“義務獻血”的畫面,抖音當日播放1.6億次;衛生系統的“線人”通風報信,偷偷去現場旁聽鐘南山講全國治療方案(不做報道);鐘南山領誓火線入黨,給年輕ICU醫生點贊;關注鐘南山團隊及呼吸方面的專業公眾號,向醫生和健康版主編請教……

□上圖 4月22日,鐘南山院士冒雨迎接廣東援鄂醫務人員返院。為了更好地呈現現場,記者跪著拍完全程。

□下圖 3月28日,外防輸入最嚴峻的時候,記者跟隨廣州海關所屬的廣州白云機場海關檢疫人員,體驗式走訪了口岸防疫全流程。
鐘南山對記者很真誠,不止一次,有他在不同場合感謝媒體的報道。不過,他也會痛斥外國媒體抹黑中國,用粵語懟港媒挖坑,這種新聞短視頻的呈現,往往比文字來得更生動、直接。我們與報社的視頻團隊青蜂俠形成很好的聯動,我在“前方”拍攝,他們在“后方”快速編輯發布。
4月中旬,鐘南山頻頻與非洲人士互動,形成很好的氛圍。此前,政府部門對外籍人士進行核酸檢測的大篩查,輿論有不同的聲音,甚至認為中國政府區別對待。記者在此時的報道,應該理性解讀篩查的必要性、高危場所存在的風險、非洲人士自己的說法。同時,傳遞正能量的聲音,例如我跟拍了一個安哥拉的留學生,解除隔離后主動報名到隔離酒店當志愿者。
我在廣州生活了20多年,在我的觀察里,“非洲人多”一是膚色問題,會讓人特別注意;二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做生意、居住都喜歡扎堆;吃飯、泡吧等也固定在為數不多的飯館。此外,廣州作為國際航空大樞紐,中非之間航班大多數是在廣州中轉,非洲人來廣州方便。作為千年商都、對外開放的前沿城市,常住的外國人就有不少。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采訪,我有十幾位同事在湖北一線,報道呈現多角度全方位,既有動情的現場,也有深思的“冰點”。全國馳援湖北有4萬多名醫護人員,顯然最前方同事是忙不過來的,跟廣東醫療隊的對接成了我的日常。
刷爆屏的“請戰書”、身披戰袍的00后護士、抗非英雄“德叔”的武漢戰場、第一個赴金銀譚ICU的廣東醫生等,好的題材首先會把自己感動,才能去感動讀者。后續,我還關注了超長假期讓年輕媽媽“不堪重負”、重點工程的防疫復工、基層團員的青春奉獻等,這些報道都是讀者愛看的新聞,甚至能找到自己的影子,這就是所謂的“共情”吧。
面對疫情,誰都害怕。剛開始時,手機每天的彈幕會顯示,哪里又確診了一例,查看疫情地圖,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已經被好多“小紅點”密密麻麻包圍著。隨著國內疫情的向好,廣州的外防輸入壓力依然嚴峻,“綠松石小酒館”“住在棠下村的出租車司機”都在市中心,他們都是無癥狀感染者。
然而,疫情沒結束,記者必須堅守崗位。有一天開完發布會,同行一女記者拉著我說,“是不是該把我們都拉去檢測一下,天天跑醫院、去高風險區域、接觸醫生和病患……”這種擔心,也并不完全是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