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虹[肇慶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在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中,人格面具(persona)與陰影(shadow)是一組相互對立的原型意象,是人格結構中集體無意識和文化無意識的部分。人格面具也被稱為從眾求同原型(conformity archetype),它只是個人精神的一部分,一個人如果過分偏重人格面具,必然會犧牲人格結構中其他組成部分的發展。與人格面具相反的是陰影。陰影是那些隱藏起來的、被壓抑下去的東西,是人格中最深層、最黑暗的部分,比任何其他原型都更多地容納人的最基本的動物性。但陰影是個性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它希望以某種形式與個性融為一體。當陰影所包含的能量處于無意識狀態時,常常是尚未發生的、不成熟的,甚至是有破壞性的,而當它們被意識到并得到發展時,則可能是有價值的。因此榮格認為,陰影對整體是必要的,它能創造寶貴的財富,展現了許多好的能量,例如正常的本能、適當的反應、現實的洞察力、創造性的沖動等。
人類生來就具有差不多相同的人性,它以潛在的形式存在于每一個個體身上,包括諸如仁愛、慷慨、同情、利他、勇氣、耐心和智慧等品德的能力;同時還包括自私、貪婪、妒忌、懦弱、殘酷、小氣、暴力和固執等被我們否定但真實存在的品性。我們出世后不久,就開始了解到:我們人性和表現的某些方面臝得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父母和其他照顧者的贊同,可是其他方面就不那么受歡迎了。由于我們需要別人的愛,也需要自尊,凡是“好的”被獎賞的東西,我們不自覺就重點培養起來;凡是“壞的”被處罰的東西,我們就試圖從我們的行為和自我意識中摒棄。雖然對于每個個體而言,其具體內容有所不同,可是通過贊成與不贊成、獎勵與處罰等強化方式來使孩子適應社會生活和塑造孩子的過程卻是普遍相同的。
早年在家庭里,父母和照顧者對我們的反饋是我們形成好與壞的觀念的基礎。之后的歲月里,學校、社團、大眾媒體和其他社會機構對我們的社會價值的灌輸更是紛至沓來。心理傾向于根據成對的對立物來系統地闡述經驗。在我們的文化里,社會化加強了這一傾向;我們被教會了區別、分離和分裂——尤其是分裂好與壞。我們被教會了追求善良,甚至追求完美,教會了認同我們人性的“積極”面,而否定和否認“消極”面。其產生的分裂狀態被認為是正常的。
我們對善良的認同,使我們一直存在著負疚感和欺詐感,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知道自己并沒有達到我們的追求,也不是我們所自詡的那樣。我們試圖將我們人性被拒絕的那部分,將“我們不想使之成為自己一部分的那一部分”從意識中、從我們的自我確定中排除出去,正如我們認同光明否定陰暗一樣。但是,它真的能從自我的領域中被徹底趕走嗎?恰恰栢反,由于從有意識的知曉和控制中被排除,人性被拒絕的部分獲得了獨立存在的能力。它充滿著活力,并常常以讓別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方式表現出來。比如一個偏執狂、一個強迫癥患者很容易在人群中被辨識出來。
我們人性這一被否認的部分,就是榮格所稱的“陰影”中的一部分。陰影是光線產生的,是光線的影子,是意識的結果與反面。陰影不僅包括已被自我感受過和拒絕過的部分,而且還包括從未曾意識到的原始的和不成熟的部分;榮格時常將陰影與全部無意識等同起來。陰影具有個體的和個人的標準,“我從我的自我形象和公認的身份所剔除的”,與“你從你的自我形象和公認的身份所排除的”略有不同。這里存在著一種文化標準;一個國家或一個時代對善和惡的看法不同于另一個國家或另一個時代。同時,還存在著陰影的集體的和普遍的標準,例如我們獨特的人類侵略性和破壞性。這種侵略性和破壞性威脅要用核戰爭、污染和不顧后果的消費來毀滅地球。這是現代人類的陰影。
因此,“陰影”是被我們排斥的人格部分的總和,是人不能或不愿看到、卻又存在我們內心世界的部分。陰影是我們最大的威脅,即使我們不知道或是不承認,陰影一直都在那里,它使我們害怕所有的努力和嘗試最終都有可能是徒勞。陰影使我們充滿恐懼。這也難怪,陰影包含著所有我們想丟棄的真實部分,我們根本不想活出陰影,甚至不愿意發現陰影存在于自己的內心。陰影是我們深信必須從世界排除的東西,這樣世界才會變得美好而完整。可是,事實正好相反,陰影擁有拯救并療愈世界所需要的每一件事。陰影使我們生病、不舒服,因為它正是健康所需要的東西。
我們傾向于掩藏我們的陰影,同時也傾向于修飾與裝扮我們的人格面具。從心理分析的意義上來說,當我們把自己認同于某種美好的人格面具和公眾道德的時候,我們的陰影也就愈加陰暗。兩者的不協調與沖突,將帶來許多道德上和心理上的問題與障礙。《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甄寶玉就是這樣一對互為陰影的人物形象。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兩個寶玉僅僅姓氏不同,性情、世界觀等卻是一致的,從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寶玉的人格是和諧統一的。但到了后來,兩人互相否定,甄寶玉變成了賈寶玉的陰影,而賈寶玉也變成了甄寶玉的陰影,換句話說,賈寶玉活出了那個時代的陰影,甄寶玉則活出了那個時代的人格面具。這是寶玉人格的分裂,也是那個時代和文化的分裂。
《紅樓夢》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夢到甄寶玉,這場夢具有深刻的寓意,我們可以從陰影原型的角度解讀甄、賈寶玉二人之間的關系。該夢以賈寶玉對鏡人睡為憑借,使得主人公夢中的離奇經歷有了現實的心理依據。
做夢之前作家做了大量的鋪墊。江南甄府的四個女人給賈母請安,談到他們家也有個寶玉,賈母很稀奇,就讓寶玉出來見客。結果她們發現賈寶玉和甄寶玉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唬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后趕著進了京呢。”她們走了之后,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史湘云也對寶玉說了一番話:“你放心鬧吧,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厲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不信,二人就此還辯論了一番。弄得他心中也疑惑起來,悶悶不樂回房,在對著一面鏡子的床榻上昏昏睡去。夢中到了和他家的大觀園、怡紅院相似的園子和院落,遇到了幾個與鴛鴦、襲人等脾氣、語氣相仿的丫鬟,更離奇的是,他見到了甄寶玉,兩個人還進行了簡單的交流。

賈寶玉夢甄寶玉(自《紅樓夢圖詠》)
關于甄、賈寶玉二人的關系,小說中早有伏筆。曹雪芹寫他們有很多相同之處,尤其在第二回介紹賈、林兩家的主要人物時,介紹了甄寶玉。到了五十六回又寫賈寶玉懷疑自己名字和甄寶玉相同外,是否相貌也相同。及至入夢后,所見的寶玉果真和自己相貌相同、性格相同,那么賈寶玉夢中所見的寶玉是甄寶玉,還是如賈母所說的人小魂不全,照鏡子“做胡夢”?特別是賈寶玉入夢見到甄寶玉,后者也說他夢到在京城遇到賈寶玉,“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這夢主夢見夢中人講述夢中見夢主的傳奇性的描寫,讓人感到十分離奇。這段情節一波三折,引人入勝,提出的問題也頗耐人尋味。對于甄寶玉的描寫有傳言、有夢遇、有實寫,虛虛實實,曲折離奇,疑竇叢生,強烈地吸引讀者和研究者進行深入思考和比較研究。
《紅樓夢》中,甄、賈寶玉二人及其家族有諸多相似之處:
第一,賈、甄兩家都是功勛之后、詩禮之家,都享有接駕殊榮,都曾經獲罪抄家,后來被賜還世職。
第二,賈、甄二玉同名、同貌,都受祖母溺愛。
第三,賈、甄二玉都尊重青年女性。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遙人。”甄寶玉也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第二回)二人都喜歡在姐妹圈中廝混。賈寶玉最關心多病的表妹黛玉,甄寶玉也為妹妹病了“胡愁亂恨”。
第四,賈寶玉喜歡“明心見性”的人,甄寶玉也珍視別人的“真性”:他們都厭學逃學,干些“無法無天”的事,“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不愿和講究仕途經濟的人交往,不聽從父師教導;都曾經神游太虛幻境。
小說的主人公無疑是賈寶玉,那么曹雪芹為什么偏要再寫甄寶玉這樣一個如此類似的人物?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看到了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紅樓夢》中,石頭、神瑛侍者、通靈寶玉、賈寶玉本是一體。按照作家“真假難辨,有無相生”的思想,這甄、賈二玉一真一假,亦真亦假,那么,甄寶玉亦即賈寶玉,二人原本也是一體。從榮格心理學原型分析的角度來看,賈寶玉和甄寶玉二人互為對方的陰影。
甄、賈二玉在小說的前半部分相似度之高,連他們自己都有點困惑。第五十六回夢中兩個寶玉聽到“‘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襲人笑問夢中自喚的寶玉:“寶玉在哪里?”寶玉神思恍惚,指著門外說:“才去不遠。”作家這么寫,顯然不只是為了讓故事更生動好看,而是另有深意:二玉本是一體。但是甄、賈二玉雖容貌相同、性格相同,但發展方向不同。經歷了夢游太虛幻境之后,賈寶玉依然我行我素,繼續甚至加倍善待身邊的女孩兒;而甄寶玉“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么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第九十三回)二玉見面后,甄寶玉認為“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講講?”于是甄寶玉開始了現身說法:“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些許。”(第一一五回)賈寶玉一聽這話,就覺得這也是“進了祿蠹的舊套”,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又用話試探了一番。甄寶玉怕他懷疑自己的誠心,就繼續自我檢討:“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于酬應,委弟接待。后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的淘汰了些。”聽了這番話,賈寶玉下定決心要和這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祿蠹劃清界限,“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
甄寶玉響應了家長和社會對他的期望,認同了他的人格面具——承擔協助父親料理家務,參加科舉考試重振家族昔日榮耀的重任。但賈寶玉還依然堅持自己的初心,矢志不渝,不肯接受這樣的安排,拒絕這種被強加的家庭責任和社會期待。至此,賈寶玉和甄寶玉就由原來未曾謀面卻能相知相惜的知己轉變成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類人,甄寶玉成了賈寶玉的陰影,被后者鄙視、嫌棄,而賈寶玉也成了甄寶玉的陰影,被甄寶玉視為幼稚無知如同否定自己幼年時期的輕狂叛逆。
互相作為對方陰影的甄、賈寶玉,作家在塑造二人有諸多相同之處的同時,也突出了他們之間的差異:甄府曾四次接駕,賈家只接駕過一次;二人一降生就存在有玉無玉的差別;被抄家后甄寶玉決定要遵從教導走仕途之路,賈寶玉卻決定看破紅塵出家為僧;甄寶玉娶妻生子安心過活,賈寶玉鄉試中舉后一去不返。曹雪芹對賈、甄二玉的命名亦有“含蓄雙關”之意,但賈寶玉有一塊“通靈寶玉”,終成叛逆,甄寶玉無此靈玉,蛻變為祿蠹;賈寶玉終于成為社會的叛逆,不是君王和家長期望的棟梁之才,所以是“假”寶玉;甄寶玉“浪子回頭”,成為主流道德觀和價值觀期待的忠臣孝子,所以是“真”寶玉。作者以“寶玉”二字為主人公命名,實際上是在褒揚和肯定具有永不低頭的玉石般性格的賈寶玉。這一有一無、一真一假、一仕一隱、一揚一抑中折射出來的是那個時代所有貴族子弟或者整個社會的陰影。
總之,賈寶玉夢中所見的甄寶玉,不僅與自己同名同貌,而且性情相同。他不僅是賈寶玉鏡中的影像,更是現實中與賈寶玉對應存在的陰影。他承擔著賈寶玉自我分裂——人格面具和陰影之間決裂的哲學意義,在既對立又互相依存的過程中,作家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得到了體現。在這個奇特的夢里,兩個寶玉偶然相逢又迅速分開,暗示他倆的形象先合后分。開始他們的思想頗為一致,貌合神亦合。后來,甄寶玉走上經濟仕宦之路,賈寶玉拋棄妻子離家出走,意味著賈寶玉與其陰影甄寶玉或甄寶玉與其陰影賈寶玉貌雖合,神卻離,兩個角色由融合轉向對立亦即人格面具與陰影由互相統一到彼此排斥。他們選擇人生方式上的分歧以致最終分道揚鑣,更在對比中突出了叛逆與世俗無法調和的矛盾,也凸顯了新舊道德之間的嚴重對立。
甄、賈二玉之間原本不必如此水火不容,如果參加科考為官為政還能保證個人人格的相對獨立和自由,賈寶玉就不用出家為僧了,甄寶玉也不用完全放棄和否定當初的自我。顯然在那樣的時代,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作家曹雪芹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他以寶玉自我人格分裂的悲劇彰顯那個時代的可悲與可嘆。以世俗的觀點看,賈寶玉的出家不可理喻,而從寶玉的角度看:我不能夠改變冰冷殘酷的現實,但是我可以選擇離開,決絕地對抗。或許當時的年輕貴族子弟中不乏聰明善良、具有樸素的平等仁愛之心的“寶玉”,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社會化的進程中,他們中大部分都改變了初衷,違背了自己的本性,被塑造成了“甄”寶玉,而依然堅持天性、堅守自我的個別人卻變成為社會所不容的“賈”寶玉。真的部分變成“賈(假)”的,假的變成“甄(真)”的,造成面具和陰影這一對原本可以互相轉化和接納的人格對應面的分裂,最后不得不以出家或者遁世這種自我放逐的形式與世俗和傳統決裂。最終,賈寶玉活成了那個時代的陰影,而甄寶玉則活成了那個時代的人格面具。他們關系的決裂象征著寶玉人格的分裂,也象征著那個時代文化的分裂和年輕人集體人格的分裂。
“寶玉”無所謂真假,但是作家卻精心設計了兩個寶玉,其背后的深刻寓意值得我們探索,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算是一種新的視角,幫助我們理解《紅樓夢》這部名著的豐富內涵,也有助于對我們的傳統文化進行深入的思考和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