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師覺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1898—1956)作為印度漢學家的這部著作,是從與法國學術的親密接觸中開始的。他早年負笈巴黎,師從列維、伯希和、馬伯樂等,顯然就是法國漢學的傳人后進。這樣一種學術史現象無疑是非常有趣的,即東方學術之發源竟然要輾轉至歐洲,然后才能開啟東方學術的現代傳統。有意思的是,這種學脈并未僅此而止。季羨林接續了這種流動中的學術史,或者我們可謂之為“僑易漢學”的現象。他與師覺月恰成呼應,即中國人卻治梵學,留德十年而完成博士論文,在哥廷根大學獲得學位而歸國從教。而因為兩者的國族背景和學術興趣,不約而同關注的學域都有一段“交域”,即中印文化關系史。在這樣一組案例中,即師覺月—季羨林,我們可以看到,歐洲學術的德—法一體性,即德國梵學與法國漢學成為東方學子的歸集之處,這不僅在漢學領域如此,甚至在整個東方學領域都有表象;其次則梵學—漢學的互動性,不但互動,甚至融為一體。1947年,師覺月到北大講學,時任校長的胡適親自為之推介;季羨林更撰文介紹其主編的《中印研究》,說其“主要目的是介紹中國關于印度歷史和文化的材料,翻譯印度已經佚失而在中國譯文里還保存著的典籍,此外當然也涉及中印關系的各方面”。
我曾指出,中印關系是最重要的亞洲關系,因為這條南北大動脈的貫通,使得亞洲文化得以整體格義立型,其他如閃系文化,日本文化雖然也都非常重要,但畢竟要相對次要。所以理解華、梵兩文化體的相互作用,乃是東方文化乃至人類文明史上最為核心的一個命題,而非僅是簡單的雙邊關系史而已。對這個問題,其實歷代的知識精英都認識得很清楚,即便到了近代,章太炎這樣“博綜兼擅,實命世之大儒”的人物,不僅能“文辭訓故,集清儒之大成;內典玄言,闡晉唐之遺緒”,而且也明確地提出要會通“華梵圣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到了陳寅恪這代人就更厲害了,他們不遠萬里,負笈歐西,卻是主要學習梵文與印度學,其背后的苦心孤詣值得關注與體味。
這其中,又有極為重要的一種文化史與社會史現象作為樞紐,或是我們所謂的“第三維”的開出,那就是佛教。作為一種宗教文化,佛教之世界性的意義是極高的,更重要的是,其意義就如同基督教之于西方文明一樣,乃是具有“連接點”功用的。對于佛教意義的認知,陳寅恪這段話講得最明白:“蓋天竺佛教傳入中國時,而吾國文化史已達甚高之程度,故必須改造,以蘄適合吾民族、政治、社會傳統之特性,六朝僧徒‘格義之學,即是此種努力之表現,儒家書中具有系統被利用者,則為《小戴記》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嘗試矣。然《中庸》一篇雖可利用,以溝通儒釋心性抽象之差異,而于政治社會具體上華夏、天竺兩種學說之沖突,尚不能求得一調和貫徹,自成體系之論點。退之首先發現《小戴記》中《大學》一篇,闡明其說,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即盡量談心說性,兼能濟世安民,雖相反而實相成,天竺為體,華夏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來宋代新儒學之基礎,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禪宗之影響,恐亦不克臻此。”或有論者認為陳寅恪過于夸大了韓愈的思想史價值,但在我看來,其對韓愈文化史意義的發覆,正是最為透徹的學術史慧眼,而“天竺為體,華夏為用”的表述正可見出陳氏對東方文化中南北核心結構的敏銳把握。文化的變動和僑易過程是最為基本的驅動力,其關鍵仍在于認知結構特征,明確標示樞紐性文化符號。
就梵華一體來說可謂是文明史,尤其是東方文明史的一根本性問題,無論是漢學家還是梵學家,恐怕都有所體認。對這一點西方大學者都有所意識,譬如福蘭閣的專業背景就是先梵學后漢學,而像伯希和的研究,就更是聚焦印度、中國。中國現代學者里的第一流人物,也都對此有所體認,從章太炎、陳寅恪、湯用彤再到季羨林、金克木、徐梵澄等皆是其代表。
對于文化間關系的問題,至今仍是一個玄奧之題,人言人殊,很難給出一個正確答案。季羨林是這樣看的:“兩種陌生的文化一旦交流,一般說來,至少要經過五個階段:撞擊—吸收—改造—融合—同化。”這一階段性概括雖然顯得粗糙,倒也提供了一個可以討論的基礎,即文化經碰撞而融合變化。但必須指出的是,我們必須還有筑境觀象,即這種“二元文化”關系絕不是一個整體或立體圖像,它只是反映出問題的一個面相,即二元僑易的過程;可真正在整體系統中流動的,還有其他多種多重力的作用,它是一種多重二元關系共存、多邊關系滲透的立體圖。而且這種文化關系也絕不僅是單純的靜態向度的,它也必然與政治、經濟、社會、器物的發展密切相關。
我們既然重視中國的梵學(印度學),也就不應當忽視印度的漢學(中國學)。雖然這兩門學科的現代學術源流都在歐洲,都屬于東方學的重要組成,但其學科史確實并不相同。在這批東方現代學科的建立者中,此中尤以印度漢學家值得關注。說起來,師覺月更接近于陳寅恪那代人,他和湯用彤(1893—1964)年紀更近些,但總體上是同輩人。漢學史上這樣一種現象是值得關注的,即經由國際化的鏈式流動,產生了非常復雜的僑易關系。這不僅體現了現在所謂的學統承傳,更是知識互動的典型。印度漢學從其起源始,就表現出了良好的知識互動面相,這就是師覺月—譚云山雙軌線索的出現,以及主流知識精英如泰戈爾的鼎力支持。這當然是非常有趣的現象,但不容否認的是,印度漢學的成就總體來說差強人意,即便是像師覺月這樣的人物亦不多見;而中國梵學則不然,雖然我們起步較晚,陳寅恪、湯用彤、許地山那批人物只能說是“過渡的一代”;從季羨林才開始正規的建章立制,但卻后來居上,以北大東語系的設立為標志,中國的梵學學科乃能標立風骨,而以季羨林-金克木-徐梵澄為標志的第二代學者,則給我們展現了一個可以達致的高度。
有論者曾對西學東漸后的不同景觀做了概述:“西方文化在東方世界被視為洪水猛獸,受到了堅決的抵制,但其影響在各大文化區域卻差異甚大。在伊斯蘭世界,伊斯蘭文化的宗教意識形態拒絕與西方文化相融,直到現在這兩種文化在伊斯蘭世界仍處于激烈的沖突狀態。在中國,西方文化雖然遭到中國主流文化儒家文化意識形態的拒斥,但現代性對儒家的宗法傳統而言是一個無法消解的對手,因此,從近代開始,儒家文化傳統漸漸淡出,西方文化作為主要影響之一開始改造乃至塑造中國第三期文化。但在印度是另外一種情形。在早期階段的文化抵制后,印度主流文化的吠檀多主義由于其特殊的受容性,很快開始嘗試將西方科學與民主的思想融攝在內,漸形成新吠檀多主義。”這一描述對中、印兩國(兼及伊斯蘭世界)近代以來面對西方現代性強勢的受容狀態描繪得雖然簡潔,但卻頗為形象。或許還是用文化體間的僑易來形容這種復雜的輸入、交流、博弈、抗爭、融合、涵化等現象更加合適。即便是討論作為東方文化核心的南北關系的梵印—華夏文化關系,它們也不是簡單的1+1的關系,這其中包括的與其他異文化的交融,尤其是近代以來共同面對西方現代性的“應聲起舞”,往往是共生同形的,這是我們應當注意到的“網鏈點續”的多維空間博弈的大背景,但它們都是在作為原生性文化的華夏、梵印文化體各自具有獨立的文化品格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的。
師覺月就“道”、“梵”這兩個元概念的比較無疑很有趣,他認為這兩者很相似:“和‘道一樣,‘梵也被認為是宇宙背后獨一無二的真實存在。他是永恒的、全知的、無處不在的。他既是超越的,也是內在的。他是宇宙的‘我,個體的‘我或者說自我也是他的一部分。這種‘梵無法用語言描述,無法用感官認知,只有通過潔凈心靈、苦行、虔信和熱誠我們才有可能體悟到他。整個瑜伽學就是這種體悟而衍生出來的方法。他要求完全聚精會神,通過控制呼吸或者在隱秘之處冥想從心中排除一切外部世界的印象。體悟到‘我意味著宇宙‘我和個體‘我完美地結合,這需要心中完全不受客觀世界的影響。這種體悟同樣意味著回到元初的準則。此外,瑜伽文獻還清楚地說明了自性,或者說創世的準則有兩種運行方式,外向的和內向的。而當內向的運行結束時,也就獲得了解脫。外向的運行導致幻化事物的創造,這些創造將心束縛在客觀世界中。這兩種運行與‘道的內斂和擴張的兩種狀態‘陰和‘陽十分相似。”如此說法,則元概念的確定脫穎而出,雖然兩者不乏共通勾連之處,但“道”與“梵”畢竟是各自有著獨立生命力的元概念,是獨一無二的,是卓然自立的,是互形互補的。
歐洲學者一般多強調印度文化的特殊性,建構出一種所謂的“印度日耳曼”的文明結構來,這樣不僅使得東西方文化中最質性的兩種文化得以同源合流,而且形成一種頗為形而上的概念。但對于國人來說,我們一定要認清“梵印—華夏”的文明結構體,承認師覺月在這里所強調的:“中國和印度兩個民族生長在不同的土地上,說著不同的語言,擁有不同的文化和宗教傳統。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在一個共同的平臺上為一個共同的文明而和諧共進。在這種現象的背后,無疑有著比我們一般認為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兩個民族共享著許多文化和社會理念,或許在兩者巨大的表述差異之中,我們可以發現某一個共同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判斷,即在兩個異質性很強的文化系統中仍然是可以有“最大公約數”的,是存在于一個共同體之中的。其實這不僅是兩大民族的文化關系問題,更是兩種文化體間的關系問題,涉及東方文化,乃至整個人類文明的元結構生成,意義重大。梵、華之學術,乃能開發出別有洞天的“交易之道”,這是東方文化的核心結構所在,其意義極為重大。一種文化新生命的意義,也正立基于此!
(師覺月著,姜景奎等譯:《印度與中國——千年文化關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