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河
明正德三年(1508),兵部主事王陽明因得罪宦官劉瑾,被謫貶到貴州龍場,任驛丞。龍場地處萬山叢林,蛇虺魍魎、蠱毒瘴癘橫行,隨從一一病倒。王陽明覺得自己得失榮辱皆能超脫,唯有生死的意義尚未勘透,于是,除了照顧生病的隨從,他便日夜端坐石窟之中,靜默沉思。一天深夜,突然心中一片澄明,頓悟格物致知之理。此前,他曾經按照朱子“格物窮理”的思路,連續七天對著竹子苦思冥想,直至病倒卻不得其理。此時,他大喜過望,對驚醒的隨從人等宣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p>
這是十六世紀中國最著名的哲學寓言,王陽明的宣告,不僅說明他決定拋棄朱熹“格物窮理”的思維方式,發現了“求理于心性”的新思路,而且開創了中國思想文化史上一個新領域——心學,為儒家哲學思想發展找到一個新方向。
這么多年,劉再復一直在為重建“人的文學”而努力。后來,他被命運帶到美國西部的落基山下。他面壁十年,終日與草地、蒼巖、兀鷹為伴,在孤寂、堅毅和銘心刻骨的靈魂自省中浴火重生。日復一日,他殫精竭慮地思考有關文學的種種問題,以生命繼續譜寫精彩的文學寓言,最終擲地有聲地提出:“文學的事業,就是心靈的事業。”“心靈狀態決定一切?!?/p>
這一提法,成為劉再復文學心靈本體思想的核心。他強調,文學的本義、文學的最后實在,就是人類的心靈情感。他把禪宗心性說和陽明心學引入文學領域,同時從西方現代主義哲學關于人性本質的論述中汲取思想資源,探索和分析心靈情感在創作、批評和審美鑒賞等文學領域的決定性作用,由此建立了一種新的文學理論——文學心靈本體論,疏通了文學直抵人類內心深處的通道。
文學心靈本體論,見之于劉再復以心學原理闡發文學本義、文學內在規律的文藝美學著述。與各種體系龐大、邏輯縝密的文學理論相比,它最大的特色,是明心見性,直抵問題核心,對于理論界長期爭論、莫衷一是的文學的定義,它簡單地概括為:
文學是自由心靈的審美存在形式,由心靈、想象力和審美形式三要素構成。
相對于形形色色的理論,這個界說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只確立文學的心靈原則,不作煩瑣論證:文學是心靈情感的呈現,心靈是文學的本體。心靈本體的確立,彰顯文學的三個基本特征:生命性、超越性和審美性,從客觀上否定了曾經強加給文學的各種人為屬性。劉再復與訪談者的一次談話,可以看作是這個定義的注腳:“文學回歸文學的本義,即文學是什么,也即文學的自性,來自于佛,即自悟自救,到海外,以自性代替主體性,打破主客二分,融化在場與不在場,認定文學就是心靈的事業。與功利無關,即心靈性、生命性、審美性。”
這段談話顯示,文學心靈本體論的哲學基礎,是禪宗的心性本體論。劉再復參透禪宗心性說,發現佛教神學教義在禪宗的形成過程中,已悄然轉換成佛教哲學,只是在表層保留了宗教色彩:
佛教傳入中國,特別是到了中國的禪宗第六代宗師慧能,全部教義已簡化為一個“心”字。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心動,一切都由心生。佛就是心,心就是佛。佛不在廟里,而在人的心靈里。講的是徹底的心性本體論。慧能的《六祖壇經》,其實就講“悟即佛,迷即眾”。所謂悟,就是心靈在瞬間抵達“真理”的某一境界,在心中與佛相逢并與佛同一合一。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定,宗教的本質乃心靈,這個結論的尖銳性在于不確認宗教的本質是“神靈”,而是“心靈”。但又承認心靈的虔誠可以與神靈相通,即中國所說的“誠能通神”。
劉再復對禪宗心學這一本質特征的認識,深刻而準確。禪宗以心性為本體,稱心性為真心、本心、真性、自性,謂之“明心見性,頓悟成佛”;又說,“自性能生萬法”(《六祖壇經》)。禪宗不僅視心性為人的本體,也視之為萬物之本、萬化之源。禪宗的心性說,兼具本體論和認識論的雙重屬性,心性有本體純明的性質,又有以純明之心參悟事理的理性力量,明心見性,實現頓悟,本性便與佛性合一。
劉再復將心學理論引入文學研究,是方法論上的一大創新。研究方法創新的基礎,是對文學思維方式和特征的重新認識。過去的文學理論籠統地講科學是邏輯思維,文學是形象思維,劉再復更正這一說法,提出要拋棄“形象思維概念的含混性”,形象思維主要指藝術想象,心悟,才是文學的基本思維方式。文學與科學追求的目標不同,其思維方式也完全不一樣。劉再復強調:“科學把握客觀世界,文學則除了把握客觀世界之外還要把握主觀宇宙、內心宇宙,抵達科學不能抵達的人性深淵?!毙奈?,是抵達啟迪性真理的一種基本思維方法,文學對人心的洞察,通常是直覺式的,依靠慧悟獲得洞見,不同于哲學依靠邏輯論證獲得結論,也不像自然科學依靠實證求取成果。劉再復對傳統心學思想的認識始于1985年。他說:“我寫《性格組合論》受到王陽明的影響,用了‘內宇宙這個詞,就是受到‘吾心即宇宙的啟發。”從接受王陽明“吾心即宇宙”的概念,到參透禪宗明心見性的心性說,劉再復打通了文學與心學這兩大精神領域之間的血脈。他從1995年開始,“重新閱讀莊、禪之書,尤其禪宗的書”。他把對禪悟的體驗引入文學研究,除了講文學主體性,還尊重神的主體性和文學的超越性。2000年,他在香港城市中文大學講課,突然感到:
在備課時有一種永遠難忘的生命體驗,這也許就是馬斯洛所說的“高峰體驗”。后來我明白了,這正是王陽明“龍場徹悟”似的大徹大悟。在夢中仿佛聽到有人提示我,他說:“賈寶玉,賈寶玉,那不是‘物,也不是‘人,那是一顆‘心。”這顆心,《紅樓夢》之心,是詩之心,是小說之心,是文學之心,是你我的應有之心……由此悟到,賈寶玉這顆心,是無敵、無爭、無待、無染、無私、無猜、無恨、無嫉、無謀、無懼的十無之心,是佛心、童心、赤子之心。
這是一種靈魂震撼的徹悟,劉再復在一瞬間打通了心學與文學的經脈,把握住文學本義的命門:無論文學的精神世界如何深邃復雜,文學的審美形式如何千變萬化,其靈魂所系,便是心靈。
劉再復以禪宗的心性本體論作為文學心靈本體思想的哲學基礎,“把‘性解釋為自然生命,這樣,情就是性的直接現實性,是性的具體展示”。同時,他揭示禪宗所講的“心性”,“實際上是‘空,是去掉后天遮蔽層的‘心”,由此揭示了心性的“物”與“精神”的雙重屬性。不過,劉再復在文學批評和美學鑒賞中很少運用“心性”一詞,而是普遍地用“心靈”這一概念置換“心性”。這個置換,未改變心性的本義,卻擴大了文學的心學內涵。
心性是哲學概念,心靈一般用作文學詞匯,實在性高于抽象性。“心性”原指生命的自然本性,孟子稱:“盡其心也,知其性也。”(《孟子·盡心上》)先秦哲學中“心性”這一概念,重在揭示“心”的自然本質特征,包括“心”的生命現象與后天心性修養兩方面內容,即《大學》所說的修身養性,“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在現代漢語語境中,“心靈”的含義比“心性”寬泛,它以自然生命為生理基礎,受外界刺激時會產生喜、怒、哀、樂、焦慮、恐懼、喜歡、厭惡、自卑、自信等種種不同的情感現象。不同于“心性”偏重于理性,心靈現象兼有靈魂、精神和情感的因素,是本能反應、情感取向和理性取舍的綜合表現,“‘心靈是個‘情理結構,‘情是情感,‘理是思想,是對世界、社會、人生的認知”。這個闡釋,從本體論的立場明確了心靈的實在性特征,一從心理學角度看,它與行為是因果角色;二從現象學角度看,它是一種意識經驗。作用于生命行為,便具有意向性和自明性,是生命行為的本體實在。在文學語境里,心靈表現為情感與感悟,產生于生命體受刺激的瞬間,含有潛在的理性因素,又未完全受到理性的調節修正,率真地表現出來,最能反映人的本真狀態。劉再復在文學語境中將“心性”置換為“心靈”,將心性本體轉換為心靈本體,是對禪宗心性哲學的創造性吸收,將形而上的心性哲思轉化為具有情理結構的心靈情感,心性成為心靈情感的天然基礎,心靈情感則以豐富自由的表現形態呈現真實的心性。
劉再復說:“我把文學定義為‘自由心靈的審美存在形式,把文學事業界定為心靈的事業,并確認心靈為文學的第一要素,正是把心靈視為文學的本體(根本)?!蔽膶W心靈本體論的提出,旨在以文學的形式真實地呈現豐富復雜的人性?,F代批評以揭示人性的深刻性程度作為評判作品的一個基本標準,心靈情感正是人性的具體體現。作家懷有“敬畏之心”、“謙卑之心”和“悲憫之心”,才能自如書寫人物的心靈情感,呈現獨特的心靈狀態,展示人性的深層。文學的這個審美方式,遠遠突破傳統文學理論對文學的“認識”與“反映”功能的機械性設定,為文學表述和審美鑒賞提供了無限自由寬廣的天地。
文學心靈本體論,包括心靈本體和悟證方法兩方面內容。心靈本體的核心是心靈內宇宙思想,包括心靈的獨特性、豐富復雜性和無限超越性。心靈內宇宙思想主導作品的走向,由作者和人物的心靈情感所體現,最終化為作品中具體的精神內涵和審美形式。悟證方法以心性的自明、覺悟為基礎,借助創作者或批評者的經驗、知識、技能的潛意識積淀,實現對作品、文學現象、研究對象某種內在性質或規律的頓悟,抵近或揭示啟示性真理,主要表現為想象力的發生、頓悟的實現、調動各種關聯因素檢驗所悟結果是否成立這樣一個過程。心靈本體與悟證方法合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學心靈本體論理論體系,既揭示了文學活動的內在規律,亦決定了文學創作和批評欣賞完全是一種個人的精神創造活動,具有高度自由和原創性。
文學心靈本體論,既呈現現實生活層面的心靈情感,亦涵括深層精神現象的人性探討。劉再復與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劉再復的《高行健論》、“紅樓四書”及《文學四十講》等學術成果,分別呈現文學心靈本體論在文學活動中的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心靈的情理結構內涵及創作對豐富復雜心靈狀態的呈現和闡發,體現創作者、作品對象及讀者等不同主體各自的主體性及不同主體與文學的關系,重心在創作主體;第二個層面,是從形而上角度通過對象主體“我”的本質——性質、構成、作用的發掘及其對創作主體內部世界的折射,探究和闡發文學的主體內部際性,重心在對象主體;第三個層面,是從超越的大觀視角對心靈世界和文學審美對象之間關系的審視,由此抵達慧悟的境界,重心在欣賞主體。三個層面的詳細闡述,充分展示了這個理論體系的構成因素及其在文學活動中的實踐運用過程。
《罪與文學》及相關的著述,從社會與歷史的宏觀角度,集中討論以良知與懺悔為核心的靈魂掙扎與靈魂呼號現象,在實踐理性的層面上形成了文學心靈本體論的情理結構?!陡咝薪≌摗方Y合存在主義哲學原理,通過把自我分為三重人稱結構的方式,在作品的動態背景下冷靜地自詰、自審、自我剖析,由此呈現人物本身的靈魂悖論和全部生命形態,深刻地揭示了“自我乃是自我的地獄”這一命題?!凹t樓四書”與《賈寶玉論》等作品,以心靈情感投入和生命體驗的方式,體悟《紅樓夢》作者及作品人物豐富的精神世界,并在體悟過程中發現審美鑒賞的大觀視角和宇宙境界,形成了從形而上角度悟證《紅樓夢》哲學內涵和人文精神的審美方式。2015年以后,劉再復在講課的基礎上完成了《文學二十二講》和《文學慧悟十八點》等著作,深入淺出地闡釋了有關文學心靈本體論的一些基本命題及其理論思考,豐富和充實了這個文學思想體系。
文學心靈本體論不是一個純粹思辨的形而上體系,它本質上更具有實踐理性的心學特征,旨在把心靈原則貫徹在整個文學創作、鑒賞與批評的過程中,并使文學的心靈性和人文品格的提升相契合。文學心靈本體論大體上從以下幾個方面展示其基本思想:
一、文學是心靈的事業,心靈狀態決定文學的品格,凡是不能切入心靈的文學都不是一流的文學。從創作者來說,真誠是第一原則,創作沖動主要是釋放其良知壓抑的欲望,呈現存在的荒誕性,發出靈魂的叩問;心靈是一種情理結構的生命場,在創作過程中,心靈起到中和情感與理性的作用;心靈對生命的神性具有一種宗教性情感,從而使文學的審美拒絕平庸,不僅具有啟蒙價值,而且具有生命救贖的意義。
二、超越性既是文學的基本屬性,也是文學存在的理由。生命和精神借助文學超越現實功利,超越時代,超越生死,與藝術共存。如何才能實現文學的超越呢?作家在藝術活動中要超越現實主體身份,讓現實生活主體轉化為審美主體,才有可能創造出超越現實、超越功利、超越時空的審美境界,使作品獲得心靈性和獨立的審美品格。文學的超越性主要包括三個層次:一是超越表象,進入現實深層,獲得對生活現象本質性的把握;二是創造藝術之夢,實現審美理想對于現實世界的超越,三是超越經驗世界進入超驗世界,讓讀者感悟經驗世界無法理解的神秘因素,獲得特殊的生命啟示。
三、審美性是文學的基本特征,也是創作的根本目的。所謂文學的審美性,就是指文學作品具有適應人的審美需求的藝術特質,能夠讓讀者在欣賞過程中獲得美感享受,提升讀者的審美鑒賞能力。禪的思維方式主要是悟,但其內涵大于悟;除了悟這種哲學智慧,禪是一種審美狀態。具體說來,作家的禪性,就是能夠直覺感悟生命與世界的美,并把對美的直覺感悟融化在對生命及其存在方式的呈現過程中,使作品成為生命審美化的藝術成果。莊子、陶淵明、曹雪芹這些古代藝術巨匠,最了不起的藝術成就,就是把日常生活審美化,并通過最合適的審美形式,表述自己的審美理想。
四、悟證方式是進入心靈迷宮的捷徑。作品中的心靈呈現常常是無形的,撲朔迷離的,甚至是與作者或人物的初衷相背離的,用證實方式難以捕捉其真實形態,用悟的方式卻可以讓心靈貼近心靈,情感與情感交流,靈魂與靈魂撞擊,產生對作品本真心靈情感的深切體悟。文學呈現的是精神世界、心理世界、情感世界,蘊含著啟迪性真理,通常情況下,無法用實證的和邏輯的方式求證,只能依靠直覺和悟性獲得靈感。悟證,是對啟迪性真理的瞬間感悟和把握,它實現的基礎是批評者日常積累的生命體驗、藝術感受和意識積淀。
五、人性的復歸,以心靈復歸為導向。心靈的復歸,是文學審美的方向,可以而且應該在文學的審美中率先實現。中國學術傳統從先秦諸子開始,就強調通過心靈與肉體合一、生命與道合一,通過內省和修心而獲得自我完善,故中國文化可以說是“心的文化”。文學心靈本體論,突出文學審美一個最平和而又最強大的陶冶功能,那就是復歸于樸、心存敬畏,守持平常心。
文學創作發動于作者的心靈,化作藝術審美形式中具體的心靈情感,與讀者、欣賞者的心靈碰撞交流,創作者借助創作審美活動,讀者、鑒賞者通過欣賞審美投入,潛移默化的審美凈化作用,使他們都獲得了一種心靈的提升。于是,文學發至心靈深處、經過心靈的審美過程又回到心靈深處,完成了一個心靈活動的回環,這樣一個心靈審美回環的終點,不是心靈的原點,而是人類精神不斷升華的新的起點。
自從禪宗心性說問世,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出現過兩個心學高峰。第一個是明代王陽明開創的儒家心學,王陽明發展了孟子“仁”的思想,以“致良知”、“知行合一”和“心外無理”為其理論核心,以此掙脫宋明理學的思想束縛,推動個人意識的覺醒。第二個心學高峰,是劉再復發現并闡發的曹雪芹的詩意心學。曹雪芹憑借文學意象叩問生命的價值,確信心靈是世界的本體,心明是人生的終結意義,通過呈現大觀園中的詩意生命來謳歌純美的心靈世界。劉再復的文學心靈本體論,是以禪宗心性說和陽明心學為主要思想資源構成的一種文藝美學理論體系,旨在探索文學呈現精神世界和心靈內宇宙的審美規律,為文學回歸文學和人文理想的復興,開辟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同時也涉及現代倫理建設,形成了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第三個心學高峰。
文學心靈本體論,既是一種新的文藝美學綱領,也是劉再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所提出的“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升級版。1980年,劉再復著《魯迅美學思想論稿》,視真善美為魯迅美學思想的內核,開始建設新的文藝美學構架。這個美學構架,以李澤厚“自然的人化”的美學理論為內核,從確認人是精神創造的主體開始,到強調心靈狀態決定一切,主張文學要發出靈魂的叩問,敞開心靈內宇宙,呈現存在的荒誕復雜狀態,在不斷深入人的內心世界、在探索人的存在與存在關系的過程中,實現外自然的人類化和內自然的人性化。
劉再復在《文學評論》1985年第六期和1986年第一期發表長篇論文《論文學的主體性》。他“在李澤厚主體性論綱的影響下”,集中闡發了文學的主體性原則。他強調,人的主體性包括實踐主體和精神主體兩個方面,在實踐層面上,要“把人看作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在文學活動中,“要尊重人的主體價值,發揮人的主體力量”,落到實處,就是確定作家是創作的主體,通過精神創造獲得自我價值實現。楊春時評價“主體性”引起的文學論爭,其歷史意義在于“這場論爭結束了從前蘇聯傳入的反映論文學理論的統治,建立了主體性文學理論。這是中國文學理論發展的一個里程碑”。主體性理論的論爭,尚未完全展開就因為形勢的變化而中止,其理論建設留有不完善的遺憾。這就是楊春時所指出的,“文學主體性理論”在強調人的主體性的同時,忽略了“主體間性”的考慮,也就是說,缺乏對主體所不能脫離的復雜社會關系的深入考慮。劉再復后來補充了他對主體性的認識,“我們講的主體性是為了張揚個性,但個性不是原子式的孤立個體,而是在人際關系中存在的。所謂主體間性就是主體的關系的特性,因此也可譯為主體際性。叔本華說:人最大的悲劇是,你誕生了。人一誕生,就被拋入一種關系中,就被關系所制約。這就規定了人的主體性是有限的主體性,而不是無限的主體性”。他在對主體性理論進一步思考的基礎上,形成了文學心靈本體論。與主體性理論相比,這個新的文學思想在向外、向內和向上三個向度上都實現了超越:向外,充分考慮到文學自性與他性的復雜關系,修繕了對主體間性考慮不足的缺陷;向內,通過批判尼采自我膨脹的超人意識而確立平常心,通過解剖自我內部本我與超我的不同性質及其沖突,而展示人性和思想的多變特征,深化了對主體內在復雜性的思考;向上,以大觀視角觀察心靈,觀察人生,觀察生命的復雜現象,以此獲得一個通過文學呈現心靈狀態的澄明境界。這種超越,體現了劉再復“自然的人化”的美學觀由外向內、由身向心不斷深化的趨向。
文學心靈本體論問世,并不直接否定其他文學理論,它是一個原創性的理論建構,其目的是通過對文學的心靈原則和內在規律的闡發,讓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文學回歸文學,重新豎立我們對于文學的信仰。讓文學回歸,基本的前提是說真話,是真誠,是真誠前提下對文學的現實意義和客觀規律的深刻闡發,真誠和深刻是文學心靈本體論的基本生命,是復雜社會形態下文學復歸和繁榮的理由,真誠和深刻賦予文學心靈本體論強大的拒絕的力量。面對后現代派反本質主義思潮對文學的消解和沖擊,它賦予文學理論以生命的溫度,讓文學從現代科技主宰的世界奪回大地和天空。在種種意識形態仍然雄心勃勃試圖滲透精神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數碼科技正用各種資訊狂暴地覆蓋窒息每一個心靈的天際下,文學心靈本體論像一棵“會思想的蘆葦”,在八面來風中搖曳、挺立。相對于強大的意識形態與社會思潮,文學是脆弱的,但它能在極端異化的土壤中撒下現代人文美學理想的種子,種子有倔強的生命力,幼芽破土而出,便向世界展示了強大的建設力量。
高行健曾和劉再復相約,要“把中國禪變為世界禪,即把佛家慧能視為普世思想家。把禪的思想看作世界的一種精神出路和新的思維方式”。文學心靈本體論以禪宗心學、陽明心學為基礎構成一個現代文藝美學體系,這是劉再復在學理上打通中西、把具有東方傳統特色的文學理論推向世界的一個嘗試。不過,他并未刻意提出一個概念或建構一個理論體系,他受禪宗慧能不立語言、明心見性的啟示,認識到“概念是人的終結地獄”。他說:“這一認識,使我不再迷信體系,并對體系有所警惕。這就是覺察到體系固然能使邏輯嚴密,但也能使構筑者走火入魔,以為自己是‘絕對精神的掌握者,把生命體驗窒息于體系之中……基于這一看法,我的學術思考便不再被體系所牽制,也不再被構筑體系的概念所覆蓋,而是直接地進入真問題?!?/p>
老子說“大制無割”(《道德經》),不把完整的思想分解成具體的概念術語,就是無割。劉再復傾向于擱置概念,避免建構理論體系,以免人們只關注理論概念術語而忽略文學本身豐富自由的生命形態,但他的文學心靈本體思想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內涵深厚而體系開放的文藝美學論綱。這個論綱沒有對創作、批評和鑒賞做出嚴密而具體的理論界定,它只是試圖揭示文學的本義,闡釋一些基本命題,揭示文學與人性、與心靈的關系,以及這個關系為文學提供的無比宏闊的自由天地。說它的內涵深厚,是因為其中每個理論闡述都直擊要害,扣住爭議焦點,進入問題深處,提出獨到見解;說它具有開放性,因為它避免設置限定性概念與理論框架,但卻可以在批評和審美鑒賞過程中驗證相關命題,不斷充實和豐富其思想內涵。對于這樣一項重要的理論創新,以學術方式闡明其精神創造的價值,是一件應該立即著手的工作。
這項研究尊重劉再復“大制無割”的初衷,既不生造概念,也不編制理論體系,避免把他的具有生命活力的文學思想轉化成冷冰冰的理論面孔。筆者的工作,是把他近二十年來著述中的文學心靈本體思想的脈絡,做一個比較系統的梳理和闡述,為學界進一步研究、闡發、豐富這個理論提供初步的學術探討。這項研究包括兩項基本內容:第二章敘述文學心靈本體論的綱要,第三章至第五章,分層次綜合闡釋心靈內宇宙的精神內涵和悟證方法,結合作品分析,分別介紹文學心靈本體論在現實層面、形而上層面以及悟證方法運用層面上的實踐成果。采用這樣的體式,是想避免“理論概念相”,同時呈現文學心靈本體論的完整思想脈絡及其形成過程的本真狀態。
劉再復的心學思想,近幾年來開始受到學界的注意。2019年1月,澳門《藝文雜志》把劉再復列為2018年度“藝文致敬”人物,主筆陳志明先生在介紹文章中說,劉再復歷時十年完成四大名著文化研究工程,“這也是當代學者首次獨力完成對四大名著的系統解讀。尤其他在書中所倡導的‘悟證、‘心證,為當下文學批評指出了新的方向”。他的文學心靈,晶瑩圓潤,和三十年前一樣,仍然未見歲月風塵的浸染,葉嘉瑩的詩“卅載光陰彈指過,未應磨染是初心”正好送給他。
劉再復對于文學問題的思考,已經徹底放下概念約束之“執”和榮辱得失之“執”,在叩問生命存在意義的維度上,自由地表述出他對文學的精辟見識和成熟的思想。正如他的好友與合作伙伴林崗所說的那樣,“詩是他的本色生命,而思想則是他展開生命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