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少卿
一代傳奇企業家牟其中出獄后接受了《十三邀》的采訪,我看后很感慨,忍不住想說點什么。我發現自己腦海中對牟其中的一些固有的形象認知是有偏差的,他其實是一個思維比較“單純”的人。在他的表達當中,處處體現著一個企業家對如何捕捉機會、獲得利潤的“單純”的戰略思考。即便已近耄耋之年,依然不愿意去考慮更復雜的戰術問題和實施問題—盡管這個原因導致無法落地的一些設想給他曾經帶來了“首騙”的負面評價,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雖九死而不悔,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個真正純粹意義上的企業家。這個認知偏差還體現為,他是一個內心如此溫和的人,正如許知遠在訪談中所說的,“他總在看我的杯子里水是不是沒有了”。不僅僅是這個細節,這種溫和也是我從他的眼神里所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我之前對他的認知還停留在25年前,剛進北京大學的時候現場聽過一次他的演講,那個時候離他從俄羅斯成功地換到飛機還沒過去多久。我能感受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咄咄逼人,甚至有點夸夸其談的牟其中。也許歲月會讓人變得更溫潤,但也許這本就是他的本色。當我在這個訪談中聽他談論萬尾鯊魚苗和飲馬貝加爾湖的宏大計劃時,那種20年前的形象又會在他的臉上電光火石般浮現。也許當年的夸夸其談,只是一種春風得意對自己成功案例的過度自信所帶來的,但本質上依然是沉浸在他自我的企業家世界當中的一個表現。
不過我也切實地感受到,牟其中所代表的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那一代民營企業家,可能真的是走到了窮途末路。牟其中們的衰敗并不始于入獄,作為個人,他確實早在很多年前就失敗了。但是他所代表的那個類型的企業家,在牟其中退場之后依然取得了極其輝煌的成功,也因此創造了中國極為耀眼的經濟成就。這類企業家就是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柯茲納所指稱的,對市場機會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捕捉力的企業家,也就是套利型企業家。在中國這種經濟壁壘無處不在、要素稟賦地區間差異巨大、與國際技術水平落差明顯的國家,可以說,可套之利無處不在。發現套利機會可能并不是一個特別困難的事情,甚至不需要高深的理論指導和嚴謹的邏輯思維。就像今天訪談中也能發現牟其中的思想框架是陳舊的,甚至是不科學的,盡管他偶然也能冒出一些哲學詞語。所以,實質上套利性企業家能夠成功的關鍵,更多的是要去設法打破當時那些堅固的、無處不在的制度壁壘。由于牟其中的個性,他偶爾成功了,但多數時候在這方面是失敗的。相反,那些今天我們能夠說出名字的成功企業家,恰恰可能更是這方面的成功者。
但我仍要強調,這一類企業家為什么已經窮途末路了呢?因為在中國可套之利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可套之利的金額也越來越小,以至于官商勾結共同套利的可能性在急劇地收窄,甚至消失。既然官商勾結這種解決制度壁壘的套利模式的有效性在喪失—尤其是反腐敗進一步打擊了這一模式,所以走到今天,企業家群體出路就在于,真正轉向熊彼特意義上說的創新型企業家。但是這個轉型同樣極其困難,因為它對法治環境的要求,絲毫不亞于套利性企業家所需要的。建立法治無法在局部取得成功和開展試驗,從一開始就必須要在中央層面至上而下地進行這種努力。而建立法治是一種自我革命,因為法治的核心是約束政府,約束執政者。威廉·鮑莫爾早就說過,企業家才能無處不在,它們被用來做什么取決于企業家們所處的制度環境。
牟其中是中國改革開放時代企業家群體一個經典代表,向他致敬,但也要向他告別。希望新的制度環境建立起來后,請牟其中們改頭換面后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