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芬奇是怎樣畫蛋的

王淦生

一

每個人從小可能都聽老師家長講過這樣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達·芬奇畫蛋》，并且知道它的教育意義：做任何事都要先打好基礎。不過如果能完整地了解這一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更為深刻的含義——要善于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

據(jù)說14歲的達·芬奇對日復一日反反復復地畫蛋心生厭倦，便問他的啟蒙老師——著名藝術家維羅齊奧：“為什么總是讓我畫蛋？”維羅齊奧告訴他：“蛋雖然普通，但天下沒有絕對一樣的。即便是同一只蛋，角度不同，投來光線不同，畫出來也不一樣。”

原來維羅齊奧并不是要達·芬奇“從一而終”——始終盯著一只雞蛋從一個角度去反復摹畫，而是要他不斷改變角度、根據(jù)照射光線的不同去觀察、分析、構圖，這樣，即便是同一只雞蛋也會因角度和光線的差異而呈現(xiàn)出各種不盡相同的畫面。這不僅是在培養(yǎng)達·芬奇的繪畫能力，更是在培養(yǎng)他的觀察、思考和分析能力，而這些技能對繪畫更為重要。

其實，多角度觀察、思考、分析問題不僅是繪畫者的必修課，對世界上每個人都特別重要。尤其是對于寫作者來說，能做到多角度、全方位思考、分析問題，可以對事物看得更透徹，對世界認識得更充分，表達自然也就會更科學、更精準、更全面。

這里我不想對這個問題作過多的引申，只想借此探討一個問題：在很多中學生（尤其是即將走進考場的高三學生）都為積累作文素材而費心勞力的時候，我們能否在以“質(zhì)”為標準精心選擇素材的前提下，多角度、全方位思考、分析，探究這些素材的豐富意蘊，從而將所掌握的素材的使用價值最大化，同時又能收獲視角獨特、解讀獨到的議論效果？也就是說，對各類素材含義的“充分挖潛”可能要比一味追求“量”的累積更有意義。

平素在作文閱讀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許許多多的論述類作文中，總有一些人、一些事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比如忠貞不渝的屈原、忍辱著述的司馬遷、驕傲自大的項羽、悠然歸隱的陶淵明、曠達超然的蘇東坡等等，在各種主題的作文中幾乎都可見到這些熟悉的身影。

如此熟悉的人物、如此程式化的評判、如此層出不窮的撞車很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審美疲勞，想借此贏得閱卷老師的賞識則更是難上加難。那么，是不是這類被人們廣泛應用過的經(jīng)典素材就必須束之高閣？它們就永遠沒有積累和利用的價值？絕非如此。近幾年的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中運用這些“陳舊素材”的例子并不鮮見，但對這些素材的評析已不再是人云亦云。

我們先來看看2019年高考北京卷考場滿分作文《文明的韌性》中的一個片段：

一場名為“新文化運動”的滔天洪水席卷而來，摧毀了一切積弊的同時也動搖了千年傳承的根基。眼前的瘡疤漸漸愈合，心頭的鮮血卻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溢出。來自西方的各種觀念一時間泥沙俱下大行其道。“孔家店”被強拆，連帶歷經(jīng)千年建成的文化圣殿轉瞬間只剩下斷壁殘垣;精華與糟粕同在泥瓦中殘喘，打碎的瓦釜瞧著同被毀棄的黃鐘暗自歡喜。

在這段評述的結尾，考生對“五四運動”中的一些偏激做法作出了個性化的反思，在諸如“打倒孔家店”之類的“激情澎湃”的口號驅使下，我們在歷次“文化運動”乃至“文化革命”中曾出現(xiàn)過不少過激之舉，這位考生能在一邊倒的頌揚聲中對五四運動中的某些偏激行為作出反思和評述，發(fā)人所未發(fā)，增添了文章的深度和新意，令人耳目一新。

其實，再陳舊的素材，只要我們靜下心來，多角度、全方位地思考，總能發(fā)現(xiàn)其未被發(fā)掘的內(nèi)涵。而這，既可以讓那些人們耳熟能詳?shù)睦吓f素材“變廢為寶”，更能增加文章的思辨性，讓閱讀者看到你獨到的分析評判的能力，讓你的文章給人以新鮮感。

二

“舊材”新用，翻出新意，最需要的是學會辯證思考，學會看到問題的另一面。譬如分析屈原，要看到他集忠君愛國、獨立不遷、上下求索、美好修為集于一身，亦要看到他“凝滯于物，高傲迂腐”的性格缺陷;分析項羽，要看到他剛愎自用、優(yōu)柔寡斷、多疑暴烈的不足之處，亦需看到他自信心強、積極進取、重信守約的優(yōu)點;分析陶淵明，既要看到他清高耿直、灑脫恬淡、質(zhì)樸直率的一面，亦需了解他逃避現(xiàn)實、自暴自棄、自欺欺人的性格。只有這樣，思維才不會被那些標簽式的結論所約束，分析古今人物、事件才不至于人云亦云一成不變;只有這樣，才能讓陳舊的素材煥發(fā)青春，讓黯淡的內(nèi)容成為亮點。

請看一篇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心態(tài)與境遇》中對屈原境遇與心態(tài)的深刻剖析。

文人往往帶有一種難融于現(xiàn)實的倔強，在命運遭受挫折的時候依然執(zhí)著地保留著善良而易受傷害的人格。屈原在悲慘的境遇中選擇投江，我們難道有理由、有資格責怪他不能調(diào)整心態(tài)嗎？在他“寧赴湘流”的固執(zhí)面前，無論是鐵石心腸的將軍還是看破紅塵的高僧恐怕都要為之動容——為他情感的烈度，為他靈魂的光芒。

不過，無權責怪屈原的我們可以為他惋惜。當今世界每時每刻都有不堪心理重負的人自戕，對于太多的不該逝去的生命，我們要做的恐怕絕不僅僅是惋惜，我想我們還應對輕生者說聲“強硬一點”或者“想開了就好”。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似乎也不忍心責備屈原，而選擇委婉地表達對屈原選擇輕生的深深嘆惋。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騷人”，他的去世怎么說也是中華文化的一大重創(chuàng)。在他身上，或許正是缺少了“堅強”和“豁達”這兩個要素！

更可貴的是作者運用欲抑先揚的手法，讓議論不顯得生硬，讓觀點易被人接受。

在一片頌揚聲中“雞蛋里挑骨頭”，是需要勇氣的，更需要智慧和見識。作者抓住屈原“凝滯于物”和不夠豁達的性格缺陷評述，從反面強調(diào)了在惡劣境遇中擁有良好心態(tài)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作為“急流勇退歸隱田園”代言人的陶淵明，一直以來獲得的幾乎都是贊美。但是在《責任與擔當》這篇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中，作者卻對其有著這樣的評價：

有人說，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彰顯的是讀書人的尊嚴;他的退出官場回歸田園，是一種極富勇氣和智慧的抉擇——從此，中國黑暗的官場上少了一名“不合時宜”的庸官，中國文壇卻誕生了第一位光耀千秋的田園詩人。

是的，從文學的發(fā)展和陶淵明個人成長的角度看，他退出官場回歸田園或許稱得上是一件幸事，但若從中國的“政治氣候”和“官場生態(tài)”分析，少了這樣一位有著美好政治理想（從《桃花源記》中不難讀出）和不屈的斗爭精神（從《讀山海經(jīng)》中亦可品味到）的參與者，讓官場上“劣幣驅逐良幣”成為一種常態(tài)，只能使中國官場更為黯淡，使人民生活更加頹敗。

從個人的職業(yè)抉擇方面看，陶淵明也許是一位有智慧有勇氣的人;若從社會責任與擔當?shù)慕嵌葋碓u判，陶淵明身上確實缺少了一種社會責任感與擔當意識。

這段分析，可謂有見識、有深度、有新意。作者借助辯證的分析，先從文學和個人發(fā)展的角度指出了陶淵明辭官歸隱的正面意義，但緊接著又將他的這種行為放到中國官場乃至整個社會這個大背景去分析，極富見地地提出了“陶淵明身上確實缺少了一種社會責任感與擔當意識”這一觀點。同樣的事件，從不同的視角、在不同的背景下分析，就可以得出迥然不同的結論——這樣的觀點翻新，要比時鮮素材更能引起讀者思考，更有震撼力。

相對而言，“雞蛋”里的“骨頭”好挑，而“骨頭”里的“雞蛋”難找，我們要在那些被定性為“反面人物”（至少是“爭議人物”）身上找亮點或是在負面事件中尋亮點似乎是一件很難的事。其實，只要本著客觀求實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同樣可以將“垃圾”處理成“寶貝”，從淤泥中汲取營養(yǎng)。請看高考滿分作文《中國味》中的片段：

中國味是“死亦為鬼雄”的豪邁。烏江邊，天空已被染成血紅色，你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先后倒下，愛妃的自刎更讓你怒不可遏。你和著四面的楚歌，在烏江邊將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向那奔騰不息的江水。你知道，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但你亦知道，跟隨你的三千子弟已一去不復返。你自認愧對江東父老，愿以一死求得他們?nèi)蘸笊畹陌捕ā！袊妒遣粦稚赖暮肋~。

對于項羽的烏江之刎，很多人不以為然并多有高見，認為項羽缺少隱忍之心，缺少東山再起的決心和意志——這以杜牧的《題烏江亭》為代表。但是，這位考生從“愧對江東父老”和“給天下一份安寧”這兩個角度表達了對項羽自刎烏江這一行為的理解和認同，并且盛贊項羽的“烏江之刎”是“不懼生死的豪邁”，是一種“中國味”！這便是一種不愿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具有獨立思考精神的體現(xiàn)。這樣的議論，力避陳言，富有新意。

還有一種較常用的陳舊素材含義翻新的方法，不是對已獲得大眾認可的解讀或評議“翻案”，而是對素材本身的敘述角度或情感因素作出商榷和質(zhì)疑，從而解讀出全新含義。

請看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問題的“障眼法”》中的片段，其分析可謂入木三分：

中國人素來有一種專為粉飾尊貴者所犯錯誤而設置的高妙的“障眼法”——即不去探究他們所犯錯誤的根源、危害和影響，而是轉移公眾視線，特別強調(diào)犯錯者如何痛心疾首挽回損失、恪盡職守收拾殘局、兢兢業(yè)業(yè)消除影響……從而將一個“敗軍之將”塑造成“智慧之神”。比如《三國演義》中的失街亭一役，如果“問責”，首先應當歸咎于諸葛亮的用人失察，小說中卻重點渲染了諸葛亮事后精心表演的“空城計”和“斬馬謖”，將一個負有領導和用人責任的“第一責任人”打造成了一個不徇私情斬愛將、力挽狂瀾于既倒的“公正者”和“智慧者”。

以事后博人眼球的“補救”來淡化事先捅下的“婁子”——多么絕妙的“障眼法”！

這段文字以犀利的筆觸深刻揭露了從古到今人們生活中和小說正史里層出不窮、花樣百出的“為尊者諱”“為尊者飾”的陋習，讓典型的歷史故事煥發(fā)出新意，頗耐咀嚼，發(fā)人深思。雖然陳說的是一則古代小說中的往事，卻讓人浮想聯(lián)翩，想到身邊的人和事。

陳舊素材的含義翻新，不僅僅提高了老素材的“利用率”，更重要的是拓展了人們的視野，更新了人們的視角，延展了人們的思維，讓讀者在司空見慣的老舊素材中看到新鮮的東西，由此凸顯出作者高出常人的見識——這樣的作文，很容易贏得閱卷老師的青睞。

三

當然，陳舊素材含義翻新是有原則的，違背原則可能會得不償失甚至適得其反。

首先，我們不能為了翻新而去臆造歷史、八卦歷史人物。比如將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說成是因為夫妻矛盾，將屈原的被逐流放說成是因為他的“第三者插足”，將李白的逐出宮廷說成是因為看上了楊貴妃……這類稗官野史式的“戲說”可以在電視劇中出現(xiàn)，但用到作文中就很不嚴肅了。可以用作議論文論據(jù)的材料一定要言而有據(jù)，可以來自信史，可以來自文學作品，可以來自經(jīng)典的民間傳說甚至神話故事……但是不宜使用那些“戲說”歷史、帶有荒誕色彩的影視劇作品中的“狗血情節(jié)”，更不宜胡編亂造嘩眾取寵。

其次是不能曲解經(jīng)典，歪曲事實，強詞奪理。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必須尊重史實，尊重良知，尊重常識。比如認為秦始皇焚書坑儒為“統(tǒng)一思想”之必須，批評岳飛的行為不利于“民族大融合”……這類言論，或偏激，或褊狹，意氣用事，在論證中很難站得住腳，自然也就沒有說服力。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違背原則，突破底線。特別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能出現(xiàn)偏差：不能為了刻意求新而發(fā)表有悖于傳統(tǒng)的是非觀、違背國家方針政策、挑戰(zhàn)道德底線的言論。

總之，陳舊素材的“含義翻新”是一件有創(chuàng)意、有意義同時又有條件、有原則的事，做好了，可以為作文增添亮色，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做得不好，則可能讓文章蒙塵，降低考場作文的等次和分值。所以，值得教師和學生好好探究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