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珂
秋深了,草木比人感知得更為明顯。
柿子痛失滿樹濃葉,縱然亮出一樹黃澄澄的果實,仍顯得力不從心,是敷粉后亦掩不住的憔悴。法桐、楊樹、紫薇紛紛落了葉,色調漸沉,不復往日的光鮮。那一類卑微弱小的植物,諸如寄身磚縫的細瘦枝蔓和依附墻根求生的青苔,即便在寒風中瑟縮著身子,依舊難逃泛黃、干癟、死去的命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與植物并無分別。我想文人墨客編織出的關于秋的種種離恨之中,當有一分是善感的人于凋零的草木中窺見了自身。落葉歸根是必然的命運,死亡面前,我們與葦草一樣束手無策。
死亡是生命體征的消失,是物理意義上的永別。沒人能告訴我們死亡究竟是怎樣的瞬間,但疾病與創傷的難捱促使我們無師自通地渲染了它所伴有的苦痛。事實上,自然的死亡應當是安寧而平和的,猶如一片葉的凋落,不歇斯底里,只懷有適度的留戀與憂傷。一個人死去了,便從此不見山川風月,不聞夏蟬不見冬雪,至親與宿敵的羈絆一并了斷,如無依無憑的塵埃,歸于清靜的天地。久經折磨的人將死亡視作解脫,看來不無道理,然而絕大數人的內心依然根植著對死亡的恐懼,幾乎成為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我們對其他任何挫折、困境、磨礪都不曾抱有如此難以撼動的懼意,想來大抵由于死亡的絕對,毫無轉圜之余地。它斬釘截鐵地掐滅了一切未竟的念想,只剩下茫茫無際的黑暗,永恒的黑暗。
死亡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墳墓。在鄉間,凡有田野,八成可見墳堆,或獨自一個,或三三兩兩,常伴一棵垂柳,松散地分散在原野上。那畫面通常很恬靜,甚至稱得上溫暖,像一群老人懶洋洋地窩在太陽下,瞇著眼,不說話。每座墳冢都是一位老人,一個家庭曾經的頂梁柱,一個忠誠勤懇,如今安睡在土地懷中的孩子。他們多像莊稼啊,一生的得與失、喜怒哀樂、服從與反抗悉數扎進田野里,最終融化了,匯入家族的長河,生生不息地滋養著一代又一代后輩。或許當勞作的農人倦了,會杵著鋤頭與他的祖輩們說些閑話,關于收成,關于農家漢子平日里難以啟齒的瑣事。那些墳墓是沉默的聽眾,值得依靠的肩膀,是恒久不變的令人心安的存在。當然,也是他的明天,他的兒孫的明天。辛迪曾在詩里寫道:“比鄰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間的墳,生活距離終點這樣近。”這大概是先人的智慧,讓墳墓連通興衰、血脈、此岸與彼岸,構成世代相襲的生命的循環。
在對待死亡的態度上,毫無疑問,人類的慎重在整個地球絕無僅有。其他生物不曾擁有完整肅穆的葬禮,不曾遵循細致到幾乎繁瑣的章程,不曾感受過有如斷腸的深切痛楚,不曾用文字、圖象、音樂等幾乎一切形式莊嚴地記錄死亡。作為新舊更替的自然規律,死亡是簡單的,然而我們卻將它復雜化,用無盡的時間銘記死亡,感受死亡,探索死亡。或許在其他生物眼里,一向自詡最高智慧的人類只是在一意孤行追逐水中落日的倒影,荒唐又徒勞。但人類之所以區別于茹毛飲血的野獸,在漫長的進化中脫穎而出,正是由于我們選擇了復雜。我們深究死亡,是在深究世界,也是在深究自己。我們接受了命運的規則,生命本質的落寞由此一覽無余;我們最終艱難地與傷痕和解,學會停留,學會珍重一切;我們孜孜不倦地試圖揭開死亡厚重的面紗,為其中難以言明的美、救贖、新生而困惑、顫栗、感動,甚至淚流滿面。這不能不說是一場痛苦的打磨,然而所幸不曾被辜負——所有的儀式、引申、紀念、批判都是雕刻刀,以萬鈞之力塑造了人類的靈魂。如果說我們有什么可以倚恃,那一定是對世界永不熄滅的熱忱。人類追求一切,于是人類成為了人類。
作為生命的最終課題,死亡的確冷峻,一如醫療器械鋒利的金屬光澤,客觀得近乎殘忍。它就站在那兒,旁觀人類無止境的掙扎、豁然、倉皇、上下求索,然后露出一個蒙娜麗莎式的令人玩味的微笑。誰又能參得透呢?
我誠實地寫下自己關于死亡所有幼稚的思索,如同我走進大海,唯一鮮明的感受就是這片蔚藍無法丈量的深邃。而我是如此的渺小,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人類不過是天地間一株尋常的草木,于春日榮,于秋日枯。
(指導教師 ?袁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