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7年正式施行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存在的操作性困境并非源于其自身法條規定,而應歸咎于我國生態保護整體法律體系解釋的缺失。為此需要對現有與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相關的刑法條文進行合理解釋,以建立刑法治理野生動物棲息地的體系。首先,應明確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內各要素的行為所具有的社會危害性;其次,應根據事件發生的具體原因解析該行為是否具有客觀違法性;最后,應從行為人所處的生活環境與文化傳統判斷其是否具有主觀動機與違法性認識可能。
關鍵詞:野生動物棲息地;刑事治理;社會危害性;違法性;有責性
中圖分類號:D922.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5-0105-05
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于2017年正式施行,明確了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刑法》因其獨有的“社會倫理的非難性”而成為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有效手段,然而《刑法》沒有直接治理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條款,因此需要對現有與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相關的刑法條文進行合理解釋,以建立刑法治理野生動物棲息地的體系。
一、問題的提出
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調整了立法目的并增設了一些規定,其中最被社會所廣泛關注的是在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方面所取得的突破。它明確了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其第二章標題由原來的“野生動物保護”改為“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保護”。這意味著我國開始直面野生動物棲息地面積銳減、破碎化明顯、“孤島”現象突出的現實,更加注重野生動物保護的全面性與系統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損壞是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重要原因。此外,野生動物棲息地對于整個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生物多樣性同時也是《野生動物保護法》第一條的題中之意。然而,當下實際情況是,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僅靠《野生動物保護法》獨木難支,棲息地治理的實踐活動缺乏可操作性,執法機關面對語焉不詳的法條規定也常感力不從心。
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的操作性困境并非源于其自身法條規定,而應歸咎于生態保護整體法律體系解釋的缺失。例如,《野生動物保護法》第十二條第三款與第十三條第二款都規定了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內的禁止事項,第四十三條則規定了違反禁止事項后依照有關法律法規應接受的處罰。綜觀《野生動物保護法》全文,第四十三條幾乎是含義最模糊的一條,這也意味著執行機關如依照該法條執法,勢必要花費大量精力進行法律解讀,這就增加了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難度。目前我國涉及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法律法規主要有《刑法》《行政法》《草原法》《森林法》《水產資源繁殖保護條例》《野生動植物保護條例》等。然而,這些法律法規層次繁多、效力不一,有的條文粗陋凌亂,甚至自相矛盾。這些效力層級較低的法律會降低人們對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重視程度,導致法條適用過程中出現混亂,不利于發揮立法想要達到的威懾作用。
當前我國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工作具有緊迫性,需得依仗法律體系的清晰與強力。目前涉及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法律法規很多,但大致都囊括于行政法、環境保護法、刑法這三大部分法中。刑法以“生態刑法”的樣態介入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治理工作,而生態刑法從屬于行政法、環境保護法,其啟動必須以二者的口令為準。如非法采伐國家重點植物罪中的“重點植物”就依賴于環境保護法的規定,而獵捕珍稀野生動物的許可則由行政法所規制,失去了這些前提,刑法的介入便師出無名。同時,刑法的介入也是行政法和環境保護法得以實施的保障,當行政法或環境保護法不能順利實現行政管理目的、不能有效地抑制某種危害行為時,就需要發動刑法。這是由刑法的特殊性所決定的,首先,刑法具有其他法制裁所不具備的“社會倫理的非難性”,這使它要比其他法制裁制度具有更鮮明的烙印或標準效果。其次,中國社會漫長的刑律傳統決定了普通民眾對刑法的接受度高于其他部門法,犯罪的概念較之違法也更具有威懾力。最后,我國現有之刑法體系學習了諸多德國刑法的規范,本身就相對成熟,而德國刑法對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規定已相當詳盡,借鑒起來亦可駕輕就熟。同時,生態刑法也需緊守刑法謙抑性這一底線,不能為了解決生態問題而肆意膨脹,因此需要對刑法治理野生動物棲息地各要素的行為進行嚴格解釋。
二、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刑法解釋
依我國《刑法》第十三條之規定,犯罪是危害社會并依照法律應受刑罰處罰的行為,但當前尚未有法條直接規定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應受刑罰處罰,所以應先對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不同行為進行刑法解釋,方可用現有刑法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
(一)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中野生動物資源的行為
《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規定,違反狩獵法規,在禁獵區、禁獵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進行狩獵,破壞野生動物資源,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野生動物棲息地大部分都是禁獵區,國家劃定禁獵區,其本意就是為了嚴格限制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內可能開展的各類妨礙野生動物生息繁衍的活動。針對一般野生動物的狩獵行為,其社會危害性遠不及獵捕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的活動,若發生在野生動物棲息地以外的區域,一般都符合《刑法》第十三條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依法不受刑罰處罰的規定。但如果該行為發生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內,就足以達到刑罰處罰的程度。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內進行是加重要素,正因為有這一要素,才使得獵殺普通野生動物的行為得以被刑法所規制。
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本質是對野生動物生活環境的保護。在野生動物保護的整體規劃上,如果只單純地考慮對部分野生動物尤其是對珍稀野生動物的保護,就會陷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誤區。野生動物棲息地是一個小型的生態系統,每一個物種都在其中起著維持系統平衡的作用,任何物種被大幅破壞都會引發“多米諾”效應,進而導致整個生態系統的崩塌。當然,越低級的物種一般有著更大的種群基數,也能夠承受更劇烈的打擊,這也會影響野生動物破壞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嚴重程度。刑法本著謙抑性的原則,在此間的介入顯得謹慎,只有情節嚴重,該行為才會被處以刑罰處罰。
(二)污染野生動物棲息地土地的行為
污染野生動物棲息地土地的行為,在我國現行《刑法》中并無明確規定,但根據現有法條通過解釋亦可規制該行為。2016年國家發布了《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在自然保護區核心區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的情況都算作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歸于《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污染環境罪的調整范圍。但這樣的規定并不全面,也讓野生動物棲息地乃至整個生態系統的保護工作陷入了新的困境。因為根據《野生動物保護法》第十二條第二款的規定,相關自然保護區域由省級以上人民政府依法劃定,用以保護、恢復和改善野生動物的生存環境,如不具備劃定相關自然保護區域條件的,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可以采取劃定禁獵(漁)區等其他形式予以保護。
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并非所有的野生動物棲息地都是自然保護區,如野生大熊貓棲息地面積為258萬公頃,其中有66.8%的野生大熊貓棲息地納入了自然保護區網絡,這意味著仍有33%以上的野生大熊貓棲息地不屬于自然保護區。雖然針對大熊貓本體的殺害行為無論在何處實行都會遭至刑法的嚴懲,但自然保護區以外的野生大熊貓因土壤污染而面臨的生命威脅,將有很大可能得不到《刑法》的保護,這與《野生動物保護法》的立法初衷不符。以德國經驗為借鑒對象來思考該問題,或可得出有益于中國實踐的經驗。德國《刑法典》第三百二十四條a第一款第一項規定,行為人違反行政法義務,將物質埋入或讓他人埋入或排入土地之中,以危害他人、動物、植物健康的方式,處5年以下自由刑或罰金刑。不難看出,德國刑法保護土地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人與生態這兩大法益,因而平等地對待所有的土地;而我國刑法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仍拘泥于現有管理制度,將野生動物棲息地再次人為地劃分為棲息地與保護區兩部分。
野生動物棲息地抑或自然保護區只是一個標簽,生活在其中的人與動植物才是刑法最終保護的對象,污染野生動物棲息地土地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也最終表現在對人與動植物的損害。既然如此,那么以管理制度為由限縮刑法的解釋范圍便不甚合理,因為現代法治社會任何制度的確立,最終都應服務于個體利益。只有當某種公法益與個人法益具有同質性,能夠分解成或者還原成個人法益,是促進人類發展的條件且具有重要價值時,才是值得刑法保護的法益。針對野生動物棲息地土地所進行的污染與破壞行為,損害了野生動物的生存環境,并對個人的生態權形成了威脅,其社會危害性并不亞于對動物本身所進行的傷害行為,因此有必要將其納入刑法的規制范圍內。
(三)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林木的行為
野生動物棲息地中的林木對野生動物的生存與繁衍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林木的樹葉和果實是野生動物重要的食物來源;茂密的枝干為野生動物提供了隱蔽場所,給它們帶來極大的安全感;成片的林木能有效地阻擋風沙、隔絕噪音,抵御外界風險。我國《刑法》對林木犯罪的規定為第三百四十五條,主要包括盜伐林木罪、濫伐林木罪與非法收購盜伐、濫伐的林木罪。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盜伐林木罪還是濫伐林木罪,其犯罪客觀方面都要求大量或數量較大。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森林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0]36號)的規定,盜伐林木的“數量較大”的標準為二至五立方米或者幼樹一百至二百株,濫伐林木罪“數量較大”的標準,在林區為10立方米至20立方米。該解釋頒布于2000年,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中國的生態形勢及生態觀念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司法解釋應當根據社會現實做出相應的調整。
維護生態完整性是中國在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過程中應追求的目標。“生態完整性是生態系統對其所處的地理區位進行優化,包括能量輸入、有效水分、養分留存,定殖歷史等,從而促使生態系統發展的狀態”。野生動物棲息地是被重點保護的區域,其中的林木自然也應當得到重視。進入野生動物棲息地盜伐林木的行為,對生態系統所造成的破壞絕不僅限于對林木本身所造成的損失。野生動物棲息地中的林木都處于自然演替的狀態中,一部分原始林木的毀失便可能會對整個生態系統造成不可修復的影響。
非法盜伐、濫伐林木罪的犯罪客體是國家對森林資源的管理秩序,但秩序本身若無承載其他價值則會失去其被刑法保護的意義。國家對林木進行保護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維持生態的穩定,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尋求永續發展之路。《刑法》第三百四十四條規定了非法采伐、毀壞珍貴樹木罪,該罪的犯罪客體是國家對珍貴樹木的管理秩序。普通林木與珍貴林木的區別在于它對人類社會的價值,而這種價值大部分情況都體現為經濟價值。若珍貴樹木和普通林木皆位于野生動物棲息地以內,那么它們對于野生動物及整個生態系統的價值是難分高低的,即是說,普通林木若生長在野生動物棲息地里,也因其生態價值的提升而可受到類似珍貴樹木的保護。因此,筆者認為,對生長在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林木,刑法應降低盜伐、濫伐的量刑門檻,將其規定數目相應地減少。
三、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行為的不法性阻卻
如果不管國民在行為時如何小心謹慎,只要發生法益侵害結果就受到刑法處罰,那么,國民就沒有任何自由。經過數萬年的發展,地球上幾乎已經沒有人類足跡未涉及的地方,野生動物棲息地與人類居住地交錯分布,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諸多交集。若將其中對野生動物棲息地造成損害的行為都以犯罪論之,顯然不符合實際情況。因此,有必要對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在確定其社會危害性后再進行分析,以實現人與自然的平衡。
(一)被迫傷害野生動物的行為
野生動物棲息地并不等于無人區,人類進入其中一些區域進行日常活動也不被禁止。但是野生動物棲息地中的部分野生動物,特別是珍稀、瀕危的野生動物并不都是天性溫順的動物,雪豹、東北虎等襲擊人的消息也曾見諸報端。面對可能發生的野生動物襲擊,普通民眾應當知道如何行事,明晰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長久以來,我國野生動物致損事件關注的重點都在野生動物傷人后如何賠償上,忽略了對野生動物損害的預防和應對。若野生動物傷人甚至殺人的事實已成,即使再大金額的賠償都不足以彌補人身的損失,因此必須賦予在野生動物棲息地活動的民眾以自衛的權利。
《物權法》第四十九條規定:“法律規定屬于國家所有的野生動植物資源,屬于國家所有”,換言之,野生動物的主人是國家。當野生動物棲息地中的野生動物對人類進行襲擊時,人類當然可以對其進行反擊,這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野生動物死亡的情況。若致死的是珍稀、瀕危的野生動物,那么行為人是否應承擔責任就是爭論的關鍵。根據三階層原理,一個行為最后是否能被認定為犯罪,要衡量沖突中各種法益的大小,考慮其違法阻卻事由。珍稀、瀕危野生動物是刑法重點保護的對象,但刑法中不可能存在比人的生命安全更高的法益,當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的法益與人類生命安全的法益發生沖突時,人類應當被刑法優先保護。人類在野生動物棲息地與野生動物發生沖突不同于人與人之間發生沖突,因為動物沒有理性思維能力,無法表達沖突的具體內容,這種情況下的人類的證詞應當結合其搏斗痕跡才能被采信。
對人類生命法益的優先保護并不能成為可被利用的獵殺野生動物尤其是珍稀野生動物的漏洞。人類擁有邏輯思維能力,可以大概率地讓事情按照自身的計劃發展,這就意味著可以人為地制造“被迫傷害”的行為。如某人或某團隊經過事先偵查,攜帶武器進入野生動物棲息地,激怒野生動物并利用反擊將其擊殺。此類問題在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過程中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并非所有殺害野生動物的行為都是為了謀利,單純殺害野生動物的行為是預防的難點。對于此類事件,要通過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安裝的攝像頭進行全面證據收集,包括但不限于行為人之前進入野生動物棲息地的頻率、所偵查的位置以及有無具體觀察目標動物生活習性的行為。在這些資料的基礎上,即可判定行為人是否有預謀地殺害野生動物,若有預謀,則排除行為的不法性阻卻。
(二)已得行政許可的行為
在生態環境事件中,行政許可一直是不可回避的問題。人類社會的經濟利益與自然生態利益的沖突一直存在,行政許可實質上還是更偏向于人類社會發展的需要,但這種偏向也應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倘若缺乏行政許可是一種專門的違法性要素,取得行政許可便阻卻違法性,這種觀點為德國的通說。但筆者認為,行政許可并不能完全阻卻違法性,因為行政許可發生在具體行為之前,其實質是一種控制危險的方式,具體行為的法益侵害性并未因此消除,同時也無法保證法益侵害性僅限于許可的范圍之內。例如,為了科學研究、馴養繁殖等目的需要從野生動物棲息地捕獲珍稀動物的,應該申請特許獵捕證。但獵捕計劃進行過程中可能會出現超額捕獲的情況,或已完成捕獲任務后再故意殺害珍稀野生動物的情況,這些都當然不能阻卻違法性。
已獲得行政許可的單位,如以此行政許可在野生動物棲息地進行捕捉野生動物的行動,行動完成后在運輸途中,尚未離開野生動物棲息地,其野生動物運輸證就已過期,此時是否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對此類情況,張明楷教授曾在其教科書中舉過一個相似的例子:“例如,動物園管理者未經林業主管部門批準,將發情老虎送往外地交配的,不能認定為非法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動物園將發情老虎送往外地進行交配實際上是超越其所有權限的行為,但這種行為并沒有侵害到具體的法益。一方面,動物的交配權是動物天然存在的權利,如果園區內沒有可交配的對象,動物園可考慮在保證動物與人類社會安全的前提下輔助其進行交配;另一方面,非法運輸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罪違反的是國家對野生動物資源的管理制度,而動物園依國家規定享有對動物的一般管理權利,將其全程監管地運往外地并不認為是違反了某項具體的管理制度。
同理可推,依行政許可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完成獵捕行為,尚未離開野生動物棲息地其野生動物運輸證就已過期的情形,不能構成非法運輸珍稀、瀕危野生動物罪。確切地說,準許捕獲的行政許可包含了準許運輸的行政許可,二者應當是一套完整的程序。因研究需要捕捉野生動物,其后續研究工作一般都要在特定的環境內完成,這就應當允許其將野生動物從棲息地運往目標地點。單純的運輸行為并不會造成足量的社會危害性,想要把該行為認定為犯罪只能將其內嵌于其他針對野生動物的損害行為。基于此種考慮,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已經取消了原有的野生動物運輸證的規定,這在簡化行政許可程序的同時也避免了刑罰的濫用。
四、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有責性
當行為人知曉某種行為的違法性并在野生動物棲息地實施了該種行為,由此造成了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后果,并不一定會構成犯罪。按照三階層理論,行為人構成犯罪必須同時具有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這三個條件,有責性是刑法對行為從一般到具體的判斷,認定有責性是精確化司法的必須。判斷有責性需從責任要素人手,責任要素包括目的與動機、責任能力、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以及期待可能性。下面就目的與動機、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兩方面進行討論。
(一)目的與動機
《野生動物保護法》第十八條規定:有關地方人民政府應當采取措施,預防、控制野生動物可能造成的危害,保障人畜安全和農業、林業生產。野生動物棲息地與人類生活區相互交錯的局面是人類社會生產力長久發展的結果,短時間內想通過人為搬遷徹底改變該局面并不現實。國家規定了地方政府的保護職責,說明野生動物在棲息地及附近毀壞農業、林業生產的現象仍然存在,但民眾不能只依靠政府計劃來規避這些可能發生的損害,適當的自力救濟應被準許。
隨著我國野生動物生存環境的不斷改善,野生動物數量相應增長,其活動范圍也日益擴展,原來有所緩和的人與動物的矛盾再次凸顯出來。例如福建省泉州市的野豬大量繁殖,它們將嘴伸向了農民所種植的農作物,特別是入冬后,山林間的食物開始減少,野豬在山下的活動日益猖獗。野豬數量變多是生態環境變好的標志,但農作物被破壞、農民的生活就會陷入困頓之中。由于野豬是國家三級保護動物,未經許可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捕殺,這使得農民在面對野豬肆虐時陷入了打不得防不住的尷尬境地。雖然福建省近幾年允許各地組隊狩獵部來獵捕野豬,但實際獵捕的數量還不及限額的一半,這也說明了捕獵野豬的難度極大。因此,從允許獵捕轉向允許獵殺,是限制野豬種群急劇增長的必要措施。為保護農作物生產與農民人身安全而采取激烈手段擊殺野豬,在主觀層面上不具備有責性。雖然行為人知道自己的行為將會擊殺國家三級保護動物野豬,具有違法性,并積極追求結果的發生,但產生這種動機的理由是為了保護更大的法益不被侵害,因此該行為不應認定具備有責性。
刑事政策應該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而作出相應的調整,李斯特曾言:“最好的社會政策即最好的刑事政策”。換言之,如果一種刑事政策與現有的社會現實情況不相符合,那么就有必要根據社會實際條件進行調整。在處理野生動物棲息地的動物與人類的關系時,這條準則依然適用。例如,歷史上的老虎是威脅民眾生存的猛獸,明清時期全國一半地區都在鬧虎患,朝廷只得組織“打虎隊”圍剿老虎。直到20世紀70年代以后,老虎的數量銳減,國家意識到它的珍貴性之后,才將其列入一級保護動物的名錄。即使野豬現在是國家三級保護動物,但人為制定的保護名錄總是滯后于生態現實,野豬的數量增長已威脅到了附近農民正當的生活,這時便要重新考慮野豬的稀缺性能夠值得被刑法所保護這一問題。即使此時野豬仍然是珍稀保護動物,但在這種情況下,如將闖入農民田地的主角由野豬替換為人類,則也可以得出農民的反擊行為在主觀動機上具有正當性這一結論。他人闖入田地進行偷竊,農民當然可以據此驅趕他人,如他人使用暴力攻擊農民,威脅農民生命安全,則農民可采取一切手段進行反制。人類在刑法保護體系中的位階顯然高于野生動物,可對人類行使的反擊手段,顯然更可以對野生動物使用。
(二)違法性認識可能
如果行為人缺乏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成立責任阻卻事由。當然這種違法認識的可能性缺失并不能以當事人單方面的不知法而成立,它必須放到一個可理解的整體環境中進行解釋。違法性認識可能是追究刑事責任的前提,明晰何種情況下缺失違法性認識可能成立是限制國家刑罰權、保護個人法益不被侵害的重要條件。生態法益于中國而言還處于起步階段,在現代經濟高速發展和綠色環保理念強化之際,其理論定位存在著轉輾反側的階段化歷程。加之中國具有多民族文化并存兼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等特點,決定了處理生態案件特別是野生動物棲息地案件時所面臨的復雜情況。
狩獵采集是人類歷史上存在時間最長、分布最為廣泛的生計方式,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民族保留了狩獵這一傳統。狩獵對于野生動物和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破壞不容忽視,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在野生動物棲息地進行的情節嚴重的狩獵活動都應受到刑法處罰。國家地理雜志曾評翁丁古寨為“中國最后一個原始部落”,那里生活的佤族人還保留著男人打獵的生活方式,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獨立的文字。翁丁古寨的佤族人在其生活環境內狩獵野生動物的行為,不應被認定為非法狩獵罪,因為他們不具有違法性認識可能。翁丁古寨人的狩獵文化世代傳承,亦是其賴以生存的技巧,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違法的,也不可能明白較大規模狩獵野生動物的行為會造成危害社會的結果,從刑法的角度就不能追究他們的責任。
生態法益中心論的迅猛發展彰顯出我國保護生態環境、實現可持續性發展的決心,但在執行過程中也出現了不少令民眾難以理解的案件。這從側面證明了在生態保護領域不能過分偏向一方的利益,而應綜合考慮,實現生態法益、個人法益與社會利益的平衡。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雖然在整個自然環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并不能將其設為無論以任何理由都不可觸碰的雷區。如果確有理由推定行為人完全不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刑法所規定的法益傷害,那么他對野生動物棲息地造成破壞的舉動就不應被納入刑法評價的范疇。當然,鑒于生態環境不能自己表達意見,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是由人進行的,所以在進行違法性認識可能的判斷時,必須以謹慎的態度進行分析,這樣才能在生態法益與人類利益之間取得更好的平衡。
五、結語
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關系著我國生態保護事業的成敗。但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破壞問題卻不似其他生態破壞問題那樣易于理解,它與普通民眾的現實生活之間有一定的隔斷,這就使得以刑法手段對其進行治理時會招致社會輿論的爭議。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的行為不能在單純刑法學或社會學的體系內進行價值評判,它涉及生態保護、農業生產、工業發展等多方面的因素,需要綜合多學科的知識進行理論界定。構建人類與生態相互促進結構的形成是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工作的重點,刑法應秉承自身的傳統理念,避免公權力對個人自由的過多干預,又要靈活地跟隨時代,最大限度地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生態多樣性不被擾亂。堅持刑法社會危害性、違法性與有責性的三階層理論,并將其運用于中國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的實踐,有助于提升此類案件的精細化水平。
作者簡介:母磊(1988-),男,漢族,重慶忠縣人,重慶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生態刑法。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