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廣場舞與國家事務、情感倫理與法制、權利與義務、村社觀念與都市意識、族群歸屬與個體孤獨感及自我實現的角度,對這一社會現象進行了辨析。廣場舞是一部分退休人員特別是女性尋求歸屬感、確認自我存在的一種行為,其最終的根源在于國人群體性生存模式的集體無意識,在獨立自主的個體意識還沒有真正確立的條件下,廣場舞流行就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關鍵詞:廣場舞;國民性;個體意識;存在感
中圖分類號:G8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5-0122-03
中國大媽的廣場舞,不但在國內成為牽動國民神經的重大社會現象,并產生了相當的“國際影響”。目前的評論則體現為一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勸架”模式,一方面肯定大媽們鍛煉身體、休閑娛樂、精神交往等需求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對其擾民的行為提出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建議,諸如限制時段、音量、場所,甚至人數等等。與媒體的這種曖昧態度截然相反,現實中反對者的態度則異常堅決鮮明,其擾民行為已經激起了廣泛的民憤,以致形成了“廣場的戰斗”,存在“人民內部矛盾有向敵我矛盾轉化的危險”。
對于廣場舞的定位,媒體一般都視其為大眾化的文化藝術活動,是老年人一項有益的社會活動,實際上它既與舞蹈無關,更與文化藝術和美扯不上半點關系,“廣場舞鍛煉者絕大多數屬于退休后的老年人,他們多屬于‘空巢一族,如果不能走出家庭融入社會,接觸外面的世界,就容易產生孤獨感。參加廣場舞鍛煉為其接觸社會提供了機會?!边@個看法倒是合乎實際的,但稍作分析就可明了,在高分貝噪音的刺激下,在汽車尾氣的包圍下鍛煉,不如說是戧害身體更恰當;而休閑娛樂有很多方式,為何偏偏選擇了廣場舞呢?在此參與群體交往以擺脫孤獨感可能正是其中的關鍵。令人不解的是,老齡化、孤獨感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為何單單中國的大媽非要到廣場上去“害人”?
這其中的是非暫且不論,在此不妨探討一下這一現象背后深層的社會歷史根源,這就是中國歷史的特殊性以及由此造成的國民意識的缺失,即家國一體的血緣宗法關系的延續、獨立自主的個體意識的缺無、權利義務觀念的分離、聚族而居的群體生活習慣及其思維模式、人情倫理對法制觀念的消解等等,而這一切莫不源于中國進入文明的獨特的“早熟”路徑。
侯外廬在論述中國文明路徑的特殊性時指出,一方面是小土地私有制沒有代替大土地私有制,而是由家庭直接進入到了國家;另一方面是地域單位沒有沖破血緣紐帶,以致使家庭關系放大為國家的政治結構,由此就決定了中國歷史“早熟”的亞細亞特征,后來中西方文明的差異其根源正在于此。國家不過是家庭的放大,國民不過是“子民”,因此個體與國家就不具有各自獨立的關系,而是一種家長與子女的關系,其權利與義務的觀念就根本無從談起。
一、視廣場舞為國家事務
有學人曾問過跳舞的大媽對有關處罰條令的看法,“她跳著腳抗議:‘奉獻一輩子了,不偷不搶的,老了老了就好跳個舞,咋了?那么大的城市,不該給我們開辟點兒不擾民的地方嗎?”其自覺地將自己歸于子女的地位,而視國家為父母;工作不是為自己的生活,而是為國家“奉獻”,把自我完全消融到國家的“觀念”中去了,從而也就將個體對社會的義務完全消解于他者,個人只剩下權利的要求了。因此,在國家沒有給其提供跳舞場所的情況下,她們侵犯他人的權利就成為順理成章的行為了。一些媒體又從社會群體及國家的角度對大媽們要求的合理性給予肯定,認為國家應給其提供相應的場所云云,其思維的基礎仍然是將廣場舞納入大眾文化娛樂的范疇,而一旦與大眾扯上了關系,就必然地成了“國家”事務。
但是,一則國家首先應該關注的是國民的基本生存問題,諸如:幼兒園、中小學、醫院、福利院、養老院的建設,等等,在此,老齡化的首要問題不是文化娛樂,而是基本的生存設施的投入。二則精神問題完全是個人問題,任何外在的條件都無法解決(包括子女)。而廣場舞顯然不是基本的生存問題,更多的是涉及大媽們的精神需求,即解決孤獨感的問題。而精神和情感問題理應也只能是個人的問題,國家沒有義務,也不應過多地予以“關懷”。三則“合理”的要求并非都是合法的、應該滿足的,對行為主體是合理的,但卻侵犯了他者的權利的要求,它就不是合理的,也就不一定要給予滿足。
二、人情倫理對法律的消解
對于噪音擾民,不但西方有明確的法律制裁,中國也有相應的法律條文予以禁止(《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五十八條),但對于廣場舞,不論是政府部門、媒體還是當事者本人(包括反對者),都不視其為一種違法行為,反而或者認同其行為的合理性,或者只是由公德的層面給以曖昧地勸解;就是罰款這一條,有人也質疑它“不靠譜”,一方面明明是違法,另一方面,又認為是公德問題。這正是國人自古不喜法家的根源,所謂“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一切問題都要納入人情的范疇予以考量。在他們看來,“不偷不搶”就是合法的,因而就可以大吼一聲:“跳個舞,咋了?”誰讓你國家不給她們開一塊地呢?既然講親親之恩,則敬老、法不責眾,就又成了她們有恃無恐的不二法寶,法制在倫理人情面前顯被消解得無影無蹤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獨立的個體國民的觀念在某些廣場舞大媽那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三、權利義務觀念的分離
值得慶幸的是,已經有學人開始由權利和權利的邊界的關系角度來看待這一問題,如:知庸的《從廣場舞看權利觀念》、歐陽的《廣場舞之困在權利越界》等。但擾民的廣場舞涉及的不是權利與權利的邊界問題,而是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問題。就個人而言,她當然有權利跳舞,但別人也有不受其干擾的權利,她就有尊重別人權利的義務。這本來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這些大媽們不僅理直氣壯地侵犯著別人的權利,而且振振有辭地為侵犯別人權利的權利進行辯解。
這正是典型的小農經濟的思維模式,對自然經濟狀態下的農民而言,在他的二畝地上,除了自然的天和人間的天——因其要依賴老天爺的風調雨順,以及比附于天的天子及其各級官吏——就是他為大了,至于他的同類,則根本沒有什么權利義務的觀念了。對于反對者的權利,因其沒有權勢,即不是天,她們自然就有理氣長地予以侵犯。事實上,這不僅是跳舞的大媽們,周圍的很多人莫不如是,如養狗者與反對者的矛盾,司機與行人的矛盾。韓非所謂:“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保ā段弩肌罚皠荨本褪亲匀坏奶煸谌碎g的具體體現。“義者,謂其宜也,”(《解老》)即君臣、父子、朋友、親疏等關系之間所應遵循的原則,在此,臣、子對君、父當然只有義務可言,但“友朋之相助也宜”之“相助”,則含有一定的權利和義務的意思,可惜自古“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因此“圣王者,不貴義而貴法”。(《商君書,畫策》)在此,她們的廣場舞有無合理性、政府有沒有義務給廣場舞提供相應的場所暫且不論,擾民的行為則必須給以法律的制裁。就算是合理的要求,在國家無力滿足的情況下,侵犯他人的權利就是違法。但因摻入了人情的因素,以致法制與道德的是非,在中國永遠是個扯不清的問題,所謂“法律不外人情”,即是國人對法制最根本的界定。
四、傳統村社觀念與現代都市意識的對立
廣場舞擾民的問題在于鍛煉身體也好,休閑娛樂也好,為何這些大媽非要湊在一起、又非要在眾目睽睽的廣場上跳呢?一個人不能鍛煉么?在此,除了場地、安全和經濟等外在的因素以外,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固有的國民性,即愛扎堆的集體無意識使然。這是由中國進入文明的源頭就決定了的,即地域單位沒有沖破氏族的血緣紐帶,也就不能沖破氏族的血緣紐帶,從而使氏族關系不但延續到了奴隸社會,并且在后來東方的封建社會還以“家譜”的形式保存到近世。古典的古代是由家族到私有財產再到國家,國家代替了家族,地域單位沖破了血緣紐帶。不論是社會存在還是社會意識都是以個體為基礎的。亞細亞的古代則是由家族直接進入了國家,國家混合在家族里面叫做“社稷”,由此就決定了中國人采取群居的生活模式,不論是最初的聚族而居,還是后來的村社居住模式,血緣關系雖有了遠近之分,一村之民不必都有血緣關系,但以此為紐帶由親情轉而為人情,至今仍然決定著中國的社會結構及國人的思維模式。
中國的城鎮化不過才開了個頭,在此之前,農村就不必說了,就是城鎮居民的生活環境,也是以大雜院為主,由親情而來的人情使得大家生活得其樂融融。但隨著城鎮化步伐的加快,特別是居住環境進入高層樓房以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卻越來越遠了,串門嘮家常竟至成了歷史。年輕人憑借網絡可以當宅男宅女,知識分子退休以后才開始他們真正的個體生活,孤獨對他們來說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就是對那些同樣是退休了的大爺們,但凡有一技之長或一己所好者,都不會寂寞。但這種生活模式對“50后”的大媽們來說則是無法接受的,她們中的很多人既無所長,又無所好,卻又向往著與人交往,因此廣場舞就成了她們的精神寄托,鍛煉身體、休閑娛樂不過是一說詞而已。它表明了村社對城鎮、大雜院對高樓的唐吉訶德式的最后反抗,隨著城鎮化、高樓化的最終實現,廣場舞也必將退出歷史的舞臺。
五、以族群的歸屬感反抗個體的孤獨感
美國的心理學家馬斯洛將人的需要分為生存的需要、安全的需要、愛與歸屬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五個層次,廣場舞正是很多參與者獲得歸屬感的一種重要方式。在單位時代,她們有同事、鄰居和朋友作為其歸屬,但在高樓時代,這種歸屬則無以實現,其又不滿足于只做個帶孫子的“保姆”。甚或連孫子也無從帶時——因生活節奏的加快、工作壓力的沉重,一天到晚可能與兒女話都說不上幾句——就只有當個成天對著電視的“宅婆”了。更有甚者與兒女還不在一起住,其被社會“拋棄”的失落感和孤獨感就更加強烈。由此她們就迫切需要尋求一種獲得歸屬感的方式,廣場舞就是這些人的歸屬場所。但歸屬感是一種精神狀態的自我認同,對一個老有所為的知識分子、藝術家和有所專好的人而言,他們就是獨處時仍然具有精神上的作為“類”的自我認同感,而不必親歷親為。但這些大媽們則不同,她們必須親身參與到某一具體的行為中,才能感到切實的自我存在,即實際的歸屬感。于是,在震耳欲聾的噪音刺激下、在眾人的烘托下,她們如癡如醉地扭動著早已不靈便的身軀,在此,精神的交往是無從談起的,這種身體的瘋狂恰恰是精神不在場的表現。
六、虛幻的自我實現
因為真正的自我實現是以獨立的人格為基礎的,他們享受孤獨,不會對社會存在妥協,更不會隨波逐流于世俗的社會意識,而是有獨立的道德觀、世界觀和價值觀。但廣場舞者則相反,與身體的歸屬相適應,她們雖也有一定的“自我實現”的需要,但依賴于群體行為的廣場舞,實際上滿足的只是其自我的表現欲,因而眾人的圍觀、反對者的砸場,本身都構成了廣場舞的一部分。而之所以在廣場上跳,就是為了以群體的方式“表演”給大家看。在此,表演是主要的,舞蹈則未必,如同樣是大媽的舞蹈,街舞大媽就是跳舞,她是獨自的、下過功夫的。而廣場舞者僅僅只是尋求一種自我實現的途徑,但由于獨立人格的集體缺失,只能以群體的方式表現出來,借此獲得一種自我價值的確認。否則,鍛煉也好,娛樂也好,廣場舞都不是唯一的、最好的方式,更何況還招致那么多人的反對。相反,反對者的反對,正是廣場舞的價值體現,即獲得普遍的關注。工作,由公而言,是為了國家建設;由私而言,是為了養家糊口,都是為“他者”服務的,而非自我安身立命的價值所在。因此,退休以后,這些廣場舞者就會產生嚴重的失落感,但又不甘心接受,因此就以廣場舞的形式表現出來,它既是群體形式的,又具表演性。
總之,廣場舞是一部分退休的女性尋求歸屬感,確認自我存在的一種行為,其最終的根源在于國人群體性生存模式的集體無意識,在獨立自主的個體意識還沒有真正確立的條件下,廣場舞就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中國大媽可以在紐約、巴黎和莫斯科大跳廣場舞(如世界各國的中國城),但何曾見一個外國人在中國跳過廣場舞,或其舉行過其他扎堆的活動?這其中的根本差別即在于,不論是社會存在還是社會意識,西方是以個體為基礎的,群體只是獨立自主的個體的有機構成,每個個體都是集君子與小人于一身;中國是以群體為基礎的,個體只是群體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個體的自我價值只有在群體中才能得以顯現,因此有君子小人之別。廣場舞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典型而已。
作者簡介:趙小雷(1959-),男,漢族,陜西西安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博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思想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