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蘊
摘? 要:劉禹錫是中唐時期著名的詩人、政治家、文學家。他自幼隨父親在江南生活,飽讀儒家典籍,少時成名,年僅二十一歲便和柳宗元一起進士及第,兩年后又拜為太子校書。然而這樣一位才子,卻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本文將討論劉禹錫在被貶謫時的心境以及樂觀精神在他貶謫生活中的體現。
關鍵詞:劉禹錫;貶謫詩歌;樂觀精神
引言:
貶謫是指古代官員因過失而被降職流放的現象。顧名思義,貶謫文學則是指在貶謫過程中寫成或是帶有貶謫情感的文學。就中國古代貶謫現狀而言,主要集中于唐宋兩個時期,尤以元和、元祐年間的為官者被貶謫最為普遍。對于崇尚“家”文化的中國人來說,背離故土、遠離家人,無疑是件難以接受的事情。對于那些“學而優則仕”,通過做官實現自身人生理想價值為主要途徑的知識分子來說,貶謫則意味著理想的中斷。無論是從傳統觀念上還是從政治理念上來說,貶謫對于知識分子都是件極難接受的事情。可在中國歷史上,文人被貶謫的事情卻在不斷地上演著。
前有西漢名臣賈誼因小人讒言被貶至長沙;后有宋朝大文豪蘇軾因政黨緣故長期處于貶謫中。我們今天所要討論的文人劉禹錫,他處于中唐時期,因“永貞革新事件”被貶謫二十三年,漫長的時光沒有使他低頭,反而磨練了他的意志,似乎貶謫這件事對于他來說,其內含的悲劇意義被極大地削弱了。
國家不幸詩家幸,當文人才子被拋離政治中心,在異地如浮萍般飄零時,他們內心的寂寞與孤獨便轉化為詩歌流露。劉禹錫不同于一般貶謫詩人,他詩歌里面不僅表現了被貶謫后的孤獨與苦悶,更多是對于生活苦難的超越。這種樂觀精神是中唐詩壇獨特的魅力,使千載文人為之傾倒。
一、貶謫經歷和貶謫心態變化
(一) 貶謫經歷
唐朝,中國歷史上最繁華的時代。盛唐時,四方臣服,經濟繁榮,李白、杜甫等大詩人共同創造出僅屬于唐詩的輝煌時代。馬嵬坡事變,八年戰亂,盛唐王朝一去不復返,也把文人們的傲氣與自信帶走了。中唐詩人不再意氣昂揚,以李白為代表的浪漫恢弘的詩歌風格已然消逝,詩歌開始轉向感嘆人生,回憶年華。劉禹錫像一柄利劍在低迷的中唐詩壇里劃開一道豁口,使詩壇為之一振。
劉禹錫少負才華,十九歲游學長安,二十一歲與柳宗元同進士及第,兩年后拜為太子校書,前途無量。隨后德宗去世,順宗即位,劉禹錫的才華進一步被發掘,他和柳宗元一起積極投身于政治改革之中。一直以儒家學說立身的劉禹錫終于找到了“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絕佳途徑,此時劉禹錫的政治熱情極其高漲,我們可以從他這時期的詩歌中感受出來:“紫陌夜來雨,南山朝下看。戟枝迎日動,閣影助松寒。瑞氣轉綃縠,游光泛波瀾。御溝新柳色,處處拂歸鞍。”[1]251在一片春日明媚景色之中,花草萬物都格外富有活力,詩人渴望在政治上大展宏圖的決心也展現了出來。
然而“永貞革新”在保守勢力的堅決反對下不久便失敗了。革新的失敗使劉禹錫的人生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劉禹錫被貶為遠州刺史,同年十一月,“朝議謂王叔文之黨或自員外郎出為刺史,貶之太輕”,[2]再貶為朗州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力圖再現唐朝盛景的永貞革新運動匆匆覆滅,它沒有給中唐的政治困局帶來轉折和希望,卻把一群為了唐朝振興而努力的人帶向了一條坎坷的道路。
十年后,劉禹錫奉召還京,生性剛直的他在被貶十年后依然積極發聲。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一句“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1]308,使剛回京四個月的劉禹錫再次被貶,成了連州刺史。若是一般文人,怕早已在這大悲大喜的人生際遇中消沉下去了。劉禹錫不同,第二次貶謫沒有使他消沉,卻使他執筆寫下了千古名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1]361詩人將自身比作真金,堅信自己的冤屈總會有一天得以昭雪。
劉禹錫的堅信是對的,寶歷二年,經歷過二十三年的蹉跎之后,他終于再次回到洛陽得以重用,漫長的貶謫生活也終于宣告結束。貶謫雖然讓劉禹錫嘗盡了生活的苦難,也使劉禹錫于詩歌的造詣更加精深,文字間的哲理更加深刻。“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3]4068詩中所包含的樂觀豁達的精神,在苦難之后的泰然處之,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在劉禹錫的晚年,朝堂政治斗爭更加激烈,文宗在位后政黨爭權現象愈發嚴重,出現著名的“牛李黨爭”。“甘露事變”后宦官執權,藩鎮割據也愈發嚴重,朝堂上下一片烏煙瘴氣。不得不說,年邁的劉禹錫也表現出了落寞消極的傾向,詩人開始耽于詩酒,閑度晚年,這主要是因為唐朝的衰落已無可挽回,詩人也已經到了遲暮之年。不過總的來說,劉禹錫的一生足以被稱作為樂觀昂揚的斗士的一生。
(二)貶謫中的心理變化
細數劉禹錫的一生,多半的時光都浪費在了貶謫生涯里,這對于一個充滿政治熱情的儒家學子來說,是件極其殘酷的事情。埋怨憤恨,孤苦寂寞,這些負面情緒同樣也在影響著他,只是相對于其他貶謫文人而言,劉禹錫能夠更好地處理自己的負面情緒,繼而以一種昂揚的樂觀精神繼續積極面對生活中的苦難。
1、被貶初時
當劉禹錫懷抱著滿腔的政治熱情投身于改革之中時,一句“挾邪亂政”[4]瞬間將劉禹錫從一位職高權重的臣子變成了邊遠地區的小官。朗州不同于洛陽,不僅語音習俗不同,繁華程度及面圣的機會也大幅度地縮減,這對于劉禹錫來說無疑是痛苦的。這時期的劉禹錫,其詩歌主要是表達內心的苦悶和孤獨。
貶謫路上山高水長,遠離親人的孤苦感便開始不斷地出現在詩人的意識之中:“獨上百尺樓,目窮思亦愁。初日遍露草,野田荒悠悠。塵息長道白,林清宿煙收。回首云深處,永懷帝鄉游。”[3]732在滿目凄涼的秋景之中,詩人獨登高樓,極目遠眺,而京都遠在天涯,眼前秋景與遠處京都兩相對比之下,其中酸楚自不必言說。在朗州,地理環境的惡劣,生活習俗的差異,甚至陌生的南方口音都使得劉禹錫感到苦悶,“北渚不堪愁,南音誰復聽”。遠離親朋好友的劉禹錫,內心苦悶無法同外人言說,社會的輿論更是壓得他難以承受,“歲中三百日,常恐風雨多”。在重重苦悶的加持之下,劉禹錫寫下《傷我馬詞》以抒發情緒,然而內心的愁苦不是詩歌便能解決的,生活的巨大落差,使得貶謫前期的劉禹錫一直處于一種愁苦煩悶的狀態中。
2、轉變心境,毅然堅守
千里之外的母親和妻子在劉禹錫貶謫過程中相繼過世,思鄉之苦和思親之痛如絲線一般纏繞心扉。隨著貶謫時間的推移,抑郁情緒的加深,在無緣政治的時間里,劉禹錫開始回顧自己曾經的生活和所作所為。
常謂盡誠可以絕嫌猜,徇公可以弭饞訴。謂慎獨防微為近隘,謂艱貞用晦為廢忠。芻狗以陳,刻舟徒識。罟擭隨足,悵然無知。事去癡想,時時自笑。[1]133
劉禹錫反思自己當年在政治上的行為,但他并沒有否定自己的選擇,而是更多地去反思自己言行上的不足,這對于劉禹錫來說無疑是思想上的一次進步。
此后,劉禹錫更加堅信自己行為的正確性。即便被保守勢力拼命打壓,劉禹錫依舊堅持抗爭。當他再度返回洛陽,面對著被保守勢力攪得一團亂的朝堂,他依然積極地發聲“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1]308劉禹錫以種桃道士比喻打擊革新運動的當權者,即便是一時得勢,正義也是最終的贏家。曾經的權貴如今早已不見蹤影,而劉禹錫這個遭受排擠的人,卻可以再次站在權利的中心。詩中對于政敵的嘲笑和蔑視顯而易見,其樂觀的戰斗精神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久,劉禹錫再次遭遇貶謫,在遙遙無期的貶謫生涯中,劉禹錫把仕途上的痛苦轉變為憤怒和抗爭。對于人們的誤解和政敵的污蔑,劉禹錫觀點明確地指出當年的事實,斥責保守勢力的黑暗面與不作為,《聚蚊謠》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沉沉夏夜蘭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嘈然歘起初駭聽,殷殷若自南山來。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聰者惑。露華滴瀝月上天,利觜迎人看不得。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幄潛匡床。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1]266
劉禹錫將蚊子與黑暗官僚相對比,指出這些官僚的特性:他們喜好黑暗,他們不作為卻最能蠱惑人心,愚昧的人分不清他們,即便聰明的人也會被他們所迷惑,他們整日嗡嗡作響,亂傳謠言禍害他人,他們是這個時代的蛀蟲。但是,詩人并不畏懼他們,詩人指出他們雖然害處很多卻十分渺小,和身長七尺的人類根本沒法比較。而且這世間始終是正義當道,即便他們一時得勢,最后還是會被丹鳥吃掉,不得善終。言辭中對腐敗官僚的痛恨與批判簡直力透紙背,發人深省。詩人即便身處逆境,也毫不喪氣,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3、對苦難的消解容納
隨著年歲和閱歷的增加以及好友柳宗元的去世,被貶的劉禹錫對于苦難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他不再是單純的郁悶或是抗爭,他開始對苦難消解容納。在夔州、和州時期,劉禹錫不再以異地人、流亡者的身份自稱,他深入民間,切身體會農民百姓的生活需求,與人民共呼吸,在一州之地盡可能地發揮自己能力,寫下了不少反映人民生活的民歌。
劉禹錫在被貶謫的二十多年中幾乎沒有離開過巴蜀地區,對于巴蜀地區的風物,劉禹錫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逐漸轉變成欣賞。他聆聽著百姓高唱的民歌,感悟著眼前的景色,寫下了著名的《竹枝詞》,如第五首“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3]4119,巴蜀景色被詩人用輕快明麗的筆觸描繪了出來,鄉村景色在劉禹錫的筆下表現出別樣的滋味。再如第九首“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3]4120,寥寥幾筆便描繪出當地人民生活的場景,動靜結合,使畫面顯得格外生動有趣。
巴蜀地區遠離中原,受中原禮儀的約束較少,人民的生活極為自在放松,在這里生活的二十多年中,劉禹錫自然受到了當地習俗的影響。這里歡快明麗的生活使他被政治苦難折磨的內心受到了撫慰。劉禹錫之所以可以直面現實,樂觀生活,有一部分原因是和巴蜀地區的生活有關。
二、樂觀精神的具體體現
劉禹錫獨有的貶謫經歷磨礪了他的性格,使得他可以在長期的貶謫生活中一直抱有樂觀的態度。這其中既有多年儒家文化教育對他的影響,也有本身剛直性格的導致,使劉禹錫在苦難的生活中煉就出了“詩豪”的美名。同時劉禹錫的樂觀精神也可以概括為兩種具體表現:傲骨錚錚與創新豁達。
(一)明日長橋上,傾城看斬蛟
正值大好年華的劉禹錫由于小人讒言而被貶謫,心中懷著一股憤懣之情。他不甘于小人強加的污蔑,因此在這一時期寫了很多表達自己心境的詩歌和賦,一方面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懣,另一方面表現堅持與權貴抗爭的思想和傲然的骨氣。在《砥石賦》中他以寶劍自喻,把自己被冤屈的經歷比作寶劍蒙塵,并且堅信:
霧盡披天,萍開見水。拭寒焰以破毗,擊清音而振耳。故態復還,寶心再起。即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感利鈍之有時分,寄雄心于瞪視。[1]141
寶劍蒙塵不可怕,被冤屈貶謫也不足懼,只要寶劍的鋒利還在,就會有出鞘的一天。在人生的最低谷里,劉禹錫依然具有抗爭的勇氣。
長期的貶謫生活沒有讓劉禹錫對現實屈服,他對自己說:“人生不失意,焉能慕知己”。他從未被苦難打到過,是因為他心中有復興唐朝的大志,支撐著他在困難的日子里依舊昂首向前,詩中《和郴州楊侍郎玩郡齋紫薇花十四韻》寫道:“興生紅藥后,愛與甘棠并。不學夭桃姿,浮榮在俄頃”[1]231他有傲骨錚錚所以絕對不和黑暗勢力同流合污。
(二)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羅曼羅蘭說過“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了解過生活的苦難后依然熱愛生活的人”,那么劉禹錫是具有這樣的英雄主義的一個人。多年的貶謫生活中,劉禹錫對于人間的苦難可謂是了解得十分透徹。母親、妻子和好友的離世,獨自生活在巴蜀二十三年后,劉禹錫學會了豁達,學會了和生活和諧相處,開始容納生活的苦難。
在面對文學的時候,劉禹錫的樂觀精神使得他以一種創新的態度進行創作。在荒遠的巴蜀,他深入觀察百姓生活,體味民間文化,把民歌的元素加入詩歌之中,寫了很多朗朗上口、淺顯易懂的作品,在自己的筆下展現著巴蜀人民的生活與當地美好的景色,最著名的莫過于“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面對萬物蕭瑟的秋日,他高唱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即便到了晚年回顧自己一生,劉禹錫僅用一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便把這二十多年的傷心日子一筆帶了過去。不要說桑榆已是晚景了,它散發出來的光輝依舊可以鋪滿整個天際,一個簡單的比喻把劉禹錫那種樂觀向上,豁達看待人生的態度表現得淋漓盡致。